diff --git a/_collections/_columns/2022-12-19-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2-12-19-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0..5e93569e --- /dev/null +++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2-12-19-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 -0,0 +1,212 @@ +--- +layout: post +title : "“白纸革命”・被捕者(一)" +author: "Sharon" +date : 2022-12-19 12:00:00 +0800 +image : https://i.imgur.com/AMSCml0.png +#image_caption: "" +description: "在寒流袭来的12月,参加“白纸抗议”被捕的年轻人,有人陆续被释放,也有人至今音信皆无。“应该让所有人知道,这些年轻人,才是这个国家最为宝贵的一部分。”一位观察者这样说。" +--- + +十二月的广州,湿冷多雨。53岁的高秀胜从山西临汾的小城侯马来,住在出租屋里,等待着女儿杨紫荆(网名“点心”)的消息。 + +每天出门,辗转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位于越秀区惠福东路484号的北京派出所询问消息。她得到的答复始终只有一个:杨紫荆的案情不能说,律师不能会见。 + +唯一的安慰是在这个周一(12月11日)和周四(15日),她分别给女儿成功送去了两次衣服:一件毛衣,一身秋衣秋裤,还有袜子和内衣。 + + + +当这位忧愁的母亲在北京派出所的门外徘徊时,1900公里之外的中国西南四川省会成都,另外三位被捕年轻人的家人,也在苦等着自己孩子的消息。这三个年轻人分别是黄颢、胖虎(网名)夫妇,以及一名西北来的青年。 + +12月15日下午,位于郫都区安靖镇正义路3号的成都市看守所,原本预定的律师会见再次被取消,警方以“正在提审”为理由,拒绝了律师会见。几天前从新疆坐了4小时飞机、专程赶到成都来寻找儿子的父亲,再次陷入了担忧与绝望。 + +和高秀胜一样,在得知儿子被抓之前,这位父亲对11月底发生在繁华都市上海、北京以及广州、成都的“白纸抗议”一无所知。 + +“现在疫情放开了,可我的女儿还被关在里头。她究竟犯了什么错?”高秀胜说。这也是至今还被关押着的抗争者家属的心头疑问。 + + +### 1 街头,以及夜晚的歌声 + +11月27日晚上九点左右,点心和朋友们出门了。 + +点心出生于1997年7月1日的山西,当天正是香港回归中国的纪念日,母亲给女儿起了杨紫荆这个名字。但在广州的朋友,平时都喊杨紫荆叫“点心”,这也是ta的网名“废物点心”的简称(点心的性别认同代称为ta)。 + +广州十一月,夜里已有点冷。十点半,点心和朋友们根据网上看到的信息,到了海珠广场一带,“第一眼看见的,全是警察”。 + +根据另一位当晚参加了抗议的年轻人回忆:原本大家在朋友圈里说的是到人民桥一带,结果到了后发现周围全是警察,大家就转移到附近海珠广场的一个小花园那边,聚到了一起。 + +在报道中,一位叫费晴的年轻人回顾说,当晚一开始在现场,因为警察和便衣密布,大家彼此不敢打招呼,只用“眼神确认彼此”。他看到有两个年轻人,穿着外卖小哥的衣服,在江边唱了一支崔健的《一无所有》,这是1980年代末的名曲。“我在瞬间想到了六四”。 + +站在人群里的点心,和ta的朋友们并没有听到《一无所有》。但当人群越聚越多,警察把大约四十多个人围堵在中间、抗议者和支持者们被隔开的时候,除了不断响起的口号,ta们依然听到了很多首歌。这些歌包括Beyond的粤语歌曲《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等等。有朋友在点心的身边吐槽,“广东人听了那么多年的港乐,现在终于不说’去政治化’了。” + +这是一个ta们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夜晚。一个在场者描述:“原本以为晚上会冷,带了瓶热水。可站在人群中,我才发现自己全身发热”。 + +点心和朋友们也站在人群里。有人在喊口号,“人民万岁”。还有人喊了“不要核酸要自由,不要专制要民主”等等。在点心和ta的朋友们看来,这些“口号并没有太多想象力”。接着,有人又唱起了《国歌》。“那一刻,觉得有些尴尬。”一些年轻人开始沉默。 + +当人群中响起《国际歌》时,不少年轻人也加入了合唱。 + +夜已深。广场上灯光通明,警察的制服外面套着鹅黄绿的荧光背心。点心和朋友们被警察的人墙围在中间。在人群的外围,有支持抗议者的声音,也有人在用粤语破口大骂,让抗议者“收皮”,也就是闭嘴。有人骂抗议者是“废青”,让“外地人滚回老家去”。 + +一位在场者说,一位谩骂的人说了一句让她印象深刻的话:“广州人不说自由”,“广州人只要堂食”。她在心里吐槽:“把广州人说的像被圈养的家畜似的”。事实上,那些谩骂很快就被另外的人用粤语怼了回去。 + +鲜花和白纸在人群中晃动。一位在场者回顾,当时,警察虽然很多,也只是维持着秩序,一切都很平和。“我并没有恐惧”。 + +“警察把我们都围起来的时候,我有点激动,就跑上前举着白纸,说了一句我想说的话。我说:有武器的是你们,我们手上只有白纸,你们怕什么?”一位叫依轩的抗议者事后回忆说。 + +![image1](https://i.imgur.com/7gLhnfy.jpg) +▲ 11月27日晚,大量市民在广州海珠广场响应白纸运动。 + +夜色渐深。随着时间推移,有越秀公安分局的人来和抗议者交谈,要求ta们逐个离开。但抗议者们要求一起走,也拒绝把手中的花和白纸交到一起。最终,警察围堵的地方开了口子,被围堵在中间的抗议者们走了出去。 + +点心和朋友们也一起离开了。多人证实,在现场,点心一直很平和,也很沉默。事实上,一位曾经有留学经历的男生说:“这是我参加过的最平和的抗议。” + +已是深夜一点。大家都觉得有些精疲力竭。地铁已经没有了,点心和朋友们一起打车回家。 + +“可能我们就得接受这样的事实。在这样的现场,就会有很多观点不同的人。”在路上,点心对一位朋友这样说。在朋友眼里,这就是点心。ta确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很激烈的人。 + + +### 2 青年(1) + +2015年,18岁的杨紫荆从山西老家考上了哈尔滨工程大学,专业是工程力学。“她的文科本来一直很好。为了证明自己,又学了理科,也一样考得很好。”母亲高秀胜说。 + +在母亲的记忆中,女儿从小的爱好是看书。大学毕业后,因为疫情,杨紫荆回老家呆了一段时间,准备考研,方向是“社会学”。母亲才知道,女儿现在比较关注社会了。 + +2020年夏天,杨紫荆去了广州,在这座中国南方最有活力和包容度的繁华都市,ta拥有了许多相投的朋友。在朋友们眼中,点心是一个极富洞察力的人。ta对性别议题敏感,关心底层疾苦,在被抓之前,出于个人的兴趣与关怀,ta正在翻译一些和残障人士权益有关的文字资料。 + +在朋友们眼中,点心还是一位诗人,能用十分准确和炽热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情感。“或许只有诗才能帮ta用超越语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有朋友这样说。 + +![image2](https://i.imgur.com/EFko5VA.jpg) +▲ 点心的诗和笔迹。 + +出事前,点心和朋友们看了最新的漫威电影《黑豹2》。朋友们回忆,点心对这部电影有些失望,ta的观点是:“被自由主义收编的超级英雄黑豹,有辱‘黑豹’这个激进派黑人民权运动的象征。”看完电影之后,ta又看了关于黑豹党的一些历史和纪录片等。“点心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感兴趣的议题,就会去深入地看,最终对这个议题变得很了解。”一位朋友这样评价ta。 + +在大多数朋友眼中,点心就是这样一个安静、善良、有才华的青年。ta在家里养了一只丑丑的玳瑁猫。“看上去很像一只大老鼠的样子。” + +高秀胜并不了解长大后的女儿。但在广州的这些日子,她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在老家山西过着并不宽裕的生活,靠打零工度日,但女儿是她的心头肉。每次电话,她都喊女儿“臭宝”。事实上,当12月4日的夜里,便衣警察冲进房门,带走ta时,点心正在和母亲通电话。 + + +### 3 青年(2) + +也是在11月27日晚,当广州的海珠广场上,传出一阵阵年轻人的呼喊时,成都的望平街上,也已被祭奠的烛光和鲜花,以及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充满。 + +位于锦江沿线的望平街,是成都一个新兴的“网红”街区。作为中国西南最时尚的城市,疫情也挡不住成都年轻人热爱潮流、追逐时尚的脚步。近年来城市改造,望平街这条老街巷变漂亮了,既有各种潮流小店,又和成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紧密贴合,比起太古里、春熙路等成都时尚地标,望平街更有人文内涵,也更吸引年轻人。 + +开始于黄昏时分的集会,是在跳舞的快乐气氛中展开的。在江边,有人和朋友、伴侣一起翩翩起舞,有人还带着宠物狗。年轻的胖虎,也在这江边起舞的人群中。 + +胖虎是一个漂亮的成都女生,职业是纹身师。她平时留短发,有英姿飒爽的气质。她在知乎上的简介,是“一个没有纹身的纹身师”。说自己“出生在江南,但有一颗川渝的灵魂。” + +和胖虎结婚不久的黄颢,则是一个刚刚通过律师协会面试的见习律师。在他的一个朋友眼中,黄颢是那种很可爱的男生,“有艺术气质”。几天前,他刚刚告诉朋友,自己律师面试过了,很开心。朋友也热情地祝贺了他。 + +三天前的11月24日,发生在乌鲁木齐的大火,至少导致十个人遇难。和其它几个城市一样,11月27日这晚,人们来到望平街,也是为了祭奠乌鲁木齐火灾的死难者。 + +青年夏南(此处为化名)也是祭奠人群中的一员。据他的朋友介绍,乌鲁木齐火灾发生后,这位年轻人一直非常难过。当从网上得知11月27日晚有祭奠活动后,他和朋友从还在被封控的小区里翻墙出来,来到了望平街。 + +在朋友眼中,祭奠现场的夏南,虽然情绪很悲伤,但显得理性平和。当集会的气氛渐渐变得热烈,人们开始喊出“不要核酸要自由”、“不自由、毋宁死”、“要生存”等充满感情的口号时,他还不止一次地试图提醒周边的人们:我们要克制,要回到祭奠的轨道上来。 + +一位叫“老油条”的男生也在当晚的抗议现场。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天,他看到很多人在现场流泪。“不断有人哭着从人群中离开。” + +“我没有设想过自己处于这种场景下的状态。在看乌鲁木齐的视频时,我是伤心;在看上海的视频时,我是愤怒。但在这一刻,我只是想哭。”“老油条”说。 + +集会的人群喊出一声声热烈的口号,包括“新闻自由”、“言论自由”。人们表达着对过度防疫的愤怒,也表达着他们心中的诉求。在人群被警察围住后,抗议者们开始移动,沿着大街走出了大约两公里。但至始至终,人们只是和平的抗议。 + +![image3](https://i.imgur.com/oHIBVAh.jpg) +▲ 11月27日晚,大批成都市民聚集在望平街一带响应白纸运动。 + + +### 4 抓捕 + +夜里九点多,成都抗议现场,人群不肯散去,警察们开始失去耐心。清场开始了。 + +“我现在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对我的冲击,一群警察蜂拥而上,无助的人群四散而逃,好像一群豹子冲击迁徙的人群。”网民“老油条”曾在此前一篇报道中,这样回忆当时的现场。 + +“后来才知道,很多朋友当时已经被抓了,只是我没有看到。”他说。 + +让另一位在场者印象深刻的是,清场的一瞬间,突然有100多名穿黑衣的便衣冲进了人群。人们在一瞬间被冲散了。当晚,多名年轻人被抓。青年夏南也在这个晚上失踪。 + +抗议发生的次日,也就是11月28日下午,黄颢和胖虎被警察从家中带走。 + +在广州,当27日晚上的集会和平结束之时,点心和ta的朋友们没想到,抓捕会随之而来。 + +12月3日,在广州东山口,有三名年轻人被抓。据知情者介绍,两人后来被释放,但一名年轻人至今还被关押。 + +紧张的气氛开始在广州蔓延,但点心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也在向自己迫近。 + +12月4日晚上,在点心租住的房子,一名男子自称查看水表,敲开了门。开门的瞬间,十多个便衣警察一涌而入。在被搜查了电脑、手机等电子设备后,点心被警察带走,一辆停在楼下的私家车带走了ta。临走时,警察让ta收拾一下,ta只换上了一件厚羽绒服。 + +凌晨,点心的朋友打通了家附近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说,办案区没有人。接下里的两天里,没有人知道点心被带到了哪里。朋友们和ta处在失联状态。 + +12月5日,在24小时的讯问截止时间之前,陆续有被带走的人放了出来,亲友被要求去北京派出所接人。点心的朋友怀疑ta也被关在那边,于是就去了那边等。 + +派出所周围,布满警察和便衣。点心的朋友们站在路边,也受到了盘问。但朋友们并没有打探到关于点心的任何消息。 + + +### 5 亲人的寻找 + +12月7日深夜十二点,高秀胜接到点心朋友的电话,才知道女儿已经失踪了3天。 + +“为什么?”电话里,她问点心的朋友。年轻人告诉她:“因为去了海珠广场,因为白纸。”高秀胜有点迷惑,不知道什么是“白纸”。如今她才知道,“白纸就是无声的抗议”。 + +放下电话,这位焦急的母亲连夜出门做核酸检测,并订到了第二天下午飞广州的飞机。12月8日的傍晚8点,高秀胜飞到广州。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当天广州已经完全放开防疫政策,出机场不再需要核酸证明。因为防疫放开,一路顺利,晚上十点,她就赶到了广州越秀分局的北京派出所。 + +在派出所,接待她的民警称给她的老家发了拘留通知书。但她根本没有收到。她问案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对方说:“不能说。” + +第二天早上,她又去了派出所。这次她收到了一张拘留通知书。通知书上写明:杨紫荆涉嫌寻衅滋事罪,予以刑事拘留。现羁押于越秀区看守所。 + +但实际上,办案机关并没有依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将杨紫荆刑拘后,依法送往看守所。从12月4日至今,十天已经过去,杨紫荆依然被关押在派出所内。 + +“因为疫情,看守所不接收”。这是派出所的接待人员给高秀胜的说法。 + +有法律界人士认为,这种做法严重违反了中国的相关法律规定。“派出所不具备羁押条件。不把人送往看守所,而是长期关押在派出所,这有可能严重侵犯当事人的合法权利。” + +高秀胜锲而不舍地每天去北京派出所交涉,虽然并没有什么结果。坐在地铁上时,这位忧虑的母亲会不停地想,为什么女儿会有这样的遭遇。有时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溺爱孩子了,“她做什么事,我都不反对。”但另一方面,她也会想,其实女儿并没有做错什么。 + +“现在疫情管控放开了,大家都在享受便利,但为他们争取便利的人,包括我的女儿,却还在里面呆着。”她说。 + +“我现在担心她在里面吃苦。万一给她硬扣一个帽子,把她批捕了,我这个当妈妈的怎么办?我很担心。”高秀胜说。广州冰冷的夜里,她躺在女儿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电热毯也挡不住沁骨的寒意。 + +![image4](https://i.imgur.com/xZ8W4GS.jpg) +▲ 点心朋友眼中的点心。 + +就在高秀胜为女儿竭力争取会见权利的同时,在成都,黄颢等三位青年的家人,也正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 +夏南的家在西北西边的一个小城。在他11月27日当天被抓后,家人就一直联系不上他。最终,警察打来了电话,称夏南已被羁押,但其余的情况一概不说。 + +心急如焚的父母,按照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发短信、由当地的派出所联系,都没有回音。到了12月10日,父亲坐了四个小时飞机到成都找儿子。临走时,怕饮食不习惯,夏南的母亲专门打了20个馕,装在丈夫的行李里。 + +这位无法说出流利汉语的父亲,最终顺利地到达成都,这得益于从12月初开始的疫情管控放松。但到成都后,他不知到哪里去寻找儿子。有好心的当地朋友陪着他,奔波于成都的好几个看守所之间,数天后,才确定了夏南是被关押在郫都区看守所。 + +在女儿失联几天后,胖虎的妈妈从江苏赶到了成都。 + +为了确认女儿到底被关押在哪个看守所,这位年迈的母亲花了很大力气。去一家,查不出来,只能再去另一家。折腾了许久,她才确认女儿是被关押在双流看守所。但当她想给女儿送去几件御寒的衣物时,又多次被拒绝。最终,她在看守所门口情绪崩溃,哭闹起来,这才终于给女儿把衣服送了进去。 + + +### 6 “请珍惜这个国家最宝贵的年轻人” + +根据社交媒体上的消息,黄颢等三人的家人,都已为他们聘请了律师。律师也已依照法律规定,申请会见。但截至12月15日,三位律师在官网上预约的会见,都没有成功,理由都是“犯罪嫌疑人正在被提审”。他们的罪名都是“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 + +12月17日,距离抗议发生的11月27日,已经过去20天。不管是在广州,还是在成都,因参加抗议而被抓捕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没有见到律师。 + +在广州的北京派出所,据知情者介绍,同时还关押着另外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位是叫王晓宇的NGO(公益组织)从业者。12月17日,在社交媒体上,有消息传出,一名出生于1994年、名叫陈大栗(原名陈思冶)的男生,也因11月27日去了海珠广场而被关押在北京派出所。 + +![image5](https://i.imgur.com/7cmDWSu.jpg) +▲ 陈大栗的个人介绍。 + +陈大栗的朋友称,陈是一名影像工作者和音乐爱好者。他在12月4日下午被警察从住处带往北京派出所。随后被以寻衅滋事的名义处以行政拘留7天。但在12月12日晚办理了释放手续后,又再次与朋友失联。 + +在这些年轻人被关押的同时,从12月5日起,中国的各个城市,疫情管控全面放开。清零政策已被放弃。那些促使年轻人走上街头抗议的“过度防控措施”,已经成为历史。 + +但那些参与和平抗议的年轻人,却至今没有获得自由。在上海、北京、南京等“白纸抗议”发生的城市,一些被抓的年轻人,到现在没有任何音信。外界无从知道ta们的处境。 + +“这几位年轻人算是好的,有朋友和家人帮助。其他人呢,如果没有家人和朋友,还不知道ta们是什么情况。”一位居住在广州、从事法律工作的女士这样说。 +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年轻人很棒。那些天,大家真是被逼迫到了极端,防疫过度已经到了一个巅峰时刻,这儿不引爆,哪儿也会。”她说。 + +“如今既然已证明过度防疫是错误的,而且国家已经放弃了清零政策,就应该让这些年轻人回家。”她说。“应该让所有的人知道,这些被抓的年轻人,才是我们这个国家最为宝贵的一部分。” + +“我存了很多很可爱的表情包,就等你回来,然后一股脑发给你了。请坚持住。” + +12月17日这天,广州。在点心失去自由的第13天,一位朋友在手机上这样写下对ta的思念。 + +(最新消息:12月17日,经各方努力,关押在成都的青年夏南被取保候审,已和父亲团聚。另外,在广州,也有两名年轻人被取保候审,但不包括本文提到的点心、王晓宇、陈大栗)。 + +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2-huminerals.md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2-huminerals.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0..3901cedd --- /dev/null +++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2-huminerals.md @@ -0,0 +1,68 @@ +--- +layout: post +title : "“人矿”" +author: "昌西" +date : 2023-02-02 12:00:00 +0800 +image : https://i.imgur.com/J1skzEA.jpg +image_caption: "“…你是资源,不是主体,你是手段,不是目的。耗尽一生的能量,是为了成全他人,而不是追逐自己渴望的人生。”" +description: "" +--- + +在微博热搜,曾有一个词汇“人矿”短暂出现在今年一月热搜榜单上。但当我们今天查看同一词条时,留下的仅有这样一行字:“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话题页未予显示。” + + + +![image1](https://i.imgur.com/o1NvgVn.jpg) +▲ 2023年1月22日,北京农历兔年的第一天,人们在雍和宫祈福。 + +熟悉中国互联网话语体系的人都知道,这个叫做“人矿”的词汇就这样变成了中国互联网审查机制当中的又一个敏感词。在网易、知乎等中国境内网站上,关于人矿一词的讨论也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即使通过谷歌搜索的网页缓存也无法访问这些已经被删除的内容。这不禁让人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审查机构和中国当局对这个看似荒谬的词汇感到警惕。 + +![image2](https://i.imgur.com/wme3zpV.jpg) +▲ 1985年4月1日,成都,行人经过一个巨大的计划生育宣传广告牌。 + + +### “人口生产计划工程” + +根据推特上有账号整理的来自网友的评论,人矿的意思是指那些读二十年书、还三十年房贷、养二十年医院的,从生下来就是被作为消耗品使用的中国人。在知乎上,还曾有这样一段对人矿的总结:“人矿意味着,你是资源,不是主体,你是手段,不是目的。耗尽一生的能量,是为了成全他人,而不是追逐自己渴望的人生。”“人矿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开采,使用,残渣及废气处理。最初十几年,在你身上投资教育,目的是把你开采出来,成为可以使用的矿。中间几十年,是使用和消耗的过程。最后不能用了,以尽量不污染的方式处理掉。”而人矿一词据信最早于1984年3月20日被使用在《人民日报》的文章中。在这篇标题为《牵住了“牛鼻子”——罗庄公社乡镇企业纪事》的文章中,“人矿”一词被作者吴国光作为小标题使用。在这段话中,吴国光称中国是“人才的富矿”,并且处处可以开掘到新的高品位的“干部资源”。 + +读起这些词语和文字,不由得让人感觉到露骨,但另一方面,这些关于读书、房贷、医疗的言论又着实反映了中国平民生活的现状:从小时候的补习班,学校的周考月考,升学时的中考、高考、考研,再到北漂、沪漂、进城打工,留守务农。但令人心酸的是,这些努力最终并没有让多数人的生活有飞跃式的改变,育儿成本高居不下,劳工环境待遇堪忧。而辛勤一生之后的老年人群体恐怕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在户籍制度,养老金分配不均等的因素下,退休人士与老年人享受的待遇并不相同。而在近来中国突然取消一切COVID限制,在没有准备相应疫苗和医疗资源的情况下放开,也是将老年人的生命置于危险当中。 + +对于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汇的人来说,人矿一词的冲击感大多来源于这个词汇的荒谬性:在通常的认知当中,具有鲜活生命的人,与被当作是资源的矿物矿产显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在仔细翻看这一词条被查删前,网友们对“人矿”一词的感想,却着实有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绝望感觉:纵观中国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人口与社会政策,又不难发现,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内,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推行的政策,着实是在将人民当作生产资源来使用。 + +将人口资源化的理论,可以追溯到1956年10月12日,毛泽东在会见南斯拉夫妇女代表团时发表的如下观点:“社会的生产已经计划化了,而人类本身的生产还处在一种无政府和无计划的状态中。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对人类本身的生产也实行计划化呢?我想是可以的。”与南斯拉夫妇女代表团的言论很快便成为了高层会议上的重要学习资料。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这样表示:“我看人类是最不会管理自己了。工厂生产布匹、桌椅板凳、钢铁有计划,而人类对于生产人类自己就没有计划了,这是无政府主义,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代领导人将“人类生产计划化”的大框架下,将人口“资源化”、“矿物质化”、制定生产计划、控制产出数量等等政策随即出现。而这样的政策思潮并没有随着毛泽东的逝世而停止。事实上,1976年后,毛泽东的继任者们,持续推进了将人口作为资源去“控制”的行动。 + +![image3](https://i.imgur.com/coAAWAq.jpg) +▲ 2018年12月5日,北京,学生在家政培训课程中对着婴儿娃娃练习。 + + +### “180度大旋转” + +提起中国人口政策,人们很容易想到的,就是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延缓人口增长为目标的计划生育政策。在《纽约时报》1978年的记载中,记录了在文化大革命和大跃进政策的失败后,中国寻找减缓人口增长的办法,从而推行了计划生育政策。这项获得了中央政府批准的政策,从最初的“鼓励只生一个孩子”,随后演变成为多数人熟知的独生子女政策。 + +显然,推行这样的政策,会遇到很大的阻力。而为了完成这项影响力巨大的人口生产计划工程,当局使用过一系列鼓励措施与手段,从土墙上路边旁的计划生育标语,到每月5元的独生子女费,这些看起来带有戏剧色彩的历史遗留产物,在今天依旧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当中。不过,比起这些鼓励性措施,真正令人们印象深刻的,是计划生育所带来的强迫性政策,以及这些政策执行对无数家庭与个人不可逆转的影响。 + +起初,计划生育的强制性仅限于共产党员,但针对“超生”行为的处罚很快扩大到了整个中国社会。不遵守独生子女政策的人士面临轻则罚款,重则失去工作等经济与社会面的制裁。而在一些地区,甚至还上演了例如“百日无孩”这样的人为消灭新生儿的毁灭性行为。根据中国数字时代404文库的记录,百日无孩行动是1991年发生在山东冠县的一场针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行为。这一政策的目标是在5月1日到8月10日期间“全县不允许一个农业户口的孩子出生”,为了完成这样的任务,乡镇干部还喊出将新生儿“生出来就掐死”的话语,并且调集外乡的人员,专拣孕妇的肚子猛踹,“一脚下去,一会儿地下一片血,哈哈!目的达到了,你想保胎希望不大了,即使我们让保,你到县医院也是给你打一针引产针,政治任务谁敢徇私啊!” + +2022年7月,“社会调剂”一词将计划生育政策中发生在广西全州县的政策推入了公众的视野。在一封回应信访的政府文件中,全州县卫生局宣称,在1990年代未知性计划生育工作中,对超生的孩子由全县统一抱走统一进行社会调剂。而在事件引发社交媒体关注后,在媒体的追问下,桂林市卫健委证实了社会调剂政策的存在。 + +在上述两则案例中,为了一个政治目标,当局可以完成违背人伦的灭绝生育政策,而针对出生的孩子,当局亦可以选择将他们从父母的身边分离,并且为了防止日后这些孩子能够被父母找到而毁灭所谓“调剂”的记录。这些政策与执行细节体现了将人“去人格化”与数字化的本质。殴打孕妇,强制流产,只为执行一项政策;而全州县曾做过的“社会调剂”实则是一场由公权力介入的大规模婴儿拐卖行为。 + +在2022年,中国达成了计划生育政策最初的目标。根据2022年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字,中国人口比起上一年年末减少85万人,这也是中国人口在近60年以来第一次下降。讽刺的是,没有人因为计划生育政策目标达成而庆祝。相反的是,在人口下降趋势出现的前几年,中国政府便开始了包括废除独生子女政策,放开全面二胎,以及鼓励三胎等等生育激励政策,试图扭转人口即将下降的趋势。比起三十多年前的百日无孩与社会调剂,这些新的鼓励性政策显示了中国人口政策的“180度漂移转弯”。 + +而对于当局来说,试图扭转人口负增长趋势的目的并不难理解:此前执行了三十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的副作用,已经开始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与越来越多的产业。劳动力缺失,老龄化社会,征兵困难等等问题已经成为中国今天面临的问题。在2020年,解放军将原本的每年一次征兵,一次退伍,改变成为了两次征兵,两次退伍,根据观察者网的解读,这一措施同样是为了缓解“征兵难”这一问题。但讽刺的是,在21世纪20年代中国所出现的人口问题,绝大部分却是由于政府此前的人口政策造成的。 + +![image4](https://i.imgur.com/R7ZqXH8.jpg) +▲ 2015年8月1日,江苏省南京市,人们在水上乐园消暑。 + + +### 不再灵验的“低人权优势” + +而对于中国民众来说,伴随着当年“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口号而来的,不是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是新一轮的烦恼。计划生育政策造就了80后与90后两个世代的独生子女人群。然而随着他们完成学业进入劳动力市场,不难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劳工环境与薪资待遇的改善,赶不上日益上升的生活成本。而原本提到的“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的口号,在现实层面上却变成了用“六个钱包买房”,在事业上面对福报996,辞退不能拼搏者这样恶劣的环境。这样的局面显然让人不由思考,一个人在这个国家的成长、就业、养老,究竟是可以自己选择,还是一场被公权力精心设计的工业流程。 + +在推行独生子女政策的近40年间,中国经济得益于文化大革命后的改革开放政策,与中国巨大的劳工群体数量,得以迅速发展。但另一方面,这些经济发展成果,并没有转化成为民众在医疗、教育等民生问题上的福利。在中国舆论场当中,中国基数庞大的人口即是本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而在社会福利、民众生活等等问题上,中国巨大的人口数量又成为了政府政策不到位的最佳借口。 + +在2007年,前清华大学教授秦晖提出了一个名为“低人权优势”的概念: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使用了这一种“专制非福利”体制,解决了例如“民主分家麻烦大,福利国家包袱多,工会吓跑投资者,农会赶走圈地客”的拖累。这样的条件使得中国经济在过去的40年显著增长。但对于中国执政者来说,这种来源于剥削普通民众的红利,他们似乎变得过于习以为常。在美中贸易战期间,在中国曾有“​​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赢贸易战”这样的话语出现。而普通民众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段话当中的“我们”,而是这段话当中的“代价”。 + +“‘人矿’一词之所以好,不在于它的辞藻多华丽创意多新颖。‘人矿’之所以好,就好在难听,好在直截了当,好在鲜血淋漓,好在把太平背后的血与泪、骨与髓活生生的挖了出来,血淋漓的呈现在你眼前,叫你无处可逃。”这是在被删帖之前,知乎网友对于人矿一词的感受。从对人口数量论证的春秋笔法,到牺牲普通民众的利益来达成特定的政治指标,这些行为体现出中国执政者在对待其统治下的民众时展现的功利性与投机性。在威权国家当中,这样的行为并不罕见,这也是中国实行的国家资本主义这一政治经济体制治下的“常规操作”。但对于威权治下,长期受到政府宣传影响与公权力机器压迫的人们来说,人口政策的横跳,以及疫情“清零”封控与突然放开等等公共政策上的失误,都让人们发现,在政府的眼中,自己并不被当成一个具有鲜活生命的人来看待。在公权力眼中,自己更像是一个生产力,和一个取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耗材。 + +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3-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3-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0..d3a1c1e9 --- /dev/null +++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2-03-the-arrested-in-the-a4-revolution.md @@ -0,0 +1,301 @@ +--- +layout: post +title : "“白纸革命”・被捕者(二)" +author: "素年" +date : 2023-02-03 12:00:00 +0800 +image : https://i.imgur.com/RaJEq0V.jpg +#image_caption: "" +description: "" +--- + +2023年1月20日上午,农历春节来临前一天。在失去自由29天后,27岁的曹芷馨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律师。 + +这是在北京朝阳区看守所的会见室。她穿着土黄色的棉布上衣,灰色的棉裤,这是看守所的“号服”。按照惯例,会见时间只有40分钟。 + +“她很坚强。”知情者说。 + + + +前一天夜里,也就是北京时间的1月19日晚上11点多,被关押在朝阳区看守所的多名“亮马河悼念活动”的参与者,被陆续以“取保候审”的名义释放,其中有记者杨柳、秦梓奕等人,但曹芷馨没有在其中。她和她的另外几位同龄密友,包括李元婧、翟登蕊、李思琪,同时被宣布批准逮捕。罪名也由此前的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更改为“寻衅滋事”。 + +据知情者称当晚被批准逮捕的至少有20多人,他们都与2022年11月27日夜发生在北京亮马桥、反对疫情封控的悼念与抗议活动有关。 + +知情者说,曹芷馨在得知自己被批捕的消息后,感到非常失望。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参加一个正常的悼念活动,会遭遇如此严重的后果。在收到家人以及男友的问候与关心时,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 +而在此次见到律师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被抓之前录制的求助视频,已传遍了全世界。在这个视频中,她预感到自己将要“被消失”,而尖锐地发问:“我们这些青年只是正常地悼念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付出被消失的代价?我们是谁不得不交差的任务?” + +早在1月9日,律师就为她提交了取保候审的申请,但被驳回。1月17日,律师向检察院提交了“不批准逮捕意见书”,认为她只是“参与了自发的民众悼念活动,完全不构成犯罪。”但这份意见书并没有被检察院采纳。 + +和曹芷馨同一天被批捕的另一位年轻女性——27岁的翟登蕊,则没有在农历春节前见到自己的律师:繁琐的各种申请手续,以及不断出现的“意外”,让会见变得很困难。 + +在失去自由之前,翟登蕊正准备申请到挪威的奥斯陆大学攻读戏剧专业的研究生。热爱文学与戏剧的她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原本她的亲人想在律师会见时问到她的申请密码,替她提交申请,但因为律师迟迟不能会见,如今已错过申请日期,只能留下遗憾。 + +还有李元婧,毕业于南开大学,又从澳洲留学回来,是一位职业会计师,也是她们中“最有钱的”。以及李思琪,一位热爱写作与读书、自称“不自由撰稿人”的青年。她曾经毕业的伦敦大学金斯密斯学院,于2023年1月28日刚刚为她发出了支持声明。 + +她们四个人,是同龄的密友,在失去自由之前,都居住在北京鼓楼老城区的胡同一带。她们都有鲜明的文艺青年气质:喜爱阅读、写作、电影放映,以及地下音乐。她们热衷于探索这座城市里那些处于夹缝中的、有叛逆气质的公共空间。 + +她们关心社会议题,但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真正的公共发言。在一位密友的眼里,曹芷馨,以及她的朋友们,大多数只是“半积极分子”,是一群热爱生活的、“对什么都有兴趣”,愿意什么都去尝试的年轻人。“但她们与真正尖锐的问题之间,还有一定距离。” + +她们基本上都是在2015年左右进入大学。从那时到现在,原本就十分薄弱的中国公民社会一直处于被高度打压的状态。近十年来,在北京,很多公共领域的讨论与行动已难觅踪迹,而她们,身处文艺资源曾十分丰富的北京,在残存的公共领域的夹缝中生长起来,并有一条脉络可循。她们身上,有着这一代人的独特烙印。 + +“她们是一群有反思能力的人。她们也是行动主义者。”曹芷馨和翟登蕊的另一位朋友阿田(为保护当事人,此处用化名)说。他于2022年9月离开北京,去攻读博士学位。他说自己如果在北京,那天晚上,也一定会和她们在一起。 + +“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的,这三年极端压抑的疫情管控只是一方面。”他说,“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有不公不义在,反抗就一定会发生”。 + +“假以时日,她们可以承担起很多东西。但现在,随着她们仅仅因为一次街头抗议就面临严厉的刑罚,起点却仿佛成了终点。”阿田说。作为朋友,他为此感到痛楚。 + +![image1](https://i.imgur.com/UvNsYJG.jpg) +▲ 2022年11月27日,曾聚集大量悼念市民的上海乌鲁木齐中路,路牌被拆掉放在地上。 + + +### 1 被捕 + +2022年12月18日,卡塔尔世界杯决赛的当天,曹芷馨从北京到了上海。 + +二十多天前的11月27日夜,她和一些朋友在网上看到了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的消息,就去了离家不远的亮马桥。“对她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她的男友后来说。 + +她带了一束鲜花,摘抄了一些诗句。有人看到了她在微信上发的两条朋友圈,那是她在现场。照片上也只是鲜花,诗句,还有站在一起的年轻人们。 + +已是深夜,离开现场后,她和朋友们又去了鼓楼周边的酒吧玩,然后于凌晨时回家。好友翟登蕊也借宿到她那里。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而此时,远在国外读书的男友,正在焦急地联系她。 + +11月29日中午11点多,曹芷馨正在和男友通电话。男友在电话那头听到了曹的房间有警察上门,一片杂乱的声音。 + +“她是个心很大的女生。常常连门都不锁。”她的另一位朋友后来说。五、六名警察直接进了她位于胡同杂院里的小屋。 + +她被带去了附近的交道口派出所。根据中国法律的规定,传唤或拘传不得超过24小时。和当日被带走的大多数人一样,次日凌晨,曹芷馨被放回了家,但手机和电脑以及iPad被扣在了派出所。 + +回到家的曹芷馨有一丝担心,但依然正常生活着。12月7日,在亮马桥悼念活动发生10天之后,中国政府公布防疫措施“新十条”,全面放开了疫情管控。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感染了一轮,曹芷馨也不能幸免。 + +政府在一夜之间放开管控,在全中国,买不到基本药物的人们都在自救。但无路如何,荒谬而严酷的清零政策终于结束了。“人们终于获得了在家生病的权利。”作家狄马曾这样评论。 + +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曹芷馨和她的朋友们多了一丝乐观。无论如何,政府放开管控,其实是间接承认了封控清零政策的失败,这似乎使得此前的悼念和抗议活动无可指责。 + +在第二次被警察带走之前,曹芷馨曾和密友一起讨论可能的后果。 + +“我们当时猜测: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这个事情会不了了之,毕竟大家只是正常地去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情。但也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去了现场的人会面临几天的行政拘留。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她的朋友说。 + +但最终,出乎意料的,那个最坏的结果降临了。 + +12月18日的卡特尔世界杯决赛,直播是在中国的半夜。曹芷馨专门买了炸鸡,和男朋友约好一起看世界杯。球赛大约看到一半,她突然告诉男友,她全身都凉了。因为她得到了消息:曾去亮马桥现场的好几个朋友又被抓了,包括杨柳。 + +“那个夜晚,一方面是世界杯上的欢呼,梅西获胜的喜悦,一面我们的心又冷如冰窖。”她的男朋友说。那是个奇特的夜晚,愤怒、担忧交织在心头,让他至今难忘。 + +第二天,曹芷馨就坐火车回到了湖南衡阳的老家。“她觉得,哪怕被抓了,也是和家里的人在一起。”朋友说。 + +在老家的五天里,家人不知道,曹芷馨悄悄录下了一段视频。如果她被抓,这段视频将会被朋友们放出来。视频上,她穿蓝色的衣服,中长的头发。她有着明亮的眼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 +12月23日,接近中午时分。来自北京的五六个警察敲开了湖南衡阳的家门,带走了曹芷馨。 + +![image2](https://i.imgur.com/TkIlEbU.jpg) +▲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乌鲁木齐火灾遇难者纪念活动期间,人们聚集在一起守夜并举著白纸抗议。 + + +### 2 胡同里的“鼓楼文艺青年” + +被警察带回北京的曹芷馨,先是被关押在平谷区看守所,又于2023年1月4日转移到了朝阳看守所。 + +很快,房东的电话就打到了老家,告知要终止租房合同,让曹芷馨搬家。寒冷的北京一月,家人只得委托了她的朋友,一点点把她的书和生活用品搬出了她租住的东旺胡同一号。 + +从湖南出来上学“北漂”在京,曹芷馨对胡同有一种热爱的执念。离开学校后,她就一直租住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被抓之前,她租住在胡同里的一间一居室,在一个带大门的小杂院里头。 + +朋友说,她此前租住胡同的第一个房子更小,是一个铁皮搭的阁楼,“站在房子里,有一块地方都伸不直腰。” + +2021年7月,曹芷馨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上学时,她的专业是环境史,研究生毕业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清末的长沙。她对城市的历史很着迷,看过那本《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她也很喜欢研究城市的肌理和市井生活。 + +“我是北京人,可我并不喜欢胡同。胡同里环境杂乱,没有厕所,一般人受不了。”她的朋友说。“我没有她那么热爱北京,但她和这次被抓的朋友,却最喜欢北京这种多元文化、民间生态,以及普通人的生活。” + +“这一次,他们抓了一群最爱北京的年轻人。”这位朋友说。 + +毕业后,男朋友想去国外继续读书,曹芷馨却想先去工作。她一直想进入出版业,还没毕业就开始就在几个著名的出版社实习,包括广西师大出版社、中华书局等。 + +在男友看来,她想去出版业,还是和她喜爱读书和写作有关。另外,学历史专业,本来就业就困难,周边的同学,或者考公务员,或者去国企、大厂什么的做宣传员,或者去中学当老师。这似乎都不是她的兴趣。 + +可他们也都清楚,在当下的中国,出版业其实“很窒息”,许多出版社都面临着财务危机,要在北京立足,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容易。 + +最终,作为一名优秀的实习生,她留在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并且转正成为一名正式职员。她工作也十分卖力。如今,在B站上,还有她介绍《全球通史》这本书的一个长视频。那时,她刚到北大出版社,正赶上推广这本书。 + +“她很聪明,老师也很欣赏她。她有学术能力,也有思考的敏锐度。我一直希望她也能出来继续读书。”男友说。事实上,她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有留学的经历,她也想出来看看。 + +她的老家在湖南衡阳,父母在体制内工作,家里人大多是公务员。但最终,伴随着读书、成长、阅历,这个女孩,渐渐长成家人并不了解的人。 + +2018年,她和男友相识,2019年开始交往。他们在一个电影放映活动上相识,两人都在读历史学硕士。2021年毕业后,他出国了,两人开始异国恋,每天都要电话。有时,两人视频,什么也不说,各自做各自的事,她会弹奏尤克里里,唱着歌。爱情甜蜜,他想,只要再重逢,就要考虑结婚的大事。 + +![image3](https://i.imgur.com/zHYQmGY.jpg) +▲ 2022年11月27日,上海的示威现场,一名示威者被警察逮捕并被押上警车。 + + +### 3 “有趣的”“半积极分子” + +在最熟悉和亲近的朋友眼中,曹芷馨只是一个有趣的、爱做些好玩事情的年轻人。她并不是政治上的活跃分子。“她太年轻了。从学校刚毕业,一切都开始,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 + +和那个晚上很多去亮马桥现场的人一样,她并没有行动的经验。“在前一天上海的抗议事件发生后,当天的北京,有一种很乐天的气氛。去现场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戴口罩。”一位朋友回忆。 + +在男友眼里,她和她的朋友们,此前并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也没有真正反对过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公开地发声过,也没有留下公共言论。 + +“可她又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男友说。她和朋友还曾一起出去“卖唱”。她不是专业的歌手,就是觉得好玩,像玩闹一样。大家都很开心,也并不是很认真。“挺逗的一群朋友。” + +他认为,曹芷馨和她这次被抓的一些朋友,最多算是“半积极分子”。她们一起做一些事,但都很正常,包括放电影、读书会讨论等等,这些放映和讨论关注女性、环境、家庭等议题,但并不是那些在这个国家绝对被禁止讨论的东西。 + +而她大部分的朋友,是这一年多才形成的圈子。毕竟大家都是刚毕业才两年多。 + +她有一位叫曹原的朋友,也是人大的同学,学社会学。那时候,大家一起去电影节看放映。“在路上见到好几次,后来回到人大,在食堂门口又碰上了,这就熟悉了起来。” + +曹原参与一个人类学的公众号编辑。和大家一样,关注相似的议题,从文学、艺术、电影到女性主义,生态自然等,也包括政治自由。2023年1月6日,警察带走了她。 + +和曹芷馨一样,她的这些朋友也基本都住在胡同或周围。“对很多精致的年轻人来说,住进胡同里,没有厕所,而且周围住的都是快递小哥、送外卖的人。一般人接受不了。但大家都愿意接地气。”蓬蓬(为保护受访者,此处用化名)说。 + +蓬蓬也是她们的朋友。她说:“基本上我的朋友们都有这个气质。她们愿意去做一些生活中的微小抵抗。”这些抵抗,很多时候,基于对性别身份的认知,以及对各种肉眼可见的不公正而发生。 + +这次成为焦点的亮马桥,原本就是一个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那里原来河水污染严重,但在2019年完成了改造,成为一个很宜人的城市公园。而且这一带也是使馆区,文化多元,有世界各地的食物,中东菜、北非菜、印度菜等,吸引着有好奇心的年轻人。 + +但是,城市在外观上的发展和变化,不能掩藏这几年越来越压抑的政治氛围。近年来,中国对言论环境的严苛打压已毫不掩饰。不管是媒体上,还是学校里,各种议题渐渐都成禁忌。三年疫情的封控,环境愈发压抑。一位朋友说,每次聚会、放映等活动完,大家一起会讨论,但其实大家也都“挺迷茫的”。“讨论完了,也不知道怎么办。” + +有时候,这些年轻人也会组织徒步,一起去郊野走走。曹芷馨喜欢小动物,也关心环境。此前她和男友一起去过南京的红山动物园。在这次失去自由前不久,她还在红山动物园认养了一只小野猪。每年捐几百元,“给小野猪加餐”。 + +![image4](https://i.imgur.com/f4A9Cwf.jpg) +▲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人们聚集在一起守夜并举著白纸抗议政府防疫政策,同时纪念乌鲁木齐火灾中的遇难者。 + + +### 4 酒馆、地下音乐,那些夹缝中不可言说的公共空间 + +2018年5月,正值1968年发生在法国的“五月风暴”青年运动50周年。 + +5月11日,位于北京五道口附近的706青年空间,举办了一场“致敬60年代”的朗读会,位于居民楼的二十层、被改造为图书室的拥挤逼仄的小房间内,挤满了人。这是为纪念“五月风暴”而举办的其中一场活动。 + +人们朗诵着文章与诗歌。空间里的一款黑色T恤上写着白色的字:“我们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直至烈焰将我们吞噬”。这是居伊·德波执导的纪录片的名字。 + +在“五月风暴”的纪念活动上,秦梓奕(2023年1月19日被取保候审)也在。她和其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朋友。 + +706是由几位年轻人于2012年发起的乌托邦式的自治空间,因各种困难,如今在北京其实已难以为继。大家在这里读书、讨论、生活,是许多朋友相遇并互相影响的地方。翟登蕊和李思琪也是在这里彼此认识,并成为朋友的。 + +本世纪初,2000年前后,互联网在中国正蓬勃发展,经历过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发展,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以及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在北京,线上线下的公共空间,可以进行公共讨论的地方不断冒出来。三味书屋、万圣书园等都处于鼎盛时期。曾经的北京,有热气腾腾的公共生活。 + +2012年之后,当蓬蓬到北京上大学时,“新时代”已开启,很多过去老的公共空间遭到打压,渐渐萧条。706青年空间在夹缝中依然存在和生长着。在蓬蓬和朋友们常去的那个时期,“空间里的年轻人,对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不公正议题,都非常敏感。” + +蓬蓬常去的是单向街书店,以及规模已缩小很多的万圣书园。除此之外,年轻人们更多去的是一些小酒馆,有地下音乐的酒吧、livehouse等。曹芷馨就是这样。她喜欢传统的民谣,包括新裤子乐队、张悬的歌等。“她也喜欢地下音乐,但还不是最激烈的那种。”她的男友回忆。 + +蓬蓬也喜欢地下音乐。回顾过往与朋友们相识的日子,她会想起胡同里一个叫“暂停”的小酒馆,虽然它如今已不复存在。那里只有10平米不到,挤在胡同里,透过一张开在墙上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 + +10平米,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酒馆了。但在一些朋友的印象中,当年那里却是一些“进步青年”常去的地方。 + +2018年,深圳发生佳士工人罢工事件,北京大学的一些学生前往现场支援。许多年轻人都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在关注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观察者眼中,他们是“左翼青年”。 + +曾经,蓬蓬和她的朋友,也是这里的常客。她记得那些夜晚,很冷。小酒馆实在太小,有时大家只能站在门口。冬天冷的时候,大家站在寒风中瞎聊,酒馆会提供军大衣。 + +酒馆内常有“不插电”的演出。一个叫万花筒的音乐小组,曾在停电的晚上在这里即兴弹唱。在另一个视频中,这个音乐小组的人在胡同里的屋顶演出。冬日的下午阳光明亮而刺眼,风呼呼吹着,天很蓝,他们弹唱到夜幕降临,因寒冷而披上了被子。 + +曾几何时,北京这些边缘地带的酒馆,不仅承载了年轻人的文艺气息,更重要的,是为这些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公共空间。他们在这里寻找气息相投的同伴。在监控越来越严密的国度,寻找自由。 + +这些自称“廉价而业余”的小酒馆,却吸引了很多乐手和艺术家光顾,年轻人也循声而来。“开酒馆本身不是我们最想做的。就像节目里我说的,人都是要有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在一些节目和文章中,酒馆的老板曾这样讲述。“我们酒馆好像有一种乌托邦气质,吸引来的都是好同志”。 + +“我一直在想,在北京胡同开一家⼩酒馆能有什么意义,其实趁年轻,开一间酒吧,帮任何人完成⼀次个人理想主义式的实验,这是目前这个社会所不能给的。”这或许可以看作是这些小酒馆的精神底色。 + +在朋友们的经验中,在北京,这样有个性的小酒馆不止一家。另一个酒馆,在2019年开张2个月,卖光了2019杯酒,然后就决绝关张。 + +除了这些小酒馆,在曹芷馨以及她的朋友们喜欢的鼓楼一带,原本就有很多音乐空间聚集。西至地安门外大街,往东南到东四,往北不超过雍和宫,不足5平方公里的地方,由几条大街和无数条小胡同组成的二环内核心区域,是北京小型演出现场的集中之地。 + +这一片,以音乐为载体,逐渐形成一个小圈子。年轻人喜欢聚集在这里听乐队唱歌。中央戏剧学院也在附近,影视公司,文化媒体出版机构多。很多时候,朋友们一起去看演出,“江湖”酒吧等都是她们常去的地方。 + +“至少在2005年到2015年的这十年间,这个片区是北京独立音乐和现场演出的心脏,吸引着全北京最负盛名的独立音乐人,以及最爱时髦和新鲜声音的年轻人。”有文章曾这样描写。 + +2022年12月18日,因为去过亮马桥悼念现场,记者杨柳和她的男朋友林昀被抓。早在上大学时,林昀就和朋友开了一家小酒馆,叫“不二酒馆”。林昀也是一位有才华的音乐人。 + +一位常去酒馆的朋友记得,不二酒馆的风格很文艺,有点像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风。很多酒都是以歌名或地名命名。不同于那些商业化的酒吧,这里会做一些读诗、观影的活动,也有露台上的演出。她记得,酒馆曾放映一部女性主义主题的电影《正发生》,让她印象深刻。 + +这位朋友是先认识杨柳的。杨柳做记者,文字很好,她们彼此加了好友,常在朋友圈互动,后来见面,便成了朋友。 + +如今回顾,蓬蓬觉得自己最喜欢北京的理由,是因为有这些不同的群落。2017年,北京打压“低端”人口,清理掉很多胡同里的有趣空间。加上这三年严酷的封控,走了很多人,很多公共空间在慢慢消亡。但蓬蓬觉得,北京还是有那种很丰富肌理的场景。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朋友之间的社群。 + +“我们之间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2023年1月,怀念着那些失去自由的朋友,一位朋友这样说。 + +![image5](https://i.imgur.com/dbPEDL4.jpg) +▲ 2022年11月28日,北京,为乌鲁木齐火灾受害者守夜后的集会上,一名车内的人拿著一张白纸抗议。 + + +### 5 “一群认同行动主义的人” + +在得知翟登蕊(大家都喊她登登)被抓之后,阿田去搜索,才发现自己和登登在好几个共同的群里,大多是关注疫情的。 + +阿田如今在读人类学的博士。今年9月才离开北京。此次失去自由并已被批捕的曹芷馨、翟登蕊都是他的朋友。“如果我在,11月27日那个晚上,我一定会和她们在一起。”他说。他也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她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 +“这次被抓的朋友,她们有很多女性主义的意识,但其实她们关注的议题是不受限的。她们都是同情心、能动性很强的年轻人。面对不公平不公正的事,都是先参与再说。”阿田说。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大家首先是一群行动主义者。 + +阿田回忆起最后一次和登登聊天。因为当天刚好参与了一个网络上的交流,议题是关于“躺平”的。阿田问登登:“是不是现在打算躺平?”她说目前还没有办法躺平。“我想,大部分的原因,还是经济的因素。” + +登登是白银人。家境不错。她先是在福建师范大学上了本科,又考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读研究生。在被抓之前,她的身份是“网课教师”。她的朋友、此次也被批捕的李思琪,曾经写过登登打工的经历。 + +研究生毕业后,登登先试在教培行业,后来因为“双减”,又去做直播卖教辅书。朋友们都很惊讶,登登那么爱读书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直播?但登登自己做得不亦乐乎。 + +朋友小可(化名)事后回忆,登登说过,其实这也是一个田野调查的机会,可以了解到很多家长到底怎么想的。登登兴趣十分广泛,她对戏剧非常感兴趣,所以决定申请奥斯陆大学的戏剧专业,去继续学习。 + +在阿田的眼中,自己的这些朋友,家境都不太差。家里也都和体制、半体制有关。在她们这次出事后,联络家长很困难,父母们的态度多都是“要相信政府”。也能看出,“他们和家人的沟通是不足的。” + +阿田记得,2022年春节过后,他联络几位学社会科学的朋友,想去考察南方的一些有色金属的矿。四五个人一起去。他们选择了去湖南郴州的几个矿,曹芷馨也在其中,湖南是她的家乡。 + +“她性格非常外向,而且她比较沉着。虽然毕业没多久,但已可以很有底气地和受访者交流。”阿田回忆说。虽然此前大家并不熟,但可以聊到一块儿去。“我们都对不发达的地方有一些感情。” + +在阿田看来,曹芷馨研究环境史,“她是真的关心环境”。他们曾一起聊过华南的这些有色金属矿和北方的煤矿有什么不一样。谈到北方的煤矿至少能给本地的农民带来利益,而南方这些有色金属矿都是国有矿,本地人并没有因此受益。 + +他们想研究那些不发达的地方,没有那么“南”的南方,结合历史、地理、环境的因素。而在这种探访性的田野调查中,阿田发现,曹芷馨可以很自然、“有谱”地去和人聊。“她完全是出于朴素的好奇,以及对社会的关心来做这一切。” + +他们一起去了铀矿那边,找到一个寡妇村,这个村庄里,第一代“找矿队”的矿工全都得矽肺病死了,他们在得病之后,沦为最底层的城市平民。对这种发生在自己家乡的事情,“一般人如果不愿意多管闲事,都不会去。但她就去了。”阿田说。 + +2020年,一直在上学的阿田“想和社会接触”,曾去一家新闻机构做了半年记者,还是秦梓奕牵线。 + +在阿田看来,中国有太多的问题,而自己的这些朋友,包括曹芷馨、秦梓奕、翟登蕊她们,都对这些问题有关怀。其中一些朋友,想结合短线的新闻来关注,通过去做报道。“她们都有有机的问题意识。”在他眼里,这些朋友是这么年轻,又如此热情,是认同“行动主义”的朋友。她们关心眼前具体的不公,也是更加自我赋能的。 + +“基本上来说,她们都是一路升学上来的好学生,和社会原本隔着一层的。”阿田说。他依照自己的经验,认为,对这些“好学生”,也会有一些让你和社会隔着一层的工具,例如做学术。但是,总有一种力量,可能对这些一直升学上来的生命状态产生冲击。例如一些公共空间,例如一些社会探访,以及参与一些志愿行为。阿田认识的一位朋友,就曾在上海疫情中,去养老院采访,做出第一手的稿子。 + +“当你一旦开始关注社会,会很快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通过文章等,发生一些链接。”事实上,在北京,有更多这样的聚会,总是有一些共同的议题会引起她们的关注。这些议题就是比较广泛的“社会不公”。 + +阿田认为,对ta们这一代人来说,“八九”运动虽然震撼,但还不是最有肉身经验的不公。对今天的这群人来说,当ta们站出来,并不是意识形态先行,还是出于很朴素的正义感,大家也愿意去克服恐惧。“Ta们有能力去克服社会性的冷漠,而且不轻易屈服。但同时,大家也非常缺乏经验。” + +“对她们来说,生活是非常重要的,除了个别人参加社会事务比较多,更多的人是一种亚文化的气质。”阿田说。但他也认为,“这一切并不矛盾。大量的年轻人,并不是高强度关注社会事件。具体做一些事情,也和机缘有关。” + +“今天在中国,你无论做一些什么,都会受到打压。但是,只要有不公不义在,反抗总会发生。你会问,为什么中国是这样一片无情无义的土地?然后,你就会想着要去做点什么。”阿田说。 + +![image6](https://i.imgur.com/eWLqJ9X.jpg) +▲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为悼念乌鲁木齐大火死难者,市民在追悼期间点燃蜡烛。 + + +### 6 “这些封控的日子,和战争没有什么不同” + +在2022年的寒冬到来之前,因疫情彼此分隔的朋友们,曾经相聚一堂,有一些朋友是久别重逢。 + +年轻人相聚总是很开心,但大家总体的感觉还是“太压抑”。从2020年开始的清零政策,到2022年开始更为严厉。年初,先是西安封城一个月,接着是上海长达两个多月的封城。整个中国,封城已成为常规手段,全员核酸,以及动不动的全城“静态管理”。她们身处其中,每日都感受着荒谬。 + +“元婧说,曾经有一次,她在寒风中排队四个小时才等到做核酸,还飘着大雪。”蓬蓬说。朋友相聚,私下也聊到“润”的话题,因为实在是太压抑了。 + +2022年5月11日,其中一位朋友的微博发了这么一条:“南磨房乡南新园小区,要求全小区所有住户去隔离酒店集中隔离,一人不留。未告知要集中隔离多长时间,未告知是否入户消杀。自5月8日以来,所有住户严格按照防疫封控要求,足不出户已久,每天配合上门核酸,突然拉走集中隔离恐会暴露在风险环境中。许多住户偏瘫、许多住户怀孕大月份、许多住户家有新生儿……现居民怨声载道,请有关部门重新考虑全小区集中隔离政策。” + +这条微博,直观地描述了处于封控中的人们的生活常态。而小可后来才知道,此前,杨柳因为在微博上批评防疫政策,已经被网警找房东威胁。 + +在小可眼中,杨柳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记者,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喜欢写诗,也喜欢化美丽的妆。有时,男友林昀会把杨柳的诗谱成歌。在一个专辑中,有两首歌是专门写给杨柳。有一首叫《葬礼晚会》的歌,杨柳作词,翟登蕊唱的。“很好听”。 + +小可说,这帮朋友都很优秀,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杨柳本科在华南师大学社工专业,后来申请到新加坡的教育学硕士,毕业后原本可以呆在新加坡,一切都很稳定。但因为深爱写作,觉得没法离开自己的文化土壤,就回到中国,做了一名记者。她看书喜欢做摘抄,用钉子定下来,近些年,文字越来越好了。 + +疫情期间发生的荒谬而痛苦的事情,不断刺激着这些敏感的心灵。小艺(化名)记得,她们有一位朋友,是北京正念中心的创始人,叫Dalida,是前南斯拉夫人。上世纪90年代,Dailda来到中国。曾经经历过战乱的她,那时只有10多岁。如今,她目睹疫情以来发生在中国的封控,说,这些封锁,以及带来的恐惧悲伤,其实和战争没有什么不同。 + +小艺说,这让她突然明白,在自己身处的这个环境中,她和她的同伴们,本质上和难民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也更加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所遭受的这一切,经历的这一切封锁,其实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 +她想起李元婧,那个原本最没有“政治色彩”的女生。“她只是经济条件好一些,有时和大家一起玩。但就因为她是Telegram的群主,竟被批捕。”元婧本来要去法国上学。她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很胆小。11月28日第一次被带走,回来后曾说,只能吃馒头,脚都被冻紫了。 + +她想起12月22日是元婧的生日,原本想在2022年12月22日在“不二酒吧”为自己办生日,给大家都发了信息的,但这个愿望永远错过去了。 + +还有曹芷馨,1月16日,因为被关押后一直没有消息,她录制的视频突然被传开。她的男朋友看到了,觉得很恍惚,“没有勇气去看。”他想起她被警察第二次带走的那天,他在西半球,要去赶飞机,当天暴雪,飞机延迟。结果等他下了飞机,就知道她失去了自由。 + +她想念她们。在那个夜晚去亮马桥时,她们只是怀着热爱,毫无戒备之心。 + +2023年1月26日,正月初五,被关押的朋友们,有的见到了律师,有的还音信皆无。 + +“不二酒馆”重新开张了。但暂时不见了昔日的朋友,也不见了林昀和杨柳。不过酒馆里的“宝贝”,那个小小的黑板还在。 + +酒馆最早开在鼓楼,后来由于北京治理“开墙打洞”的政策,曾一度搬去三里屯。据说,当年搬家的时候,为了把一块小黑板搬走,把原来的楼梯都拆了。 + +小黑板上摘录了几句诗: +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 +诗句出自北岛的《雨夜》,还是2014年酒馆开业那天写上去的。 + +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 diff --git a/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3-01-russo-ukrainian-war-anniversary-changes-in-russia.md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3-01-russo-ukrainian-war-anniversary-changes-in-russia.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0..8762ca43 --- /dev/null +++ b/_collections/_columns/2023-03-01-russo-ukrainian-war-anniversary-changes-in-russia.md @@ -0,0 +1,105 @@ +--- +layout: post +title : "俄乌战争一周年・俄罗斯的变化" +author: "龚珏" +date : 2023-03-01 12:00:00 +0800 +image : https://i.imgur.com/XqwImYP.jpg +#image_caption: "" +description: "自俄军于2022年2月24日正式入侵乌克兰以来,一年的战争已经造成了大量死伤和难民,对交战双方,以及整个欧洲安全局势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 + +> 民众因反战而被判刑,更恶毒的人登上权力舞台。 + + + +精英失声,暴徒崛起,冷漠依旧:开战一年,俄罗斯发生了哪些变化? + + +### 精英变成小卒 + +2022年2月21日,俄罗斯召开联邦安全会议(Sovbez),讨论承认乌克兰东部亲俄傀儡武装控制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这两个“人民共和国”“独立”的问题。后来我们知道,正是在这场会议上,普京跨出了最终决定入侵乌克兰的收不回的一步。通常闭门进行的安全会议这一次却被镜头记录并报道,许多评论者后来认为,这是普京把自己的决策与并不知情的上层精英捆绑在一起的计谋。 + +会议上的几个细节似乎能够佐证这种论断。普京的亲密战友,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Nikolay Patrushev)使用了一连串委婉的虚拟语气,谨慎地“提议”说,如果美方能满足俄方的各种条件,那么“响应一下”拜登的提议也“算是合理”。普京对此没有特别回应,然而随后当对外情报局局长纳雷什金(Sergey Naryshkin)委婉地附和帕特鲁舍夫,指出“可以”给西方“最后一个机会”时,普京失去了耐心,当着全体高官和媒体镜头,用一连串嘲讽和逼问把自己的这另一位战友吓得语无伦次。 + +这诡异的一幕让人可以推断,哪怕是帕特鲁舍夫、纳雷什金这样通常被认为普京极为信赖的情报机构掌门人,对于入侵乌克兰这样重大决策的出台,也不仅没有发言权,甚至都未必有知情权。而全面入侵一周年以来,各家媒体深度调查普京决策过程的报道不断往这个不知情者名单中写入了越来越多大人物的名字——俄罗斯名义上的二号人物总理米舒斯京、三号人物总统办公厅主任瓦伊诺(Anton Vaino)、主管宣传工作的第一副主任格罗莫夫(Alexey Gromov)、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尽管几乎所有报道都将入侵称为普京及其“小圈子”的秘密决定,但如果连上面这些人物全都与之无缘,那么现实让人不禁怀疑,猜测到底谁在这个小圈子里是否还有意义,抑或我们应该直接承认,俄罗斯的政体已完全滑入普京的个人主义专政(personalism),而如果用专门报道俄罗斯精英政治的记者佩尔采夫(Andrey Pertsev)的话来形容,那一天安全会议上发生的就是“集体普京之死”。 + +可想而知,为什么观察家在开战伊始预测的“精英分裂”迟迟没有发生,相反,许多原先仕途见顶的中高层官员发现,发表好战言论或穿上迷彩服去战场(实则往往是摄影棚)拍一些战地写真很可能引起普京的特别关注,从而重启自己的升迁可能。其中最夺人眼球的当属前总统、总理,现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一向以西化、开明著称的他摇身一变,成为嗓门最响亮的鹰派之一,时不时在自己的电报频道上羞辱国外政要,对西方和乌克兰进行频繁到令人腻烦的核威慑,或为俄罗斯的入侵赋予费解的神学使命。就连战后始终回避相关评论的莫斯科市长索比亚宁(Sergey Sobyanin)在去年年底也意识到继续沉默的危险,便加入了这场军装cosplay大赛。 + +![image1](https://i.imgur.com/1wXBmqD.jpg) +▲ 2023年2月9日,国安会议副主席兼统一俄罗斯党主席梅德韦杰夫,参观位于鄂木斯克的交通工程厂。 + +起初被期待会集体辞职抗议的所谓“体制内自由派”——央行行长纳比乌林娜(Elvira Nabiullina)、财政部长西卢阿诺夫(Anton Siluanov)等才华横溢的金融技术官僚不仅始终保持沉默,还迅速投入战斗,为普京政权的金融体系抵挡住开战后的制裁组合拳冲击。这种职业成功与道德失败的结合被拿来与纳粹经济部长沙赫特(Hjalmar Schacht)相提并论。当大家把讨论的焦点聚焦于技术官僚的道德困境时,专注于挖掘俄高层腐败的媒体“项目”网刊登的针对另一位体制内自由派代表人物,储蓄银行(Sberbank)行长格列夫(German Glef)贪腐与滥权的长篇调查向我们揭示了理解事实的另一个维度——这些“体制内自由派”精英的个人利益早已和腐败的普京政权捆绑在一起,一旦普京决定走向战争,那么除了当一个忠诚的小卒,他们不会有别的选择。 + + +### 大锤变成象征 + +如果说真存在这样的“分裂”,它更多发生在主导战争的各支势力内部。 + +例如,以FSB(联邦安全局)前上校、顿涅茨克傀儡政权前“国防部长”、因参与击落MH17航班被缺席判处终身监禁的斯特列尔科夫(Igor Strelkov)为代表的一系列“战地记者”、军事博主开战后在俄罗斯获得大量关注,他们不断在自己的电报频道上抨击俄军缺乏果断、指挥无能,并唱衰俄军作战前景。 + +但这与其说是“分裂”,毋宁说是围绕利益分配产生的分歧,如斯特列尔科夫背后通常被认为有极右翼寡头马洛费耶夫(Konstantin Malofeev)与FSB派系撑腰,由于情报严重失实导致俄军贸然出兵的后者自然乐于通过贬低国防部的作战水准来挽回自己的形象。国防部亦逐渐布局防御,通过各种收买手段,将大量军事博主“招安”。克里姆林宫同样非常乐于利用乃至激起这种可管控的分歧,为外界营造一种言论多元、自由的幻相,并确保民意对战事不利的不满情绪始终集中于个别指挥官,而非战争本身乃至普京的统治,当事人也各自凭着自己的政治嗅觉领会这种“小骂大帮忙”游戏的红线所在。一个绝佳的例子就是斯特列尔科夫前不久与一位曾志同道合的作家进行的对谈直播,两人“畅想”着俄罗斯战败后的未来,然而当作家表示自己坚定支持狱中的俄罗斯反对派领袖纳瓦利内(Alexey Navalny)后,斯特列尔科夫很快就忿忿地中止了节目。 + +![image2](https://i.imgur.com/OyrwpTu.jpg) +▲ 2016年6月17日,圣彼得堡,俄国商人普里戈金(Yevgeny Prigozhin)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出现。 + +开战一年来俄罗斯阵营涌现的最耀眼“明星”,也堪称这场残酷侵略战争精神之道成肉身的,当属人称“普京厨子”的普里戈金(Yevgeny Prigozhin)。 + +这名曾有十年牢狱经历,靠卖热狗起家的彼得堡商人同时坐拥“瓦格纳”雇佣军、有数千员工的“水军工厂”(Troll Factory),以及包括了“联邦新闻社”(RIA FAN)在内至少十几家可疑新闻网站的“媒体工厂”,构成了克里姆林宫对外发动混合战争、干涉他国内政的组合拳。 + +随着俄军表现疲软,这位高调的商人决定不再满足于只做政权的代理人,而是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展开厮杀。他大方地承认自己与雇佣军和水军工厂的关系,克里姆林宫的官僚建制和法制秩序则成了他发动混合战的战场。每当俄正规军战事不利,普里戈金及其下属就会极尽辱骂俄军最高指挥层之能事。普里戈金在克里姆林宫的默许下,从俄罗斯的监狱系统中非法招募了数万名重刑犯前往乌克兰作战,大量媒体调查和战场分析讲述了这些刑犯如何被用作炮灰,而违抗命令或开小差者往往会遭到法外枪决。 + +今年一月,首批服役期满的囚犯雇佣兵由普里戈金本人亲自宣布赦免,在他发布的照片和视频中,俄罗斯媒体识别出了大量盗抢惯犯、杀人犯,乃至弑亲犯,他们中的一位武装抢劫犯甚至受到普京本人授勋。在俄新社发布的一段视频中,普里戈金对这些曾经的重刑犯,如今的“国家英雄”传授了重返社会的人生经验:“少喝酒,别碰毒品,不要强奸女人,别惹是生非,警察应该尊重你们。” + +最能够体现普里戈金残忍作风和俄罗斯法制秩序荡然无存的当属“大锤事件”——2022年11月13日,普里戈金旗下的一家电报频道发布了一段视频,显示囚犯雇佣兵努任(Yevgeny Nuzhin)被不明身份人士用大锤活活砸死,显然是为了报复他此前在战场上投降乌克兰,并接受乌媒采访发表对瓦格纳不利的言论。对于这种明显的公开法外处决,俄罗斯当局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总统发言人佩斯科夫(Dmitriy Peskov)甚至直接表示“这不关我们的事”。普里戈金收到了默许乃至赞赏的信号,迅速将大锤变成瓦格纳的公关符号,宣称将一把沾血的大锤寄给了宣布“瓦格纳”为恐怖组织的欧洲议会,西方国家驻俄使馆被不明人士投掷大锤,普里戈金自己甚至在新年来临前推出了一款兔子舞大锤造型的奶油蛋糕。 + +其他官员和宣传员也嗅到了风向变化。议会第三大党“公正俄罗斯”党主席米罗诺夫(Sergey Mironov)发布了与普里戈金签名款大锤的合影,“今日俄罗斯”(RT)电视台总编西蒙尼扬(Margarita Simonyan)赞美普里戈金的“极端礼貌”,而部分国家杜马议员则公开支持“瓦格纳”招募的重刑犯雇佣兵火线入党并参选议员。如政治观察家科列斯尼科夫(Andrey Kolesnikov)所言,作为法外暴力象征的大锤受到如此欢迎,意味着展示性的不道德行径已上升为俄罗斯的国家教条。 + +![image3](https://i.imgur.com/SAe1aIA.jpg) +▲ 2022年9月21日,莫斯科,俄总统普京下令“局部动员”后,防暴警察于一次抗议活动中拘留示威者。 + + +### 良心变成抹黑 + +如果说2022年的俄罗斯法制秩序对于“战争党”的态度是无限纵容,那么其对于“和平党”的态度就是无限压制。 + +根据俄维权组织“警局信息”(OVD-Info)的统计,自开战以来,俄罗斯共有19586人因参加反战集会或表达反战立场而被拘捕。为了让镇压机器有形式上的开动理由,当局创立了“抹黑”(discreditation)和“造谣”(fake)两种罪名,前者往往处以罚款、拘留等行政处罚,后者则最高可判十五年徒刑。著名维权律师奇科夫(Pavel Chikov)认为,这是当代俄罗斯历史上首次可以仅仅因一个人的立场与官方立场相悖而将其逮捕、起诉、监禁:“你可以亲眼看到战争中发生了什么,可以阅读联合国等国际权威机构的文件和官方声明,可以阅读国际刑事法院及其调查材料。但如果你说出来,那你就违背了国防部的立场,你就会被判七、八年刑。” + +“警局信息”记录了一年以来的5846起“抹黑”立案和447起反战相关刑事立案(其中“造谣”罪139起)。点赞某个政治不正确的帖子、把指甲涂成乌克兰国旗色,或给乌克兰诗人纪念碑献花都足以构成“抹黑”。而一些最广为人知的“造谣”刑案则包括:反对派政治家亚申(Iliya Yashin)因在线上直播中讨论布查屠杀而被判八年半徒刑;记者波诺马连科(Maria Ponomarenko)因发帖提及俄军轰炸马里乌波尔剧院而被判六年徒刑;莫斯科区议员戈里诺夫(Alexey Gorinov)因在议会讨论时称在战争期间举行儿童绘画比赛不合时宜而被判近七年徒刑;艺术家斯克奇连科(Alexandra Skochilenko)因将一家超市的价签替换为马里乌波尔平民遇难数字而被求刑十年……值得一提的是,根据一些统计,在俄罗斯普通杀人罪判罚的平均刑期为八年半。 + +独立媒体同样遭到致命打击。广播、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介领域各自最有代表性的独立媒体——“莫斯科回声”电台、《新报》(Novaya Gazeta)、“雨”电视台(Dozhd)、“美杜莎”网(Meduza)全都遭遇关停或屏蔽,几乎所有报道战争真实情况的外媒、独立媒体和地方媒体也都被赋予羞辱性的“外国代理人”法律地位,并且遭到关停或屏蔽。Facebook、Instagram、Twitter这样的国外社交媒体均被屏蔽,前两者所属的Meta公司甚至被宣布为“极端主义组织”。但这种极限打压仍不能满足普京政权,2023年1月,“美杜莎”网被进一步赋予了“不受欢迎组织”的法律地位,意味着任何“参与”这家俄语世界最受欢迎独立媒体“活动”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撰稿、受访、打赏、分享)在俄罗斯都会成为违法乃至犯罪举动。 + +![image4](https://i.imgur.com/IjdLjug.jpg) +▲ 2023年2月25日,莫斯科郊外,“祖国保卫者日”的武器展览会。 + +网络审查在2022年的急剧增长可以通过去年11月被黑客获取、今年2月大规模发酵的俄罗斯大型网络监控部门“射频总中心”(FGUP GRChTs)的诸多内部数据证实。例如,2021年,该中心分别删除或屏蔽了3586条“虚假信息”和7274条“煽动集会和骚乱”信息,到了2022年,这两个数字分别暴增到110684条和30596条。2022年9月,该中心将既往向上级每日报告涉普京网络负面舆情的频率改为每周报告,因为发布普京负面消息的信息源已“急剧减少”。此外,中心员工还在报告中抱怨可以使用的VPN越来越少,影响了他们的工作效率。讽刺的是,当该中心员工发现中心数据被黑,自己的存在大白于天下后,他们在员工群内表示:“下一步就是‘射频中心’雇佣军,再然后就是大锤。” + +而在文化界,2022年底通过的全面禁止LGBT“宣传”法案给俄罗斯的文化界带来苏联解体以来从未有过的审查压力。但凡公开表达反战的作家、音乐人、导演、演员几乎悉数被赋予“外国代理人”头衔,著名作家格鲁霍夫斯基(Dmitriy Glukhovsky)甚至因反战贴“抹黑”俄军而遭通缉。莫斯科的图书馆流出了若干份禁书清单,除了那些反战的“外国代理人”俄罗斯作家外,还有许多知名海外作家乃至经典作家,如村上春树、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 Cunningham)、斯蒂芬·弗莱(Stephen Fry)、莎拉·沃特丝(Sarah Waters)、让·热内(Jean Genet)、吉本芭娜娜、乔治·奥威尔、斯蒂芬·金、乔·阿克罗比(Joe Abercrombie)、尼尔·盖曼(Neil Gaiman)、J.K.罗琳。在音乐界,演出场所乃至卡拉OK都收到了上级发放的问题艺人黑名单。在戏剧界,剧院将反战导演的作品被从剧目中撤除,或是虚伪地在导演的姓名栏里写上“导演”,而隐去他们的本名。反战演员被剧院开除,集体反战的剧院则直接被关停。而在电影界,西方电影退出后,本已为数不多的新片中又有不少因演员反战而无法上映,正当制片人尚在犹豫是否需要重拍有关段落的时候,影院已经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倒闭潮,一些影院开始铤而走险,播放未经授权的好莱坞大片。 + + +### 只有冷漠不变 + +诡异的是,无论是战场上的颓势、大量兵员伤亡、经济的萎靡,还是法制溃烂、自由遭到碾压,都无法改变俄罗斯民调数字中战争和普京近乎一成不变的高支持率。 + +即使是独立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做出的结果,对战争的支持率也始终在70—80%的高位徘徊。这一结果也常被乌克兰各界解读为“80%的俄罗斯人支持普京的战争”。然而,对战时状态俄罗斯民调在方法论上的可靠性一直存在巨大争议。如著名社会学家尤金(Grigoriy Yudin)就指出,俄罗斯民调的回应率本身就极低,战争时期更是如此,换言之,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愿回答民调问题,因此做出的结果也应该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另外,也有诸如Russian Field这样的新式民调机构尝试采用更私人的问题提法(“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并取消开战决定,您是否会这么做”),这样评估出的战争支持率就会下降到52%。 + +![image5](https://i.imgur.com/csLo4ib.jpg) +▲ 2023年2月23日,莫斯科,“祖国保卫者日”全国庆祝活动期间,俄总统普京出席无名烈士墓献花仪式。 + +此外,许多社会学家和政治科学家都指出,普京政权的长期威权统治在俄罗斯造就了一个政治冷漠的沉默大多数,他们与当局之间存在不成文契约——当局不干涉他们的生活,而他们则假装支持当局。在被问起意见时,他们会选择从众或挑选他们认为当局期待的答案。 + +许多民调数据可以佐证这种观点,比如在列瓦达中心的民调中,关心乌克兰战争动态者的比例(50—60%)远低于战争支持者的比例(70—80%),换言之,大约有20%的战争“支持者”其实根本不关心战争局势。此外,根据Russian Field的调查,多数人既会在普京宣布重新进军基辅的情况下支持他的决定(59%),也会在普京宣布和谈止战的情况下支持他的决定(66%),可见多数人对于战争走势和俄罗斯的战争目的并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更多只是支持普京的每一个决定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尽量不去触碰这冷漠的大多数,让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在电视上发生的遥远战争,那么普京就可以持续坐享这种高支持率。 + +![image6](https://i.imgur.com/aO0fWxt.png) +▲ 列瓦达中心数据;端传媒制表。 + +然而当战争的态势迫使普京在2022年9月宣布进行“部分”动员,战争开始走入大多数人的生活,民调数字就出现了明显的波动,9月的战争支持率较8月下降4%,关心战争者的比例上升了15%,普京的支持率则骤降6%——自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以来,如此大幅度的下跌只发生在2018年的养老金改革期间(三个月跌15%)和2020年的大流行封城期间(两个月跌10%),而这三次猛跌的共同之处都在于,发生在国家插手干预了多数人私生活之际。 + +然而,由于普京政权将动员的目标区域尽可能对准阻力最小的贫困和少数民族地区,外加多数俄罗斯人在最初的震惊后继续选择尤金所说的“自然的适应性反应”——“闭目塞听、低头做人,把头在沙子里埋得更深些”,战争和普京的支持率以及对战争的关心比例在一两个月内就分别涨和跌回了正常区间。 + +按照这个逻辑推测,若想撼动俄罗斯社会,激发其起来反抗,最好的办法似乎只能最残忍的——期待乌克兰军队在战场上消灭尽可能多的俄军,从而引发俄罗斯的下一轮动员。 + +然而,考虑到乌俄两国的人口数量差距,乌克兰很难做到在不损伤自己的情况下动摇俄罗斯社会,近期乌克兰新一轮动员潮带来的不满情绪就是一个例证。再者,如政治科学家罗戈夫分析的那样,亲友被动员、阵亡也有可能将随大流支持者推向狂热支持阵营。Russian Field的民调显示,2月初支持继续战争者和支持和谈止战者的比例(49/40%)比起12月初(45/44%)有所拉大,或许就反映了这种心理趋势。罗戈夫认为,主流民意翻盘本就是一个与精英分裂互相作用的漫长的过程,哪怕越战时的美国,从全民支持战争到反战抗议潮迫使政府撤军也用了八年时间,而在精英与民众的反抗情绪被极力压制的俄罗斯,这一过程很可能会更为缓慢、复杂。 + +(龚珏,俄罗斯科学院博士生,俄罗斯文学研究者、译者) + + \ No newline at end of f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