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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见,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绣哑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曹雪芹《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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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
我把这本《关于女人》交给开明书店再版,我觉得有写篇自序的必要。
《关于女人》在天地出版社初版,是在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以后,就有许多朋友,向我索赠。我的朋友不少,真是有点“穷于应命”!我便向朋辈宣言,我这本书是不送给男朋友的,因为我估计男人对于这本书,一定会感很大的兴趣,我不送,他们也会自己去买了看的。而对于女朋友们,我却是无法推脱!一来因为我素来尊重她们的友情;二来因为这本书本是借着她们的“灵感”,才写得出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得恭恭敬敬的奉赠,以表示我的谢意。
但第一版《关于女人》,我实在无法送人,错字太多了,而且错得使人啼笑皆非!例如“喜欢过许多女人”,变成“孝敬过许多女人”。“男人在共营生活上……是更偷懒”,变成“……是更愉快”,至于“我”变成“你”,“你”变成“他”,更是指不胜屈。天地社原说是这本书销路很好,出版后不到三个月,便准备再版,我就赶紧将改正本交给他们,此后却杳无消息!虽然在重庆、桂林、昆明……甚至于曲江、西安……的坊问,都有《关于女人》出售,而却仍是“初版”。我答应送给那些女朋友的“再版”,至今不曾出现,连我那几个弟妇,都把我骂得不亦乐乎!
我等不得了,写信到天地社去问,回信说那“初版”五千册,除了雨渍鼠咬之外,还有一二百本没有售出,最后他们引咎自己的“推销不力”,向我道歉。我觉得很惭愧,没有话说。虽然国内各报的“文坛消息”上,都在鼓吹着“关于女人,销路极畅”,而在美国的女朋友,向我索书的时候,还摘录美国的文艺杂志,称誉《关于女人》为:“thebestsellerinchungking”。
因此,我便把这本小书,改正了交给开明书店,准备把这再版书来偿还我对于女朋友的夙欠。同时我也希望这“再版”再版的时候,我还能再添上几个女人——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
一九四五年二月之夜,大荒山,灵音山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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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我最尊敬体贴她们
以一个男士而写关于女人的题目,似乎总觉有些不大“那个”,人们会想“内容莫不是讥讽吧?”“莫不是单恋吧?”
仿佛女人的问题,只应该由女人来谈似的。其实,我以为女人的问题,应该是由男人来谈,因为男人在立场上,可以比较客观,男人的态度,可以比较客气。
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认得的只是一些女同学,几个女同事,以及朋友们的妻女姊妹,没有什么深切的了解与认识。但是因为既无姊妹又未娶妻的缘故,谈到女人的时候就特别多。比如说有许多朋友的太太,总是半带好意半开玩笑的说:“×先生,你是将近四十岁的人,做着很好的事,又颇有点名气,为什么还不娶个太太?”这时我总觉得很惶恐,只得讷讷的说:“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于是那些太太们说:“您的条件怎么样?请略说一二,我们好替您物色物色。”这时我最窘了,这条件真不容易说出,要归纳你平日的许多标准,许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为你创造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比我还轻,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结果是一个女人也没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写传记,中有很惨的四个字:“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灵魂!
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我们要求对方“性情温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我们从办公室里回来,总希望家里美观清洁,饭菜甘香可口,孩子们安静听话,太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万一上面的条件没有具备,我们就会气腾腾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皱起眉头,一语不发。倘若孩子再围上来要糖要饼,太太再来和你谈米又涨价,菜不好买,佣人闹脾气等等。你简直就会头痛,就会发狂,就会破口大骂。骂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伤心起来——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为孩子哭闹,没有睡好,这一家穿的是谁,吃的是谁,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点——可是你总根本没有想到孩子没有一个不淘气,佣人没有一个没有问题,米也没有一天不涨价的!你的温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这炼狱中间,怕你不得好睡,办事没有精神,脾气也会变坏,而她自己昨夜则于你蒙卑之中,起来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骂,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为刘妈给他生水喝。而刘妈则是没有受过近代训练的佣人,跟她怎样说都不会记得。这年头,连个帮工都不容易请,奉承她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一个“换”字。她也许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今早起来,她还得依旧支撑。家长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谁来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满心只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来,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来了,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黑眼圈,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你也许还觉得“女人,除了哭,还会什么!”
男子的条件中,有时还要对方具有经济生产的能力,这个问题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许多职业妇女,在结婚之前,总要百转千回的考虑。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我有一对朋友,是夫妇同在一个机关里面办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还高)。每次我到他们家里去拜访,或是他们请我吃饭,假如一切顺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兴高采烈。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我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谈到职业妇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妇还不感到十分困难。在中国则一切须靠佣人。人比机器难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裾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妇女。
话又说得远了,我所要说的关于女人的话,还未说到十分之一。有一个朋友看到了这一段,以为像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连我自己也纳闷,这是怎么说的呢?天晓得!
(后收入《关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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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我的择偶条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从五个人合住的一间屋子,搬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连客厅的房子里来,虽然仍有一个“屋伴”,在重庆算是不容易的了。这两间屋子,略加布置,尚属雅洁。窗明几净,常有不少的朋友来陪我闲谈;大家总觉得既有这么雅洁的屋子,更应当有个太太了,于是谈锋又转到了择偶的条件。随谈随写,居然也有二十几条,如下:
一因为我自己是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对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条可以商量。
二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
三因为我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所以希望对方不在二十五岁以下。
四因为我自己是个瘦子,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胖子。
五因为我自己不搽润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
六因为我自己从未穿过西装,所以希望对方也不穿着洋服——东方女子穿西服,十个有九个半难看!
七因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所以希望对方懂得几句外国语言。
八因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见了生人说不出话的女子。
九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满地。
十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
十一因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对方不戴白玉兰,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类。
十二因为我喜欢雅淡,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十三我自己曾经享受过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战期内,绝口不提从前的幸福!我觉得流离痛苦是该受的。因此,我希望对方不是整天的叹气着说:“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呀,”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类的废话。
十四因为我喜欢旅行,所以希望对方也不以旅行为苦。
十五因为我喜欢海,所以我希望对方也爱泅水,不怕海风。
十六因为我喜欢山居,所以希望对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为我喜听京戏——虽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对方不把国剧看得一钱不值。
十八我喜欢看美人,无论是真人或图画,希望对方能够谅解。我只是赞叹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样,也只爱“看”美男子,我决予以鼓励。
十九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欢炉中的微火和烛火,以为在柔软的光影中清谈,是最惬心的事,希望对方也能欣赏,至少不至喜欢强烈直射的灯光。
二十二我喜欢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谈话作文,都更觉有兴致。因此,我希望对方不反对人喝“一点”酒。但若甜酒——如杂果酒,喝到两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黄酒十杯以上,亲爱的,请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为我在北方长大,能吃大葱大蒜,所以希望对方虽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厌恶这种气味。
二十四因为我喜听音乐,所以希望对方不在音乐会场内,高声谈笑或睡觉。
二十五因为我喜欢生物,所以希望对方不反对我养狗或养鸽。
二十六
一个朋友把我叫住了。说:“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纪录了。”我说我的条件实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钱来讨代价,并不曾作过分的要求,纵不能抛玉引玉,也还是抛砖引砖,条件再多些谅也无妨。而且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经济生产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随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个朋友说,“嗜好习惯太相同了,反无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没有兴趣。而且像你这样的斤斤于小节,只有让你自己再变成为一个女人,来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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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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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我的教师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
“螓首蛾眉,齿如编贝”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
“你为什么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只得作罢。
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
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的绰号,如“癞哈蟆”、“双料癞哈蟆”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末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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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叫我老头子的弟妇
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却是儿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父亲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凤凰!”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芦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个月。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疏通一下,感谢不尽。”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
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星期评论》第29期,署名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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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
三弟和我很有点相像,长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们最谈得来。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正在那里读书,课余,我们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谈心。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出了国,又回来在工厂里做事,还没有一个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国,道经南京,小驻一星期,三弟天天从隔江工厂里过来陪我游玩。有一个星期日,一位外国朋友自驾汽车,带我们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午四点回来,汽车中途抛了锚,直到六点才进得城门。三弟在车上就非常烦躁不安,到了我的住处,他匆匆的洗了澡,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时正忙,也不曾追问。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说:“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订了婚。不久要结婚了。”
记得我们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会面。我们准备六月中旬结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们可在北平车站接你。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见!“我仔细的看了他信中附来的两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写了一张卡片,说”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灵的归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样,还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说:“有你的!”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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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七、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h。h却红着脸,望着别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玉泉山回来,送h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认他在热爱着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恋爱。再说,h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缘木求鱼,毫无用处!”四弟默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叫他离h远点,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是我们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说:“老四也得自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母亲怫然说:“我们老四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处!”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家来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脸。”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去。我说:“父亲说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担保替你去说,你也得担保不中途辍学。”四弟很难过地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同时h也不当我作一个颓废的人,我就有这一股勇气。我和你们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决不会太落后!”我看他说得坚决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亲面前替他说项,一面找个机会和h谈话,说:“四弟要出国去了,他年纪小,工作烦难,据说他憋下这一股横劲,为的是你。假如你能爱他,就请予以鼓励,假如你没有爱他的可能,请你明白告诉他,好让他死心离去。”h红着脸没有回答,我也不便追问,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的,我相信他已得了鼓励了。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四弟到了船上,竟变了一个人,刻苦、耐劳、活泼、勇敢。他的学伴,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北欧的挪威、丹麦等国的孩子,个个都是魁梧“g悍,粗鲁爽直,他在这群玩童中间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历尽了海上的风波。五年之末,他带着满面的风尘,满身的筋骨,满心的喜乐,和一张荣誉毕业证书回来。”
这几年中,h也入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见面的机会很多。我常常暗地夸奖四弟的眼光不错,他挑恋爱的对手,也和他平时挑衣食住行的对象一样,那么高贵精致。h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稳静大方,温柔活泼,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围人们爱慕的对象,这一点是母亲认为万分满意的。五年分别之中,她和四弟也有过几次吵架,几次误会,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我也不便十分劝说,常常只取中立严正的态度。情人的吵架是不会长久的,撒过了娇,流过了眼泪,旁人还在着急的时候,他们自己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下,茶房过来,笑问:“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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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重物品,我有时也戴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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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九、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l大姐沉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的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
“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
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皱着眉对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些无益的话,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么事,学文学的人还要我们来替你打气,真是!”
一年内,我们都悄然的离开了沦陷的故都,我从那时起,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不过这个可敬的名字,常常在人们口里传说着,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灰白的头发也已经剪短了。她正在和她的环境,快乐的,不断的奋斗,在蛮烟瘴雨里,她的敏捷矫健的双手,又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滋养料。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开级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l大姐,下一辈子我情愿做一个女人,不过我一定要做像你这样的女人!”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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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我的同学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是常谈到男人不是?我们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常谈着女人,而且常常评论到女人的美丑。
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的谈到女人美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的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的品味;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的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纤适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萧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的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在c女士在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
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的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垴坼。但我看不只我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
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
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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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一、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单身教授的楼上,住着三个人,l,t,和我。他们二位都是理学院教授,在实验室的时候多,又都是订过婚的人,下课回来,吃过晚饭,就在灯下写起情书,只要是他们掩着屋门,我总不去打搅。沉浸在爱的幸福中的人们,是不会意识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厅里,开起沙发旁的电灯,从十八世纪的十四行诗中,来寻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爱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一副温柔的笑容。l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起简单的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饰,面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l本来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说:“l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太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玩纸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l太太,不怕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蟹。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利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我”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我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l太太,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回那失去的乐园”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缚,先悠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阴再说。所以,鳏夫的早日再婚,是对于结婚生活之信任,是对于温暖家庭的热恋,换句话说,也就是对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颂赞。再一说,假如你真爱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什么忌妒,你难道忍心使他受尽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爱你,也不会因为眼前有了一个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红楼梦》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彻这道理,人家问她,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她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过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所以她虽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谈得“热剌剌的丢不下”,而一面还肯冒大观园之不韪,“满面泪痕”的在杏子荫中,给死了的药官烧纸,这一段故事,实在表现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说,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对于一个男人的品评,决不因为他妻死再娶,就压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决不在我生前,强调再婚男人之不足取大概是有了点酒意,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气的辩论之第一次。她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实,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结婚的,他们两家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来。t夫妇的情好自不必说。一年以后,t太太因着难产,死在医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来。l太太一边哭,一边帮他收拾,帮他装殓,帮他料理丧事,还帮他管家。那时l太太的儿子宝弟诞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劳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先生,促他订婚,促他成礼,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结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妇缓步归来,我笑着同l太太说:“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当陷t于不义。”她却眼圈红了,说:“×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了吧!”她的下泪,很出我意外,我从此就不再提。
但对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坚决的反对,这也许是她的报复,因为我不能反驳她。他们的儿子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战那年,我离开北平,九岁的宝弟,和我握别的时候,还说:“老丈人,你回来的时候,千万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带了回来!”
他问我要女儿,别说一个,要两个也容易,但我的太太还没有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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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二、我的学生
s是在澳洲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驻澳的外交官——十七岁那年才回到祖国来。她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同学,在她考上大学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带她来看我,托我照应。她考的很好,只国文一科是援海外学生之例,要入学以后另行补习的。
那时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们家里吃茶点。我陪着她的祖父谈天,她也一点不拘束的,和我们随便谈笑。我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完全像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我谈到国文,她说:“我曾经读过国文,但是一位广东教师教的,口音不正确。”说到这里,她极其淘气的挤着眼睛笑了,“比如说,他说”系的,系的,萨天常常萨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说着大笑起来,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说:“大学里的国文又不比国语,学国语容易,只要你不怕说话就行。至于国文,要能直接听讲,最好你的国文教授,能用英语替你解说国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说:“在国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语解说国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组里吧,一切拜托了!”我只得答应了。
上了一星期的课,她来看我,说别的功课都非常容易,同学们也都和她好,只是国文仍是听不懂。我说:“当然我不能为你的缘故,特别的慢说慢讲,但你下课以后,不妨到我的办公室里,我再替你细讲一遍。”她也答应了。从此她每星期来四次,要我替她讲解。真没看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进步像风一样的快。一个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来两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纯粹的流利的官话,和我交谈。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她在我班里写的“自传”长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顺,而且描写得非常生动。这时她已成了全校师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学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没有我的功课,但因为世交的关系,她还常常来看我。现在她已完全换了中服,一句英语不说,但还是同欧美的小女孩儿一样的活泼淘气。她常常对我学她们化学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东话,常常使全客厅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有时忽然说:“×叔叔,我祖父说你在美国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则为什么在北平总不看见你同女友出去?”或说:“众位教授听着!我的×叔叔昨天黄昏在校园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们猜那位女教授是谁?”
她的笑话,起初还有人肯信,后来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时,她的朋友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也没有工夫来吃茶点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无一时不活动,无一时不是使出浑身解数的在活动。在她,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工作。早晨看见她穿着蓝布衫,平底皮鞋,夹着书去上课;忽然又在球场上,看见她用红丝巾包起头,穿着白衬衣,黑短裤,同三个男同学打网球;一转眼,又看见她骑着车,飞也似的掠过去,身上已换了短袖的浅蓝绒衣和蓝布长裤;下午她又穿着实验白衣服,在化学楼前出现;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礼堂灯火辉煌,进去一看,台上总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戏;在周末的晚上,会遇见她在城里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穿起曳地的长衣,踏着高跟鞋,戴着长耳坠,画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馆界的人们,吃饭,跳舞。
她的一切活动,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功课,她以很高的荣誉毕了业。她的祖父非常高兴,并邀了我的父亲来赴毕业会,会后就在我们楼里午餐。她们祖孙走后,我的父亲笑着说:“你看s像不像一只小猫,没有一刻消停安静!她也像猫一样的机警聪明,虽然跳荡,却一点不讨厌。我想她将来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你知道她在校里有爱人吧?”我说:“她的男朋友很多,却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特别好的,您说的对,她不会在同学中选对象,她一定会嫁给外交人员。但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一个书虫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订婚,p就是她的同班,学地质土壤的。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问起p的业师们,他们都称他是个绝好的学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静,除读书外很少活动。但如何会同s恋爱订婚,大家都没看出,也绝对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们结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亲有时带我们几个弟兄,去拜访他们。他们家里简直是“全盘西化”,家人仆妇都会听英语,饮食服用,更不必说。s是地道的欧美主妇,忙里偷闲,花枝招展。我的父亲常常笑对s说:“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国公使馆一般!”
但是住在“澳洲中国公使馆”的p先生,却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却是不闻不问,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书室里,到了吃饭时候才出来,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头举箸。倒是s常来招他说话,欢笑承迎。饭后我常常同他进入书室,在那里,他的话就比较的多。虽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惮烦的告诉许多关于地质土壤的最近发现,给我看了许多图画、照片和标本。父亲也有时捧了烟袋,踱了进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对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对我说:“p就是地质本身,他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s和一般爱玩漂亮的人玩腻了,她知道终身之托,只有这块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个聪明人!”
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到她祖父那里辞行,顺便也到p家走走。那时s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类。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浆洗缝做的女仆,厨子,园丁,司机,以及打杂的工人等等。所以当s笑着说“后方见”的时候,我也只笑着说:“我这单身汉是拿起脚来就走,你这一个”公使馆“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说:“×先生,你到那边若见有地质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围内,寄一点来我看看。”从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县治旅行,骑马迷路。
那时已近黄昏,左右皆山,顺着一道溪水行来,逢人便问,一个牧童指给我说:“水边山后有一个人家,也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边问问看,也许可以找个住处。”我牵着马走了过去,斜阳里一个女人低着头,在溪边洗着衣裳,我叫了一声,她猛然抬起头来,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圆润的手腕,遮着太阳,一对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视的,不是s是谁?
我赶了过去,她喜欢的跳了起来,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说:“你不嫌我手湿,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边茅屋,就是我们的家。p在家里,他会给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来。”
三个孩子在门口草地上玩,p在一边挤着羊奶,看见我,呆了一会,才欢呼了起来。四个人把我围拥到屋里,推我坐下,递烟献茶,问长问短。那最大的九岁的孩子,却溜了出去,替我喂马。
s提着一桶湿衣服回来,有一个小脚的女工,从厨房里出来,接过,晾在绳子上。s一边擦着手笑着走了进来,我们就开始了兴奋而杂乱的谈话,彼此互说着近况,从谈话里知道他们是两年前来的,我问起她的祖父,她也问起我的父亲。s是一刻不停的做这个那个,她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谈着。直到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静的,在一盏菜油灯周围坐了下来。s补着袜子,p同我抽着柳州烟,喝着胜利红茶谈话。
s笑着说:“这是”公使馆“的”山站“我们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叔叔!这座茅屋,就是p指点着工人盖的,门都向外开,窗户一扇都关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腾了几十回。这书桌,书架,”沙发“椅子都是p同我自己钉的,我们用了七十八个装煤油桶的木箱。还有我们的床,那是杰作,床下还有放鞋的矮柜子。好玩的很,就同我们小时玩”过家家“似的,盖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饭,洗衣服,养鸡,种菜,一天忙个不停,但是,真好玩,孩子们都长了能耐,连p也会做些家务事。我们一家子过着露营的生活,笑话甚多,但是,我们也时常赞谈自己的聪明,凡事都能应付得开。明天再带你去看我们的鸡棚,羊圈,蜂房,还有厕所,总而言之,真好玩!”
我凝视着她,“真好玩”三字就是她的人生观,她的处世态度,别的女人觉得痛苦冤抑的工作,她以“真好玩”的精神,“举重若轻”的应付了过去。她忙忙的自己工作,自己试验,自己赞叹,真好玩!她不觉得她是在做着大后方抗战的工作,她就是萧伯纳所说的:“在抗战时代,除了抗战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艺术家!
当夜他们支了一张行军床——也是他们自己用牛皮钉的——把我安放在p的书室里,这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兼做了客室,储藏室等等。墙上仍是满钉着照片图画,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墙角还立着许多锄头,铁铲,锯子,扁担之类。灭灯后月色满窗,我许久睡不着,我想起北平的“澳州中国公使馆”,想起我的父亲,不知父亲若看了这个山站,要如何想法!
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一阵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睁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蓝的天,门外悄无声息。我轻轻的穿起衣服,走了出来,看见s蹑手蹑脚的在摆着早饭,抬头看见我,便笑说:“睡得好吧?你骑了一天马,一定累了,我们没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我等着你一块儿吃粥。”说着忙忙的又到厨房里去了。
我在外间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四周审视。“公使馆”的物质方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馆”的整洁美观的精神,尽还存在,还添上一些野趣。饭桌上戴着一块白底红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乱插着红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盘黄果,——四川人叫做广柑——对面摆着两只白盘子,旁边是两把红柄的刀子,两双红筷子,两个红的电木的洗手碗,两块白底红花的饭巾正看着,s端了一盘鸡蛋炸馒头片进来,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我们一面剥黄果,一面谈话。
白天看s,觉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是很好,身上穿着蓝底印白花的土布衫子,短袜子,布鞋;脸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红。我笑说:“你的化装品都带来了吧?”她也笑说:“都带来了,可是我现在用的是鹅蛋粉,和胭脂棉。凤仙花瓣和白矾捣了也可以染指甲。”
我们吃着s自制的咸鸭蛋和泡菜,吃过稀饭,又喝了煎茶。坐了一会,s就邀我去参观她的环境。出到门外,菜园里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豆子,黄的是黄瓜,紫的是茄子,周围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阳光下光艳夺目,蜂喧蝶闹。菜园的后面,简直像个动物园!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鸡,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两只狼犬——我的那匹马也拴在旁边——还有小孩子养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蓝睛的暹罗猫,在篱隙出入跳跃。
转到山后,便看见许多人家,s说这便是市中心,有菜场,有邮政代办所,有中心小学校。p的“地质调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砖墙瓦顶,警察岗亭就设在门边。我们穿过这条“大街”的时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s看。当我们离开这人家的时候,我笑说:“s,如今你不是公使夫人,而是牧师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尽头,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质调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带我进去访问。那些太太们大都是外省人,看见我去都很亲热,让坐让茶。她们的房间和s的一样,而陈设就很乱很俗,自己是乱头粗服,孩子们也啼哭喧闹,这些太太们不住的向我道歉,说是房间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样的可以待客呢?我无聊的坐了一会,也就告辞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s请我先走,说她还要到小学里去教一堂课。我也便不回来,却走到“地质调查所”去我p,参观了他们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们一同走出来,三个孩子十分高兴的在门口等着,说是“妈妈炖了鸡,烤了肉,蒸了蛋羹,请客人回去吃大馒头去!”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说今晚要约几个朋友来和我谈谈。s笑说还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说:“假如你们可怜我,就免了这一套吧,我实在怕见生人;还有,你也扮演不出”公使馆“那一出!”p说:“也好,你再住一天,我们不请客人好了。”s想了一会,笑了,说:“晚饭以前,我还有事,你们带这几个孩子到对山去玩去,六时左右,带些红杜鹃花回来,”我们答应了,孩子们欢呼着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对躺在山头草地上,晒着太阳。我说:“你们这一对儿真好,你从前是那样稳静,现在也是那样稳静。s从前是那样活泼,现在也是那样活泼,不过比从前更老练能干了,真是难得。”p沉默了一会,说:“×先生,你只知道s活泼的一方面,还没有看她严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s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子,说:“太太!客人来了。”s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s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s的高跟鞋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s笑说:“才怪!p的跳舞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我说:“s,你会开汽车吧?”s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s连忙说:“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我拦住她,“你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s笑了一笑,抬头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s,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s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s又发现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后,s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不足,这三个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s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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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三、我的房东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r小姐也笑说:“我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说着,她用雪白的手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敢”r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笑说:“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败俱伤》——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一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v。sackvile-west写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不过,r小姐,一个结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
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收!“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r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长地久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该抛弃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拣起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说”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肠炎,回归热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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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四、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大约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她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的西山。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大点的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了一会,就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直没有进过厨房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等我!”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先生在这里!”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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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五、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我却常常觉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悠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的问:“x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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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六、我的朋友的母亲
今年春天,正在我犯着流行性感冒的时候,k的母亲——k老太太来看我。
那是下午三时左右,我的高热度还未退清,矇矇卑卑的觉得有人站在我床前,我挣扎着睁开眼睛,k老太太含着满脸的微笑,摇手叫我别动,她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床边,一面打开一个手绢包儿,一面微笑说:“我听见k说你病了好几天了,他代了你好几堂课,我今天新蒸了一块丝糕,味儿还可口,特地送来给你尝尝。”她说着就把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黄喷香上面嵌着红枣的丝糕,送到我枕畔。我连忙欠身起来道谢,说:“难得伯母费心。”一面又喊工友倒茶。k老太太站起来笑说:“你别忙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甬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上着课,你再一病倒睡着,他们可不就都偷懒出去了?我要茶自己会倒!”她走向桌边,拿起热水壶来,摇了摇,笑说:“没有开水了,我在家里刚喝了茶来的,倒是你恐怕渴了,我出去找点水你喝。”我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拿着热水壶出去了。
我赶紧坐起,把衾枕整理了一下,想披衣下床,一阵头昏,只得又躺下去。k老太太又已经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床前凳子上,我笑着谢说:“这真是太罪过了,叫老太太来服侍我——”k老太太一面坐下,也笑着说:“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单身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你还算好,看你这屋子弄得多么干净整齐,k就不行,他一辈子需要人照应,母亲,姐姐,太太——”我说:“k从小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太太近来有信么?”
老太太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去送她的。”
我不觉抬头看着k老太太。
k老太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那块手绢平铺在膝上,不住的摩抚着,又抬头看着我说:“你和k这样要好,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了。说起f小姐,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性格又好,模样儿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和k倒是天生一对!——不过我觉得假若由他们那样做了,我对不起我北平那个媳妇,和三个孙儿。”
我没有言语,只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沉寂了下来,“我知道k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倒不妨同你细谈——假如你不太累。k这两天也不大开心呢,你好了请你从旁安慰安慰他。”
我连忙点了点头,说:“那是一定。k真是一个实心的人,什么事都不大看得开!”
老太太说:“可不是!他从前不是在法国同一个女孩子要好,没有成功,伤心的了不得,回国来口口声声说是不娶了,我就劝他,我说”你父亲早撇下我走了,我辛苦半生,好容易把你和你姊姊抚养大了,你如今学成归国,我满心希望你成家立业,不但我看着高兴,就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你为着一个异种外邦的女人,就连家庭也不顾了,亏得你平常还那样孝顺!本来结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的妻子也就是你父母的儿媳,你孩子的母亲。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而且你还是个独子!“他就说”那么您就替我挑一个吧,只要您高兴就行。“这样他就结了婚,那天你不是还在座?”
我又点一点头,想起了许多k的事情。
“提起我的媳妇,虽不是什么大出色的人物,也还是个师范毕业生,稳稳静静的一个人,过日子,管孩子,也还过得去。我对她是满意的,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老太太微笑了,满面的慈祥,凝望的眼光中似乎看见了k的那几个圆头圆脸,欢蹦乱跳的孩子。
“k也是真疼他那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太太也常是有说有笑的。你记得我们北平景山东街那所房子吧?真是”天棚鱼缸石榴树,k每天下课回来,浇浇花,看看鱼,画画,写字,看看书,抱抱孩子,真是很自得的,我在一旁看着,自然更高兴,这样过了十年——其实那时候,f小姐就已经是他的助教了,他们并没有怎么样“后来呢,就打起仗来了,学校里同事们都纷纷南下,也有带着家眷走的。那时也怪我不好,我不想走,我抛不下北平那个家,我又不愿意他们走,我舍不得那几个孩子。我对k说”我看这仗至多打到一两年,你是有职分的人,暂时走开也好,至于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不妨留着陪我,反正是一门老幼,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k本来也不想带家眷,听了我的话,就匆匆的自己走了,谁知道一离开就是八年。
“我们就关起门来,和外面不闻不问,整天只盼着k的来信,这样的过了三四年。起先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不但信稀了,连拨款也十分困难。我那媳妇倒是把持得住,仍旧是稳稳静静的服侍着我,看着孩子过日子,我手里还有些积蓄,家用也应付得开。三年前我在北平得到k的姐夫从香港打来的电报,说是我的女儿病重,叫我就去,我就匆匆的离开了北平,谁想到香港不到十天,我的女儿就去世了”
老太太眼圈红了,折起那块手绢来,在眼边轻轻的按了一按,我默默的将那杯茶推到她的面前。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放下。
“谁又知道我女儿死后不过十天,日本人又占领了香港,我的女婿便赶忙着要退到重庆来,他问我要不要回北平?若是要回去呢,他就托人带我到上海。我那时方寸已乱,女儿死了,儿子许久没有确实消息,只听过往的人说他在重庆生活很苦,也常生病,如今既有了见面的可能,我就压制不住了。我对我女婿说”我还是跟你走吧,后方虽苦,可是能同k在一起。北平那方面,你弟妇还能干,丢下他们一两年也不妨。这样,我又从韶关,桂林,贵阳,一路跋涉到了这里“看见了k,我几乎哭了出来,谁晓得这几年的工夫,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褴褛了!他看见我,意外的欢喜,听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场。过后才问起他的孩子,对于他的太太却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说了几句。问起他这边的生活,他说和大家一样,衣食住都比从前苦得多,不过心理上倒还痛快。说到这时,他指着旁边的f小姐,说”您应当谢谢f小姐,这几年来,多亏得她照应我。我这时才发觉她一直站在我们旁边。
f小姐也比从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带羞涩的和我招呼,问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说我在北平的时候,常和他们来往,他们都老了一点,生活上还过得去说了一会,f小姐便对k说:“请老太太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k点头说好,我们就一同到f小姐住处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里,她住着两间屋子,用着一个女工,k一向是在那里用饭的,衣服也在那边洗。我在那边的时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们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很亲密,很投机,一块儿读书说画,f小姐对于k的照应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他们常常同我说起,当初他们一路出来,怎样的辛苦,危险;他们怎样的一块逃警报,有好几次几乎炸死;k病了好几场,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红热,几乎送了命。这些都是k的家信中从来不提的,他们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着很兴奋,很紧张,k也总以感激温存的眼光,望着f小姐。我自然也觉得紧张,感激,而同时又起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的情绪。
等到我搬了出来,便有许多k的同事的太太,来访问我,吞吞吐吐的问我k的太太为何不跟我一同出来?我说本来是只到香港的,因此也没想到带着他们。这些太太们就说:
“如今老太太来了就好了,否则k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k睁着大眼看着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这时k也哭了,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f小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车。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老太太笑着摇头说:“哪里的话,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说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脚声,渐渐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着屋顶,反复咀嚼着“飞鸟各投林”这一句话!
这时窗外的暮色,已经压到屋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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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后记
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这一天的晶莹的月!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
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件可怜而且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了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鸡,母牛,甚至于母狮,在上帝所赋予的爱里,她们是一样的不自私,一样的忍耐,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奋不顾身的勇敢。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很可爱很可笑的现象,我就遇到过好几次:平常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拿着糖果,无论怎样的诓哄,怎样的恐吓,是拿不过来的;但如她是个小女孩子,你可以一头滚到她怀里去,撒娇的说:“妈妈!给你孩子一点吃吧!”这萌芽的母性,就会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讶的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她就会欣然的,爱娇的撅着小嘴,搂过你的头来,说:“馋孩子,妈妈给你一点吃吧!”
真要命!感谢天,我不是一个女人!
这本书里只写了十四个女人,其实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居,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认,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我怕她们骂我——以后再说吧——
许多朋友,希望我写来写去,会以“我的新妇”结束。感谢他们的祝福,这对于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
我觉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是最尊敬体贴她们,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们以痛苦。我已经苦了一个我最敬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但那是“身不由己”,我决不忍使另一个女人再为我痛苦。男子在共营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懒,更不负责的——自然一半也因为他们不知从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积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来摧残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也这样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十不应出游。”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从今起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倒要闲云野鹤似的,到处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发愁,但我还觉得很有把握。我们大家庭里女权很盛;我的亲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个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小妇人,二十年后,仍是像今天这样的爱她们的“大伯伯”,则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还容易度过。再不然,我去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接代传宗,分忧解愠,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岁!
以上把我“终身大事”,安排完毕,作者心安理得,读者也不必“替古人担忧”——如今再说我写这本小书的经过:廿九年冬,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论》停刊,就没有再写。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经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继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
这里,我还要感谢一个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没有她替去了我这单身汉的许多“家务”,则后面的七段,我纵然“呕尽心血”,也是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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