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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海岩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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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海岩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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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在这部小说的开头,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一个靠稿费生活的人。说好听了是个专业作家,但没什么名气。没什么名气的作家说难听点叫做无业游民。从很年轻时我就这样无业。除了发表过几个中、短篇小说之外一无所成。当然还写散文。直到前年有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提升做了编辑室主任,想提携我把那些小说和散文集成一个小册子发表,使我兴奋了很久。后终因征订数量太少出版社实在赔不起而未能付梓。还有大大前年我写了一个反映新疆维汉两族青年爱情题材的电影剧本,被一位导演选中,但在电影厂的审查中认为有些情节违反了少数民族政策,如果拍成片子恐怕会引起穆斯林的抗议,遂遭枪毙。总之这么多年就如此浪掷光阴。幸喜目前还有几个杂志和晚报封我为专栏作家,允许在报屁股上定期发表些豆腐块文章,聊以糊口。
前不久一个杂志约我写一个音乐家的专访。那音乐家早先是乐队的指挥,后来提升做了乐团的团长。我对他的采访连寒暄喝茶在内大概不到一个小时,无非是请他谈谈经历学业,留意记下他的多年以前的两部作品的名字,然后问问他对当前音乐的看法和对未来音乐的展望,以及他的个人爱好,如此等等。写这类八股式的专访对我来说早已驾轻就熟,用一个路数和模式,套不同姓氏和职业即可。音乐家和我聊得兴起,说我很懂音乐,算是个知音。起身告辞的时候,音乐家正好也要外出,执意要用来接他的一辆桑塔纳送我一程。在车里我问他当领导和搞音乐指挥更喜欢哪个,他说当然更喜欢后者。“要不是当这个劳什子团长,我还背不上那个处分呢。”音乐家的口气虽然轻松,但仍然使我觉得诧异,“您是著名的音乐家,谁处分您?”
“怎么,你不知道?我这档子倒霉事在音乐界可算是无人不晓。”音乐家自嘲地笑笑。原来多年以来他的乐团一直保留着一把十七世纪的意大利纳格希尼小提琴,目前在中国仅存一把,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几年前突然不翼而飞,被人偷带出国,后经公安机关和国际刑警通力合作,才得以完璧归赵。音乐家作为乐团的领导,当时被上级课以记过处分,处分材料还进了个人档案。
“还好,据说小提琴是从香港被追回来的,幸亏没走远。”
毕竟已经事过境迁,音乐家此时的神态已显得有些超然。档案中的这点记录在今天的时代对他也算不上什么负载。做一个单纯的音乐指挥固然无官一身轻,但做领导也有做领导的实惠,至少还能有辆桑塔纳作为代步的专车呢。
这事过去几个月后,几个朋友合谋写一部反映刑警生活的电视连续剧,拉我入伙。我对警察生活一无所知,从小到大,甚至没进过一次派出所。然而朋友盛情相邀,又是出名赚钱的好事,却之颇有些不识抬举。情急之中想起音乐家讲起过的关于意大利小提琴失而复得的故事,感到颇有传奇色彩,值得一写。想想外国惊险电影中的种种细节,觉得完全可以套用在这个故事上,于是便一口应承下来。
后来知道参加这个系列剧创作的,竟有七八人之多,每人各写一个独立故事。听听这七八个名字,在文学界都可算不同凡响,不由暗自惶恐,心想与名人为伍,又是自己陌生的题材,相形之下,难免技拙。因此不敢漫不经心,急来抱佛脚地托熟人求到一位公安系统的干部,向他打听是否知道这个小提琴案的一点细节。那人在公安部某局当副处长,也听说过这个案子(足见确是大案名案),但细节不知。他给我写了一张两寸宽的条子,要我去找市公安局某处的处长,说在某次会议上和他曾有一面之交,知道他曾主管过这个案件的工作,细节一定知道很多。
条子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地址和那处长的名字。处长叫伍立昌,听上去很威武也很斯文,但当我在那机关的传达室把条子像介绍信一样递上去以后,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没能得到接见。愤怒之余想象这位伍立昌大概官气十足。不过我听说在公安局当一个处长,确实比其他机关里的处长要威风许多的。
看传达室的是个老头儿,原先也是公安局的干部,退休以后来这里拿补差的。这种侦查机关往来访客的人不多,传达室比较清静。老头儿闲得无聊,就与我侃山,说到这个案子,竟也知晓一二。他劝我不要再等处长召见,“伍处长现在是正处长了,太忙,就算见你也顶多五分钟的事儿。再说案子上的事,说多了就是泄密,他不会跟你说什么的。”
“那怎么办呢,找别人行不行?”我求教道,“您看还有谁能提供点情况?”
老头儿想了想,扭脸问一个进来取报纸的干部模样的老同志知道不知道吕月月现在去了什么地方。那老同志说好像到什么皇族夜总会去了,然后又反问老头儿你这个老不正经的找吕月月想干什么。老头儿说不是我找是有人想找,我给他介绍去。那个人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老头儿告诉我那个叫吕月月的是个女的,原先也是这儿的警察,好像参加过那案子的工作。“你可以去问问她,反正她已经调出公安局了,说说这事也许没什么顾虑。”
我记下那夜总会的名字,笑着问老头儿干警察是不是太清苦,怎么都辞职跑到歌厅挣小费去了。老头儿说不是,听说那女的是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给我们这儿开除的,还听说那女的以前上大学时在男女关系方面就挺臭。老头儿说以他的经验女的要是有了这种瘾的话那就没救了,那就改不了啦。
我也有同感,但无兴趣与他共鸣。告辞出来时听到身后那老同志建议老头儿再去谋个“拉皮条”的第二职业。老头儿急着解释,老同志笑着说你别紧张反正越描越黑。
当天晚上我去了皇族夜总会,是个很大很繁华的去处。老板好像是珠海的要不就是广州深圳一带的大款。夜总会的装饰免不了几分港式的浮华,多少有点穷人乍富的味道。我进去时才八点钟,尚不到上客的钟点。ktv包房外的走廊上,美女如云。早知道歌厅这行业就是靠这些漂亮的女招待作为摇钱树的,身临其境,竟有初逛妓馆般的胆怯。一个妈妈桑过来寒暄,示意我里边请。我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吕月月的小姐。妈妈桑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老板规定,营业时间小姐是不会客的。我只好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并且叫了一杯昂贵得令人咋舌的橙汁。妈妈桑这才答应到后面看一看,说如果吕小姐来了就让她到这边陪我。
几分钟后吕小姐果然来了,高高的,瘦瘦的,一张脸比我的想象要漂亮得多,从皮肤上看至多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妆化得很淡,表情也很淡,初打照面只是微笑一下,言不由衷地客套几句,便在我对面坐下来。
“先生贵姓?”
“啊,免贵,姓海。”
“大海的海?有这姓?”
“百家姓里没有。”
“海先生认识我?”
“不,听人说起过。”
吕月月漫不经心地冷笑一下,“噢?还有人记着我?我还以为我早消失了。”
我也笑笑:“你这么年轻漂亮,想必除我之外,不乏慕名而来者。”
吕月月对这种大概听腻了的恭维并没什么反应,漫不经心地说:“您也是慕名而来吗?那,不请我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你喝什么,我请客。”
吕月月回一下头,甚至没有等她说什么,早等在身后的服务生很快端上一杯洋酒。吕月月冲我举了一下杯子,一口下去,喝掉大半。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海先生喜欢唱什么歌,我来帮你点。”
我告诉她我不会唱歌,来这里主要想找她打听一下她过去接触过的一件事情。在我说话的时候,吕月月喝干了杯里的残酒,回头招呼一下,服务生俄顷又奉上一杯,这下我才猛省这八成就是歌厅的宰人之道。我忍不住停住话头提醒道:“小姐别喝多了,年轻轻的别伤了身体。”吕月月半笑不笑地呷着酒,说没事。
我看着酒杯里迅速减少的洋酒,也加快了自己说话的速度。
“吕小姐,你现在上班陪我聊天不方便,我们能不能另外约个时间谈?”
“没事,我上班就是陪客人聊天。”
“是,是,我知道,但我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住哪儿,或者给我个电话,我换个时间再找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饭。”
吕月月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慢吞吞地说:“怎么,刚喝这么两杯酒,就想要我电话?你要找我尽管到这儿来,我天天在。”
我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抽一个小时就行,哪怕半个小时也好。”
“你想问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呃——关于一把意大利小提琴的事。”
吕月月霍然变色,直瞪瞪地看住我,半晌才问:“请问海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我犹豫一下,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我就算是个作家吧,最近我想写个电视剧,以前乐团的朋友和我说起过这把小提琴的故事,我觉得这题材很可写,但需要补充一点故事的细节,所以特来请教你。”
吕月月的脸色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但她还是推开酒杯,冷冷地站起来。
“我身体不舒服,失陪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里。又一个小姐甜蜜蜜地凑过来,非要帮我点歌,我摇摇头,起身离开了夜总会。
从进到出不过半个小时,夜总会的最低消费加上两杯轩尼诗xo,我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
那个晚上我始终未能入眠,绝不是因为几百块钱的破费,而是脑子里总是飘忽着这个女孩儿的面孔和她的高高的身影。她的美丽,她的冷傲,她的警察的经历和她的沉沦的现状,织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对于意大利小提琴的好奇似乎已经完全被这女孩儿的神秘所代替。我用了很长时间仔细回想她的眼睛,那目光究竟代表了什么?那双眼睛的美丽端庄和冰冷无神本身就能构成一个传奇或一部童话。第二天天明时我鼓足勇气断定——最有机会翻开这部传奇或这部童话的人,那就是我!
接下去我做了整整一天的策划。设计了多种方案以接近吕月月并争取到她的好感。我想她离开公安局肯定是不光彩和不愉快的,以致她现在如此反感和回避有关那段公安生活的一切回忆,假使与她再次交谈,肯定不能再说小提琴了。但我们素不相识,怎样才能消除她的戒心和顾虑?多年的采访写作生活给我的智慧到此时几乎彻底萎缩,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去了皇族夜总会。因为我知道在那种歌舞世界的嘈杂气氛中,是不可能与吕月月安静地进入一个她本来十分敏感的话题的,也因为我自己囊中羞涩,实在不堪承受“皇族”的消费,所以我是等到夜里一点钟夜总会快下班的时候去的。我把自行车放在路边的树下,然后守在夜总会的门前等候。
那天从下午开始天便大雪,没有风天并不冷,雪无声地落下,又无声地化,街上湿漉漉的,有些泥泞。快两点钟的时候,陆陆续续能看到一些皮衣貂领的男女从夜总会里醉步出来,坐上小汽车嬉笑着走了。午夜两点钟以后,开始有夜总会的员工下班,我瞪大眼睛寻找那个高个子女孩。意料之外的是,下了班的小姐们大多是有朋友用小车来接的。几个夜总会的男员工簇拥着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大声吆喝着要去“宵夜”,打着两辆“面的”走了。夜总会门前随后就静下来。我疑疑惑惑地徘徊着,身上似已被雪沁透,不住地打抖,心里却在幻想着还会有人出来。又想自己如此寒酸,如此不识行情,吕月月就算这会儿出来了,这种金枝玉叶的小姐能在大雪天让我骑车带着她回家吗?我很泄气。
夜总会的门响了一下,终于又有一个人出来了。果然是她,我没看清眉目,只凭直觉便果断认出。因为下雪,因为看见刚才不少小姐全有车接,我此时不由畏畏缩缩左顾右盼,夜总会前除了尚有两部“面的”还侥幸地等在街边外,已看不到人影。我鼓起勇气上前,叫了她一声:
“吕小姐!”
她并没有站住,侧身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辨认着,脚步继续向路边的“面的”走去。我又叫:
“吕月月,你不认得我了?”
“谁呀?”吕月月终于站住了,她看见我朝她走过来。
“我姓海,昨天还和你聊过天的。”
“对不起,我记不得您了。您今天来这儿玩吗?”吕月月敷衍着。
“没有,”我说,“我一直在门口等你。”
“找我有事吗?”吕月月的口气已明显不耐烦,她大概把我看作一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了。
“呃,没什么急事。”此时的环境、我自己的心情及吕月月的反应,都与我白天的设想大相径庭,所以预先设计好的问话和答话全部作废,我口齿不清地说:“我,也没什么急事,我就是想跟你约个时间,有些事还是想请您……”
“对不起,我得走了。”吕月月的脸在路灯下惨白惨白的,她很不客气地打断我,“我不认识你。”
我绝望地想再解释一句:“你别害怕,我绝没有任何恶意。”
吕月月带着急于摆脱我的烦躁,说:“你有没有恶意跟我没关系,我们又不认识。”
她转身上了“面的”,“面的”开走了。最后一辆留在路边的“面的”司机把头探出来招呼我,“咳,要车吗?”我摇摇头。司机骂了句什么,也开走了。
只剩下了我,还有树下歪靠着的一辆自行车。马路上肮脏不堪的车轮的泥印,在黄黄的街灯下,抖动着杂乱的反光。
那天下半夜起了寒流,下了重霜。清晨时,整个儿北京的马路都被化雪冻住了。
我想,这是北京一年中最恶劣的天气了。街上的汽车全都像爬虫一样,小心翼翼地挪动,带着哨声的北风恐怕会把全城的夜生活吹得冷淡无比。所以到了晚上我带了充足的钱,再次去了皇族夜总会。我想在这样冷清的寒夜,也许老板会允许吕月月和我单独聊一会儿。当然,我照例得请吕月月喝酒。
晚上大约九点钟,我走进皇族夜总会时,却感到有些异样。门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不见领位的小姐出来恭迎,一两个穿西服的工作人员从门厅匆匆低头穿过,也不看我。我满腹疑惑地往里走,竟如入无人之境。走廊上,看不见一位小姐,舞厅里,灯光昏暗,偃乐息鼓。酒吧台边,几个男侍或交头接耳,或呆若木鸡。一个ktv单间的门打开了,能听到里面一个男人高声训斥的声音。我举步过去,那单间门口站着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上下打量着我。我问,这儿出了什么事?民警答:这儿停业了,没事的都出去吧。我顿悟到这里一定是被公安局查封了!转身退至吧台,问那几位无所事事的男侍:吕月月可在?男侍七嘴八舌,说吕月月和另外几位小姐都被警察带走了。
“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大概是分局吧。”
我走出夜总会,夜总会门外人车全无,而大门上的霓虹灯依然妖娆刺目,我心中一片茫然。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去公安分局看看。
从夜总会到分局不过几条街,我顶风骑车用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分局的值班室。我自称记者,向一位年纪不轻的值班干部询问今夜分局是否查封了皇族夜总会,值班干部打电话不知向谁问了问,答曰确有此事。我问是否已经将有关人犯押回分局,答曰未曾见,执行此项任务的特行科的人也未见回来。值班干部猜测,十有八九他们是到皇族夜总会附近的管片派出所去了。
“你是要采访吗?”值班干部随意问。
“我想搜集些这方面的情况。”我胡乱答。
来到派出所,门前果然停着几辆挂ga牌子的汽车,似乎证实了那位值班干部的分析。我向派出所值班民警出示了记者证,那是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的特约记者证。值班民警看了,像是明白了我求见的目的,马上从后面叫出了一位干部,那人自我介绍说是分局特行科的,问我是不是想采访今夜的行动。我说不是,我是皇族夜总会服务员吕月月的家人,家里刚接到电话说她被带到这里,所以我特地赶来问问情况——她犯了什么法吗?
特行科的干部听我如此说,态度立即官样起来,说:“皇族夜总会长期以来三陪问题十分严重,我们已经多次警告教育无效,所以经研究决定予以停业整顿。”
我问:“吕月月本人犯了什么法吗?”
他答:“据我们掌握,皇族的小姐都有三陪的问题。”
我问:“何谓三陪?”
他答:“陪唱、陪舞、陪酒。”
我问:“吕月月据你们掌握陪了什么呢?”
他答:“陪酒。这是违反政府有关规定的。”
我问:“有陪酒的证据吗?”
他答:“我们今天当场看见她陪客人坐着,她面前也摆了一杯酒。服务员按规定只能站着服务,不能坐下来,更不能陪酒。女孩子陪酒只是开始,这样陪下去,什么都可能陪。你们作为她的家长,不一定了解这些情况。”
我说:“既然你们发现的只是陪酒,那按规定应该怎么处理呢?”
他答:“这个,我们还要研究。至于她们除了陪酒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问题,我们目前还在调查。”特行科干部这时忽然意识到面前何许人也,竟敢如此盘问执法人员,于是刹住答话,严肃反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表哥,我想问一下,你们今天什么时候能调查完让她回家。”
他答:“这个,现在还说不准。如果一时查不清,有可能要先把她们收审,到时会通知你们家里的。”
特行民警危言耸听,可他恰恰没料到我这个法盲偏偏对收容审查这个名词有过接触,知其用法。我理直气壮地说:“收容审查是国家规定对一时搞不清住所的流动违法人员采取的审查手段。吕月月有家有业,怎么能收审呢?她犯了法你们处理她也要依法,不依法也是违法。”
民警一时语塞,但依然板着脸,说:“你一定要等你就等着吧,我们现在都在工作,现在不和你谈了。”
他说完像是要走的样子,我越发叫板:“民警同志,最近市里正在要求我们报道一下公安干警在执法时正反两个方面的表现,我希望你们不要赶在这个时候给我们提供反面教材。你们把这几个女孩子带到派出所扣起来不让回家,你们有法律手续吗?”
民警愣了一下,答话的声气虽然照旧威严,但话的内容已经多半是解释了:“我们带她们来是通过她们再进一步了解一下夜总会三陪的情况,怎么叫扣起来不让回家!你作为当事人的家属,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对她们加强思想教育,这才是对她的真正爱护。”
我也适时地放缓口气,说:“这样吧同志,你看,今天这个天气,街上叫个出租车都叫不到,这已经十点多钟了,等再过一会儿,你们让她们怎么回家?她们都是女孩子。”
民警见我态度缓和了,也平心静气地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他们谈完了没有。”
民警进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吕月月领出来了。一面对她训导着:“你先跟你家里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后可能还得找你。”
吕月月看见我,愣了一下,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走出了屋子。我转身向民警道谢。民警说:“你们家里回去也得加强教育,这么年轻,为了那点钱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儿!”
我诺诺连声地应了两句,急着去追吕月月,在派出所门口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顾右盼。没有出租车。我站在她身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她说:“我坐地铁。”于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车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铁车站走去。
地铁里没什么乘客,她坐在车厢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对面,一路无话。
下了地铁又换末班公共汽车,到了永定门外。她住得离皇族夜总会真是太远了。我想,她每天夜里下班光打“面的”的钱,恐怕一个月就得好几百块。
走到一个胡同口,她站住了,说:“就送到这儿吧。”
我说:“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这会儿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说,告了辞便转身。
“你,姓海是吗?”她终于叫住我,但不看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说是。
“你要我怎样谢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你听着,除了钱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你想多了,”我说,“我最初找你不过是想问问关于意大利小提琴那个案子的事。”
“你问它想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想写一个剧本,我觉得这故事不错。”
“噢,我忘了,你好像是个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这样好心吗?”
“不一定,不过作家都很好奇。”
吕月月闷了一会儿,终于用眼睛直视我了。她说:“你白天来吧,下午三点钟,就在这儿,等我。”
白天,下午三点,我如约前往。到永定门外时,已找不见昨夜那条冷僻的胡同。夜间清静空荡的街道,此时已被一大片破烂嘈杂的旧货地摊覆盖。在寒流过后的灰白色的阳光下,到处是垃圾一样的旧家具、旧自行车、旧瓷器、旧衣服,甚至破锅破木头都堆出来叫卖。我在这半城半乡的人流中辗转寻找。昨夜的冻土已被无数双脚踩化,脚下污水横流。我片片断断地搜寻着记忆中尚存的关于那个胡同的每一个细部,忽而明了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际,身后忽有人唤。
“海先生,早来了吗?”
我回头去看,正是吕月月。从装束上看,像是出门才归。我问:“你出去了?”
吕月月不苟言笑,只简短说:“啊,跟我来吧。”她那张标致如画的脸上,依然冷淡如冰,头也不回地引我逶迤前行,穿过地摊,走进胡同,又进了一个院落。我们低头穿过悬挂在院里晾晒的万国旗一般的湿漉漉的衣服和床单,来到最角落里的一个矮檐下。吕月月掏出钥匙开门。门打开后她进去了,并没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一张床,靠墙的床边用木板架着一个箱子,箱子上摆着镜子和梳子搽脸油之类,门口有一只小的铁炉子和一堆蜂窝煤,地上放着脸盆和拖鞋,以及两个无漆的小凳。除此再没有别的家具。因为窗户太小,又糊了一层白纸,屋里很暗,吕月月进屋便先开灯,然后捅炉子。炉子灭了,她扔下通条,看着我说:“灭了,我呆会儿就得上班了,别生了,你冷吗?”
我问:“你们歌厅不是被封了吗?”
“我们老板托了托关系,今天又让我们开了。”
“那你晚上下班回来怎么办,回来现生火?”
“不用,我习惯了。”
我脱下羽绒服,说:“我帮你生上吧,我会。”
吕月月没有反对,于是我帮她生上炉子。因为我小时候家里是烧蜂窝煤的,生炉子的方法我还记忆犹新。吕月月从邻家借了一只炭煤和几块劈柴,我烧火,很快屋里便有些暖气了。吕月月坐在床上,看我。
“关于那把小提琴,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来龙去脉,都想知道。”我说。
“那是个很嗦的案子,三两句说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随叫随到。”
吕月月低头,半晌不语,我也低头,去看炉子里渐渐烧红的煤眼。
吕月月说:“你要能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跟你说。”
我说:“什么条件?”
她说:“第一,你的剧本写完后要给我看,我讨厌无中生有的东西。”
我说:“这没问题,写完一定给你看,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第二,这个案子你可以听,可以写,但剧本不能拿出去发表。你不是就为了好奇吗?那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能拿这故事去赚钱挣稿费。”
我一下犹豫了,“为什么?”
“你不同意就算了。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谢谢你今天帮我生炉子。”
吕月月把头歪过去看墙上的挂历,我说:“我没说不同意,我只是想问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不愿意拿自己去充做人家作品的角色。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不想有人打扰我。除非我死了,那你爱怎么发表就怎么发表。”
我咬了咬牙,决定先应下来,“好,”我说,“我同意。”
吕月月转过脸看着我:“你发誓吗?”
我说:“我发誓,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拿,良心!”
吕月月的眼睛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垂下长长黑黑的睫毛,“但愿还有良心这东西。”她说。
“那,你看,我以后就到这儿来找你吗?你白天都在吗?”
“我每天下午在,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你要来就下午来吧。三点以后,我们可以谈一个多小时。我七点上班,五点就得从这儿走,路上还得吃饭。”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似乎我应该告辞了。我说:“吕月月,我向你做了保证,你能不能也保证一下呢?”
“我保证什么?”
“保证不反悔。”
吕月月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像个普通人那样对我笑。她的笑很迷人。
“当然,我不反悔。”
“那我明天就来行吗?”我趁热打铁。
“行。”
第一章(2)
于是我们从第二天就开始了这场双方都必须守约的访谈。吕月月除了晚上在夜总会上班外,每天上午都照例出去有事,是什么事我开始并不知道,也不便去问。有时候她下午也不回来。我们断断续续谈了两个来月,从我的访问记录上看,一共谈了二十六次。记录都给她本人审阅过。我因此也终于放弃了那个与名家共荣的系列剧创作的机会。
遵照我自己的诺言,对吕月月的访谈记录一直没有发表。而这些记录在今天终于面世的原因,我以后自会给读者一个交待。
第1次谈话
海岩:吕月月,在咱们开始谈以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上次我去公安局找伍立昌同志的时候,听传达室的一个老同志说你上过大学。我想问一下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
吕月月:中国刑警学院,就是沈阳的那个,我学的是刑事侦查专业。
海岩:女同志学这个专业,让人觉得豪情壮志,很传奇。
吕月月:但愿时间倒转,让我重选一次。
海岩:你毕业多久了?
吕月月:两年多,快三年了。
海岩:毕业后直接分配在公安局侦查处?
吕月月:先在派出所实习锻炼了一个月,然后就分到处里了。
海岩:搞侦查工作是否像电影里那样,特别刺激?
吕月月:得了吧,繁琐枯燥。刚去的时候每天主要是听电话,做记录,帮老同志抄材料。另外就是帮人做些调查取证工作。比如说那时候我们处搞的一个经济案子,派我去查一张发票。我在那个公司蹲了半个月,天天翻发票本,一天十多个小时,一张一张翻,翻了半个月,你想想,刺激吗?到最后也没翻出来。
海岩:你接触这个小提琴案是在什么时候?
吕月月:小提琴丢的时候我还上大学呢。当时是我们队里一个老同志管这个案子,他叫焦长德,从二十岁起,干了四十年刑警。这也是他退休前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一直就没破。这种案子一时破不了是很正常的,可这是他接的最后一个案子,他这四十年结束了很想给自己画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结果没画成,连句号也不是,是个省略号。(笑)
海岩:这种老同志,我倒挺理解的,也许是因为我年龄比你大十来岁,所以对这种老同志的心态,多少理解一些。
吕月月:就是,老焦退休以后在家也呆不住,又跑出来补差,可他干刑警四十年,除了和罪犯打交道其他什么也不会,只能又跑到我们队里帮忙做档案清理工作,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钱,还不如我现在在歌厅一天的小费呢。不过老头儿对我挺好,特喜欢我。因为后来他得了心脏病住医院,每次给他送退休金都是我去。
海岩:他退休以后,这个案子是不是就由你接手了?
吕月月:哪儿啊,这案子老也破不了,就给挂起来了。后来又重新拉班子搞的时候,是我们刑警队伍队长挂帅。现在他也当上副处长了。这是大案子,我们这种新来的大学生,只能打打下手,跑跑龙套。
海岩:这案子怎么又重新搞起来的?是哪年的事?
吕月月:是前年吧,我记得是五月份的事,伍冬冬他们小学里搞红五月音乐会。他爸爸,啊,就是伍队长,说是局长有事召见,去不了,让薛宇替他去,薛宇就拉上我去了,我记得那是星期天。
海岩:薛宇是什么人?
吕月月:我们刑警队的,也是个大学生,警官大学毕业的,比我早两届。那天伍冬冬有个节目,他们十来个孩子一起来了个小提琴齐奏。冬冬是他们学校音乐小组的,他们拉的可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意大利小提琴,他们拉儿童小提琴。不过冬冬那年十岁了,可以拉成人的那种小提琴了。那天我还答应以后送他一个成人的小提琴呢。我特喜欢冬冬。
海岩:你刚才说,这个案子是前年五月份又重新搞起来的,对吗?
吕月月:噢,对,我知道我现在说话特爱走题。可能是干歌厅干的,整天陪那些客人喝酒,聊天,没话找话,我过去并不是这样。那天音乐会散了以后,我们把冬冬送回家,小薛说请我去吃“麦当劳”,结果到了“麦当劳”,刚买了两份“巨无霸”,队里就用bp机呼薛宇,让他马上回去。
我和薛宇一起回到处里,看见处长、队长,还有我们副队长李向华,还有我们队里的刘保华、纪春雷他们都在。我们到了以后就开会。伍队长说月月你也坐下来吧,你手里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一起参加这个案子吧。跟着大案子走一遍,比总搞一般化的小案子进步大。这案子原来没我事,是伍队长临时决定让我参加进来的,说是跟着学学。看得出伍队长那会儿是挺培养我的。
我就坐下来了。说实在挺高兴的,跟我一届毕业的大学生分到其他处、其他队的,我知道都没参加过什么大案子的工作,所以我挺高兴的。
后来就开会,先是由处长介绍情况,他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前不久有个小提琴被窃案?队里老一点的同志都知道,说记得,就是老焦搞的那个案子。处长说,今天香港警务处发来一个情报,那把小提琴可能被一个古董商卖给了香港一个有名的黑社会组织潘氏家族。前几天潘氏家族和天龙帮之间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火并……天龙帮你知道吗?
海岩:不太清楚。
吕月月:也是香港一个非常有名的黑社会组织,一说天龙帮很多人都知道。那次火并,天龙帮占了上风,毕竟它的势力大得多。香港警务处认为那次火并和那把该死的小提琴有些关系。火并之后,小提琴究竟是在潘家还是已经到了天龙帮手上,不清楚。香港警务处的情报主要是说,潘氏家族准备让潘家的小儿子潘小伟到大陆来避避风,免得被天龙帮干掉,因为潘家小儿子年龄还小,而且他父兄很宠他,一直不让他参与黑道上的事。
这个情报是通过国际刑警中国国家中心局传过来的。当天市局领导就把我们处长和队长都召去了,要求把小提琴的案子重新组织班子搞。因为小提琴的下落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就是说有了一个线索,而那个要来大陆避风的潘家的小儿子,当然就是线头了。
海岩:香港警务处怎么就肯定这把小提琴准在这两家手里呢?
吕月月:他们说这把琴在大前年泰国的一次私人文物拍卖会上露过面,卖主没透露身份,开价一百三十七万美元,但没有买主。港警判断卖主是潘家的掌门人潘大伟,就是潘小伟的大哥。
海岩: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这个案子比我当初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吕月月:你当初想象是什么样呢?
海岩:也没想多具体,总之原来想象比较简单,至少没这么大的背景。你看这案子还没开始呢,已经这么大动静了。
吕月月:要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就这么个一尺多长的小玩意儿,就值一百多万美元,按咱们这儿的黑市价得一千几百万人民币。
海岩:问句玩笑话,你闲着没事现在也炒美元吧?
吕月月:我可没那个工夫,也没那个本事。老是听去我们歌厅的那帮大款们念叨这些,所以也就懂点。
海岩:我开玩笑,咱们接着聊。
吕月月:后来我就参加这个案子的工作了。我们副队长李向华还有其他几个人,头两天天天到机场去堵潘小伟。谁都没见过他,就光凭着港警提供的一张传真照片和一点文字资料,挺费劲儿的。机场我没去,队长让我在家熟悉一下这个案子的材料,这些材料都是焦长德搞的,虽然他没把这个案子破了,可毕竟是老刑警,材料都搞得很细,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提琴被窃的现场勘查材料立了一个卷,后来的调查材料立了一个卷,证人证词立了一个卷,那个小提琴的文物鉴定材料也有一大卷,都编辑得很专业。
海岩:要不怎么值一百多万美元呢,这种小提琴我想也少不了有一大堆身份履历之类的证明。
吕月月:这把纳格希尼小提琴是十七世纪在意大利的维罗纳手工制作而成的。在国内仅存一把,据说在亚洲也就这么一把。被艺术界和文物界视为无价之宝。当时被窃以后,老焦他们还真是做了不少调查工作,就是没有结果,当时就估计这玩意儿已经不在国内了。因为在国内这东西不可能交易,也没这种市场。偷的人准是在下手之前就琢磨好了怎么带出去。说实在的,换上我我也能带出去。出境时就说是自己拉的提琴,海关是不会拦的。而且没有专门的文物鉴定知识,也未必看得出这东西的出身。你看《北京人在纽约》里那个王起明,不就背着自己的大提琴去美国了吗,没人拦也没人查。
海岩:对公安我完全是门外汉,不过我想,凭香港警署的这么一份情报,你们就能把提琴追回来吗?听起来好像有点玄,你们当时怎么入手呢?
吕月月:当时我们信心都不足,薛宇的牢骚最大,香港这情报还不知是真是假,他说咱们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小提琴在香港,港警尚且没本事拿到它,咱们怎么拿?第一,小提琴在不在潘家或是天龙帮手上,港警只是个分析,分析在,没准儿不在。第二,就算在,潘家小儿子潘小伟知道不知道这码子事,也说不准。第三,就算他知道这琴的下落,一来他轻易不会告诉我们,二来告诉了你你也拿不着。况且,潘小伟是不是真的来了大陆,到了北京,也得两说着,反正那几天都在机场堵,根本没见他的影儿。
薛宇这人特聪明,脑子绝对够用,就是嘴不好,太尖刻,太认真,什么事看得太明白,这又是毛病了。这样容易招人烦,我过去也这样,什么事都喜欢评个是非,说个一清二楚,其实才傻呢。你看人家纪春雷,三十多岁了就是比我们多吃几年咸盐,什么事都不抢在头里说,别以为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出来了但不先说。什么事都表现得木讷一点,给人的感觉才厚道呢。结果薛宇让李队长李向华给闷了一顿。说你年轻轻的就你明白是怎么着,局里已经定了这案子要拉班子重搞,你怎么还这么多话。这要是战争年代非拉出去毙了你不可,整个儿一个动摇军心。其实李队长也没什么信心,我就听他私下里跟伍队长说这案子绝对是个望山跑死马的活儿。
海岩:那你们队长有什么办法?
吕月月:队长是这个案子的总负责人,这案子又是局里甚至公安部亲自部署交办的大案,他当然不能当着下面的人说泄气的话,还得不停地鼓劲儿,做我们的工作。机场不是没堵上吗?我们基本上都认为可能是香港的情报不准确。李向华后来也是这个观点,他说甭迷信香港人英国人,连美国中央情报局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呢,前两年不就愣说咱们银河号轮船上藏着化学武器吗?结果在全世界面前现了个大眼。这几天在机场我们是通过边防检查站在查验旅客护照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人对着潘小伟的照片查的,确实没见着。
可伍队长不死心,说这案子目前就这么一个线索,别轻易就丢了。对香港的这份情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让我们把那几天机场入境通道上的安全监控摄像的录像带都借了来,凡是从香港来的航班都看。他觉得,潘小伟既然是躲避天龙帮追杀才来大陆的,很可能是化名化装入境,边境检查站很可能已经让他漏进来了。
后来的两天,我和纪春雷整天整宿地在黑屋子里倒着班地看这些录像,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一个人看六个小时,另一个人睡觉,后来看六小时受不了,改成三小时一换。后来小薛没事的时候就过来帮我看,让我的眼睛休息休息。这可不是看电影,就是一拨一拨的人往里过,太枯燥了,看一会儿眼睛就走神了。看了两天,没找出来。
海岩:那怎么办呢?
吕月月:后来伍队长来了,你说巧不巧,他往那儿一坐,才二十多分钟,就给找出来了。那段录像我们也看过两遍,那张长发披肩留小胡子的脸在人缝里闪了一两秒钟,我们都没注意,让伍队长看出来了。不过我到现在还觉得是让他给蒙上的,巧劲儿,伍队长可是特得意,他说你们不好好看看,他那胡子多假呀。
海岩:是假胡子?
吕月月:假胡子假头套,你等等我给你找他的照片。(吕月月翻自己的皮夹)——你看,这就是他,就是那次来照的,这是参观天安门的时候照的——长得精神吗?
海岩:啊,相当精神。他有多大了?
吕月月:你看呢?
海岩:二十岁左右吧。
吕月月:他显小,那年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
海岩:那今年应该是二十三岁了,可看上去并不比你大。
吕月月:我比他还大一岁,按月数也就大半岁吧。唉(她看着照片叹了口气),长得是挺精神的。
海岩:后来你们怎么找到他本人的?
吕月月:(看着照片,又叹了口气)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其实,这些事都过去了,再谈也没什么意思了。
海岩:别呀,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答应跟我谈的,听你谈这些我觉得特有意思。
吕月月:明天再谈吧,今天都谈了一个多小时了。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明天再谈吧。
第2次谈话
海岩:咱们接着昨天的谈,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吕月月:无所谓好不好,我现在很木……心情好一阵坏一阵。
海岩:昨天你说到伍队长在机场安全监控的录像里侥幸地发现化了装的潘小伟,后来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吕月月:我们先是把录像里的那个小胡子和潘小伟的照片做了技术上的对比鉴定,证明这人正是潘小伟无疑。接下来我们查了那天的客人入境登记单,他果然没有用自己的真名。我们仔细研究了当天那个航班的所有旅客入境登记单,初步判断一个叫尼格拉斯的人,就是他。
海岩:真不容易。
吕月月:证实了潘小伟确实到了北京并不意味着任何成功。但能得到这个证实仍然使我们很高兴,大家的积极性一下子就调动起来了,包括薛宇在内,都很振奋。连那时候住在医院里的老焦,听说小提琴案又有进展,立马就写了封信给伍队长,要求出院参战。那信后来伍队长给我们看了。老焦确实是动感情的,一个干了四十多年的老刑警,突然退下来,变成旁观者,心里头实在痒痒,何况他过去在这案子上实实在在是花了不少心血,所以他的心情我们也都挺同情的。可伍队长看了信非常生气,说得查一查谁那么嘴快和老焦说这个事。他说他最了解焦长德,这人忒“”,“”你懂吗?就是太死心眼儿,心太重,这个小提琴案至今没破,是老焦的一块心病。老焦心脏不好,最忌激动,甭管是生气还是高兴,一激动就容易犯病,伍队长说你们专拣这种事刺激他,是嫌人家活得太长了是怎么的。我知道这案子有进展的事是小薛那天晚上去医院看老焦的时候随口说的。当然我不能出卖他。
海岩:你和他一起去的吧?
吕月月:那天我去给老焦送退休工资,薛宇是陪我去的。
海岩:月月,我问一句唐突的话,薛宇对你,是不是……有特别的好感?
吕月月:嗯——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海岩:因为昨天和今天你多次谈起过他,我感觉,好像他对你特别关切,特别想接近。我也是随便问问。
吕月月:(沉默了约一分钟才说)小薛……他是对我不错。嗯,咱们不说这个行吗?
海岩:当然可以,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打听。我只是通过和你这两天接触,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所以对你个人感情方面的经历有点感兴趣。你别介意。
吕月月:是的,薛宇对我是不错,他喜欢我,可我并没有承诺过什么。我没向他承诺过任何事,我是觉得他人挺好,可我跟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事。
海岩:对不起,月月,你别激动,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我是想咱们聊天可以轻松一点,不一定光聊案子,也可以聊聊生活啦,同事啦什么的。随便聊,啊,那咱们还是接着聊案子吧。后来那潘小伟怎么着了,怎么找着他的?
吕月月:也许,也许薛宇应该恨我,毕竟,也算我对不起他吧……
海岩:呃——薛宇,我想你肯定也有薛宇的照片吧,我能看看吗?
吕月月:(从箱子里翻出照片)噢……你看吧,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他照相喜欢严肃。
海岩:和潘小伟相比,我觉得还是薛宇显得成熟。
吕月月:他是比潘小伟大两岁。
海岩:薛宇的照片你是一直藏在身边吗?还有潘小伟的照片,你是因为要跟我讲这个案子准备拿给我看才找出来的,还是一直就把他们两个人的照片藏在身边?
吕月月:(沉默了片刻)也许女人都是需要男人的,需要男人理解,需要男人保护,需要男人靠近自己。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男人。其实不过是一时的状态,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男人。这是女人的本性。
海岩:你是不是说,你现在离不开照片上的这两个男人?
吕月月:……应该说,我是离不开这两个男人的照片。
海岩:两个你都离不开吗?男人常常同时喜欢多个女人,而女人大多一个时期只喜欢一个男人。
吕月月:总觉得……我都欠了他们……
海岩:你愿意具体谈谈吗?
吕月月:嗯……我想,咱们还是谈案子吧。
海岩:也好,咱们谈到潘小伟已经入境,而你们又必须尽快找到他,是吗?
吕月月:对,潘小伟在北京肯定得住饭店,我们通过公安局外管处查各饭店报的住客临时户口登记,查潘小伟和尼格拉斯两个名字,结果在天龙饭店查到了他,他用的是尼格拉斯这个名字。
那天查到他的住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我们都还没吃饭。队长说得先去天龙饭店看看。他叫上纪春雷和我跟他一起去,薛宇说他现在没事,而且也不饿,也跟去了。我们大约七点多钟到了天龙饭店。进门到总服务台,装作访客的样子打听尼格拉斯是否在房间。结果总服务台的小姐查了一下电脑,告诉我们尼格拉斯先生已经在两个小时以前结账走了,去向不明。
海岩:你们真不顺利。
吕月月:我们马上通过饭店的保卫部把他的住宿登记内容从电脑里调了出来,除了姓名、年龄、国籍和他的回乡证及信用卡的号码外,没别的记载。信用卡是一张维萨金卡,是信用授权最好的卡,真正有钱的人才用的。从登记时间上看,他是前天下午入住的,时间和机场录像摄取时间吻合。说明他是下了飞机直接住进天龙饭店的。从存底的账单上看,他这两天的晚餐和早餐是在这儿吃的,没有吃中午饭的消费记录,看来他白天是出去了。在饭店吃的那几餐全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因为从账单上看,点的饭菜只是一个人吃的量。
他住的房间在七层。很巧的是,当天七层的中班服务员没来,由白班服务员加一个替补中班。我们就通过保卫部把这个白班服务员叫来,向他询问情况。
询问的地点就在保卫部办公室。白班服务员被叫来时显得有些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我们故意问得很轻松,使他镇定下来。他告诉我们尼格拉斯先生这两天白天都不在饭店,每天大约九点多钟出去,下午四五点钟回来。没什么本地人和他来往。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皮箱。服务员说,今天早上尼格拉斯起床后曾向楼层领班投诉,说昨天晚上十点多钟有妓女往他的房间打骚扰电话。领班答应将情况向饭店保卫部反映。陪同我们的保卫部经理说,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接到楼层对这个情况的报告。我们又问尼格拉斯今天离店的情况,服务员说尼格拉斯先生今天是将近五点钟回来的,回来后马上结账离店了。
“你是亲眼看见他回来后立即离店的吗?”我们队长这样问服务员。
“没错。”服务员很肯定,“他没叫行李员,自己拎着皮箱乘电梯下楼去了,我看他年纪不大住高级饭店别是骗子,所以马上打电话到前台结账处,通知他们708号房客人要离店,然后我又赶快进他房间检查他是不是用了冰箱里的饮料和迷你吧的洋酒。因为要是迷你吧酒水跑账,得扣我们服务员的奖金。”
“尼格拉斯先生这两天晚上都出去吗?”
“我是白班,晚上的事得问夜班,不过夜班今天没来。”
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伍队长说谢谢你了,耽误你工作真对不起,你可以回去了。服务员被这样客气了一下,很高兴,走时又主动献计说:
“你们可以再去问问他的朋友,他朋友还没离店,就住在711房间,就在尼格拉斯先生斜对面。”
什么!他还有朋友!服务员无意中说出了这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潘小伟不是一个人,还有人与他同行。我们都不禁为之一振!
海岩:会不会是他的保镖?
吕月月:我们想也是,这个所谓朋友,很可能就是潘氏家族派来保护这位少主人的保镖,而且这个保镖表面上并没有尾随在主人的身后,至少不跟他同桌用饭。
这下服务员走不了了,我们需要知道这个人的样子,这两天的行踪,怎么知道他是尼格拉斯先生的朋友……
保卫部的人也很快从前台查到了这个住在711房间的客人的姓名,他叫罗依,一个不中不洋的名字,三十六岁,也是前天从香港入境的,持港澳同胞回乡证入住饭店。进店时间和尼格拉斯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几分钟。服务员在描绘罗依的时候,把他说成一个阴郁的瘦子,皮肤不白不黑,暗暗的,“就是看着脏啦吧唧的那种”,服务员这样形容罗依的肤色。
“他们是同一天开的房,差不多前后脚上的楼,我开始以为他们不认识呢,两人平时也好像不在一起。”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尼格拉斯先生的朋友呢?”队长问。
“今天上午尼格拉斯先生走了以后,我去打扫他的房间。按规定我们服务员进房都得打一下门铃,可我知道客人已经走了,所以打完门铃就马上用钥匙把房门打开了。进门一看,那瘦子在里边呢。”
“他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不是他的房间,他怎么进去的?”
“那肯定是尼格拉斯先生让他进去的。”
“这是你的分析吧?”我们问服务员。
“嗯……我想肯定是吧。我一进房间,我问他先生可以为您打扫房间吗?他说可以。我就进去了,我说先生您是住711房间吧?他说是的,他说他和尼格拉斯先生是一起的。”
“他还说什么?”
“我打扫卫生,他就走了。临走时跟我说,呆会儿尼格拉斯先生要是来电话找他的话,让我告诉尼格拉斯先生他已经下去了,让他到lb(大堂)找他。”
“后来尼格拉斯来电话了吗?”
“没来。我打扫完房就走了。不过后来晚上尼格拉斯先生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就说你朋友上午在你房间等你来着,后来让你上大堂找他去。”
“他说什么?”
“他开始问是哪个朋友,我说就是住711的那个。他开始还犯愣,后来想了想,说噢噢。”
“紧接着他就离店了吗?”
“对,他进房也就十分钟吧,就离店了。这当中我还进了他一次房,给他送洗好的衣服,他有一件西装早上交给我们去洗的。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刚才我们还接到尼格拉斯先生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的钱包是不是丢在房间里了,电话是我们夜班主管接的,我当时正在做夜床呢,主管找我,我们一起去的708房间,他的钱包确实丢在房间里了。后来我跟主管说我下了中班回家正好路过港华中心,可以给他把钱包送去,我们主管说行。”
“尼格拉斯现在住港华中心?”
“啊,他说他住港华中心,住407房间。”
听服务员这么一说,我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潘小伟没走远,就在不远的港华中心大酒店。这时候伍队长决定马上结束对服务员的询问。
“钱包呢,你交给我们吧。”
“钱包,我已经给711房那位客人了。”服务员说。
“给711房间客人了?”我们问:“你不是说你下了班给他送去吗?”
“后来我给711房做夜床的时候,我跟他说了尼格拉斯先生丢钱包的事,他说你不用送了,他马上也要搬过去,把钱包带过去就行,后来我就把钱包给他了。”
“他知道尼格拉斯住什么地方吗?”
“我告诉他了,港华中心407。”
在一旁听着的保卫部经理厉声批评服务员不该私自将钱包交给不摸底细的人,“万一他是骗子呢,万一他带着钱包溜了呢,丢钱的客人再来找饭店,你负得了责任吗?”
服务员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眨着眼睛不说话。保卫部经理一劲跟我们解释,说酒店对客人遗留物品都有清点登记认领等等一系列规定,对员工也都进行过培训。服务员把钱包胡乱给人纯属破坏规定责任自负,当然今后管理上也要加强等等,絮絮叨叨。我们这时已无心再谈下去,因为从服务员叙述的情况看,潘小伟行色匆匆,丢三落四,像是有点受惊的样子。而那位“看着脏啦吧唧”的瘦子,听到后来,似乎也并不像是潘家的保镖。总之潘小伟和瘦子的形状都有点怪。
从天龙饭店一出来,一直往西,我们在车上挂上警灯,连闯几个路口,直扑港华中心。
港华中心的全称好像叫北京港华中心瑞典酒店,一听这名就知道是瑞典人管理的酒店。我们进店先找保卫部,这时差不多九点钟了,保卫部经理已经下班。部里还有一位值班员,是个主管级的干部。他帮我们在前台查了一下,果然,潘小伟住在407房。又通过客房部查了一下,楼层服务员说客人正在房间休息。
伍队长这时就用饭店保卫部办公室的外线电话和处长通话,把情况说了说。总之是人已经找到了,按照局里领导和处里领导原先研究好的方案——人一找到,先公开接触,以警方身份直接询问小提琴的下落,然后根据潘小伟的反应再决定怎么做工作。所以处长当即在电话里拍板,为防止潘小伟再度搬家造成失控,今晚——确实时间晚了点——就由伍队长出面与潘见面。
饭店保卫部的那位主管建议:因为已经晚上快十点了,为了礼貌,是否先打电话到潘的房间,约他下来到会客室见面。伍队长说不行,万一姓潘的不想见的话,一接电话准开溜,所以只能把他堵在房间里,不想见也得见!于是我们让保卫干部带路,直接就上了四楼。
楼道里空空的没人,从一些客房的房门里,传出客人的说笑和电视节目的声音。407房的房门紧闭,里边没有一丝声响,保卫干部敲门,无人应声。打门铃,也无人应声。小薛上去,用力按门铃,门铃叮当作响,反复多次,屋里竟无一点动静。伍队长当机立断,令保卫干部用万能钥匙强行开门。
保卫干部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里边有灯光,薛宇推开保卫干部,第一个进去。我跟在他后面,就听见他喊了一声,接着就是倒下来的声音,我们全都知道不好,赶快往里冲。我看见潘小伟穿着睡衣,圆睁双眼,两手举着客房里的一个立式木头衣架,小薛已经让那衣架给打倒在地了,是一下就给打昏过去的。我和伍队长拿着手枪指着潘小伟,伍队长大喊一声我们是警察你别动!说实在的,我当时膝盖抖得控制不住,腿肚子都抽筋了。因为这是我从警院毕业以后,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碰上这种阵势。我不是害怕,真不是,我一点不害怕。我们好几个人,都有枪,没什么好怕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可能就像一个新兵第一次听到枪炮声——不是在电影上啊——就控制不住打哆嗦,紧张,也可能是激动,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
潘小伟这会儿看上去比我还紧张,他确实是受惊了,看着我们,举着衣架子,既不进攻,也不退却,那架势是跟我们对峙。我当时也不知道跟哪儿借的胆儿,用枪使劲顶着他的太阳穴,我喊,你放下来!他歪着头把衣架子放下来了。我拿枪顶着他,我们队长连忙蹲下来去看小薛。
这时我们都发现,地上横着的,不光是小薛,在墙角里还有一个人,瘦瘦的,确实,是一个“看着脏啦吧唧”的昏迷了的男人。
第3次谈话
海岩:吕月月,昨天你说到在港华中心瑞典酒店407房间里还有一个昏迷的男人,然后就打住不说了,我都觉得你真像一个说书的,说到关键时刻,就把扇子一合,且听下回分解了。
吕月月:不是我吊你胃口,因为昨天时间已经太晚了,我还得吃晚饭,结果还是迟到了。
海岩:迟到要扣奖金吗?
吕月月:我们主要是靠小费的,本来也没什么奖金,迟到了要看你和老板的关系,总迟到,关系又不行,那就只有炒鱿鱼吧。
海岩:说明你和老板关系还行。
吕月月:那倒不是,可能是我对歌厅还有点用吧,有些老客户是冲我来的。
海岩:可你在这家夜总会干的时间并不算久啊。
吕月月:那帮家伙,哪家夜总会有新面孔,他们都知道。海岩,我不想总谈夜总会。
海岩:好好,我们还是说港华中心,那个昏迷的男人究竟是谁?
吕月月:其实我昨天等于已经告诉你了,就是罗依。
海岩:啊,就是那个看着有点脏的瘦子吧?
吕月月:薛宇和罗依是一同被送进公安医院的。薛宇第二天出院,脑袋上肿起一个大包,医生说可能有轻度脑震荡。罗依头部有硬伤,是茶壶砸的,凶手也是潘小伟。
正如我们曾经怀疑的一样,罗依和潘小伟并不是主仆关系,他不是潘家的保镖,恰恰相反,是天龙帮老板冯世民手下的干将白头阿华的马仔。阿华名叫林国华,因为长了一头白发所以人称白头阿华。罗依是他派过来追踪潘小伟的。
海岩:天龙帮是不是想干掉潘小伟?
吕月月:天龙帮的意图是什么,罗依的使命是什么,这是我们急于想知道的事情。在第二天早上,罗依神志已经完全清醒,征得医生同意,李队长和纪春雷一起审问了躺在病床上的罗依。实际上李队长和纪春雷在医院已经等了一夜,直到医生说你们可以进去问他了,才开始审问工作。
对罗依的审问进展得十分艰苦。这种黑道上的人是不会轻易把家门里的事情吐露给警方的。但是中午我们那两位审讯专家回家时仍然带回一些成果。罗依承认他在冯世民的公司里做事。这次从香港到北京是按公司的安排,来找潘小伟谈谈,向他询问意大利小提琴的下落。罗依说这把小提琴是冯世民的财产,被潘小伟的大哥潘大伟巧取豪夺。在事实面前罗依承认他在潘小伟白天离开天龙饭店以后,到饭店总服务台冒充尼格拉斯取了潘小伟交到那里的客房钥匙。总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见他持有饭店的房卡,也就是住房证,就把钥匙给他了,疏忽大意没有仔细验对房卡上的姓名和房号。罗依拿了钥匙打开潘小伟住的房间,搜了潘的行李物品,没有找到小提琴。小提琴虽小,但也不是个好藏好掖的东西。在他搜完行李的时候,恰逢客房服务员开房打扫卫生。罗依向我们承认随便进入他人房间是不道德甚至违法的行为,虽然未曾偷拿半点钱财,但他仍表示愿意接受警方处罚。
罗依交代,那天傍晚他在自己房间里听见斜对面潘小伟的房间门声响动,便在门镜中偷看,看见潘小伟提着行李从他门前路过往电梯方向走。猜想这位少爷要溜,于是赶紧跟踪上去。潘小伟是先他一个电梯下楼的。等他追到大门口时潘小伟已经不见踪影。他没想到晚上碰见楼层的服务员,竟然知道潘小伟的去向。他马上表示可以代服务员去港华中心送还潘的钱包。服务员开始不肯,说不麻烦了,自己下班正好路过去一趟就行。他当然知道服务员送这一趟钱包自然会得到不薄的小费,于是就拿出了两百块钱塞给服务员,说是替尼格拉斯先生表示感谢,服务员马上就把钱包给他了,并且告知了潘小伟的房号。
罗依说他是九点半钟赶到港华中心的,他到407房间找潘小伟交涉,发生争执,潘动手用桌上的茶壶砸他头部,以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从时间上看,罗依恰恰是在我们上楼找潘小伟的前几分钟进入潘的房间的。
第二章(1)
海岩:潘小伟不是偷偷来大陆避风的吗,天龙帮居然马上知道他的动向,派人追踪而至,可见神通广大。
吕月月:潘小伟到北京避险,是他大哥一手安排的,做得极为缜密。但是黑帮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扑朔迷离。潘小伟的行踪是怎么被天龙帮探知的,至今我们都不清楚。
海岩:我看潘小伟的照片,面相上倒是清俊单纯,像个学生。没想到出手这么狠,三下两下就把罗依撂平,不愧为黑帮子弟!
吕月月:在审罗依之前,也就是那天的当天晚上,伍队长和刘保华审了潘小伟。潘小伟的说法和第二天罗依说的,完全不一样。潘小伟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姓名,也承认了此次北京之行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天龙帮的加害。他说他离开天龙饭店搬到“港华”,是因为发觉被人跟踪,他的房间也被人翻动。他以为换个地方住就万事大吉了。不料在他快离开房间时服务员送来了他早上交洗的西服。其实这西服中午就洗好了,但服务员并不送回房间,因为只有等到客人回来了再送才可能得到小费。潘小伟付完小费又忙着收拾行李,行色匆匆地忘记带走付小费时拿出的钱包。恰恰是这个钱包暴露了他的去向。他在港华中心下了出租车就拿不出车费,他已经身无分文。出租车的司机以为他是骗子,揪住不放,把车横在饭店门口不走。在饭店打公用电话都要钱,于是他求助饭店的大堂副理打电话到天龙饭店询问钱包的下落。没料到这个电话把罗依给招来了。罗依送来的不是钱包,而是一根很细的钢丝绳。他假冒饭店服务员说是送一个访客留言,赚开了房门,进门就用细绳扣住潘小伟的脖子想把他勒死。结果不巧勒在了下巴上,就差这么一寸,潘小伟侥幸活命。挣扎之中,抓到桌上的茶壶给了罗依一下,开了罗依的瓢儿。大概也就是这时候,我们来了,敲门,潘不敢应声。他当然不敢应声,我们就自己开门。这时候潘小伟是惊魂未定,顺手抄起一个立式衣架,谁进去他打谁,薛宇第一个进的,潘小伟一看不是服务员,又能开门,准不是好人,然后薛宇就轻度脑震荡了。
海岩:那你们分析,究竟潘小伟说的真实呢,还是罗依讲的真实?
吕月月:当然是潘小伟的真实。第一,合情理;第二,我们在现场发现了那根细钢丝绳;第三,潘小伟的下巴上确有一条钢丝绳勒出的红印,他不能没事自己勒自己吧。
从已经发生的全部情况分析,我们判断,天龙帮派罗依追到北京,首先是要找那把提琴。他们大概怀疑潘家把提琴让潘小伟带出香港了。当罗依发现提琴并不在潘小伟手中以后,就决定除掉潘小伟,大概至少以此能再次向潘家显示天龙帮的法力无边吧。天龙帮和罗依本人,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过分小看了潘小伟,以为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捅就得死。没料到潘小伟能置死地而后生。
海岩:有一点不知你们后来有没有搞清楚,这把小提琴究竟是潘大伟在古董商那里买下来的,还是真的如罗依所说,是从冯世民手上巧取豪夺的?
吕月月:根据后来我们调查掌握的情况,琴是潘大伟从古董商那里直接买来的没错,但是在这两年潘冯两家的势力较量上,潘家越来越处于劣势。为了和天龙帮修好,潘大伟在去年把这把小提琴作为寿礼送给了冯世民。可不久前天龙帮的一个小兄弟叛变投靠了潘家,不知轻重地偷了这把小提琴作为给潘家的见面礼,激怒了天龙帮,无论潘家怎么解释,还是爆发了一场大火并。火并虽因偶然误会而起,基础还是积怨多年的利益冲突。由此看来,罗依的交代也不是无中生有。
海岩:那这两个人,潘小伟和罗依,你们怎么处置呢。
吕月月:罗依的行为构成刑事犯罪,地点又在北京,中国政府有司法管辖权,后来这个案子结束后,罗依被依法起诉,怎么判的我不知道。
海岩:潘小伟呢,怎么处理?
吕月月:潘小伟没有犯罪,我们不能对他采取任何法律措施。他在香港也没有任何案底,也就是说,算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一个清清白白的香港同胞来大陆旅游观光,那当然只能让他回饭店住。于是问题来了,我们想通过他找到小提琴的线索,所以得看住他不能让他跑了,可又不能任意限制他的行动自由。
海岩:可不是嘛,现在是法制社会,潘小伟又是香港同胞,我想象得出是很难处理的。
吕月月:在审完潘小伟以后,我们把他送回港华中心饭店,当然,给他换了一个房间,加强了楼层的保安措施。下步拿他怎么办,得请示。伍队长让刘保华赶快整理出对潘小伟的审问笔录,当然,写在文字上应该是“讯问”笔录,因为他并不是作为犯人或者被告人或者是被我们采取了刑事措施的人接受问话的,所以不能用“审”字,应该用“讯问”两个字,说明他最多是证人的身份。刘保华那天没回家,连夜整理讯问记录,以便第二天如果要对罗依采取拘留或逮捕措施的时候,好向市局或检察院报材料。伍队长则让我跟上他去找处长,这时候大约是半夜两点多钟了。
处长家住在奶子府。奶子府你知道吗?就是靠近灯市西口那边,离天伦王朝和国际艺苑饭店挺近。处长就住那儿一栋六层高的宿舍楼里。
我们到的时候,他因为已经和伍队长通过电话,所以早从床上爬起来在客厅里等我们。伍队长先把这一晚上的情况和潘小伟的交代汇报了一遍,处长抽着烟听着,听完了没表态,先笑着问我,是不是头一回见这阵势,犯怵没有?我说还行吧,队长说月月表现不错,一点没犯怵,就是手里有杆枪见着人就搂不住火了,那小子举着衣服架子是吓傻了你没看出来吗?我要不拉住你你非把他崩了不可。我说,队长我不至于那么不懂政策吧,我根本没怎么的他,可你看他对薛宇下手多狠。队长说噢,这点我倒忘了,他打了薛宇你心疼了,所以你要替薛宇报仇伸冤是不是?我说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同志之间这么长时间在一块儿都是战友了,就像上前线打仗,战友的牺牲最能激发对敌人的仇恨……队长说得了得了你别越描越黑。
处长问:“怎么,月月和小薛不错?”我说没有,就一般朋友。队长说他们俩还行吧,小薛挺喜欢月月,月月呢,女孩子嘛,拿点架子。我说我有什么资本拿架子呀。海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女孩子的心理,一般都不习惯别人当面议论自己。可那天我们两个头头儿这么说我,我感觉挺好,他们论年龄都是我的长辈,他们议论我的时候,口气、表情,都很真诚,挺温暖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挺好。
后来处长言归正题,问:“对潘小伟你们有什么想法,怎么处理?”
队长说:“目前要继续查清小提琴的下落,潘小伟这根线不能撒手。”
处长又问:“人住在饭店里,你们打算怎么控制?”
队长说:“潘小伟目前主要是想摆脱天龙帮而不是摆脱我们,他要避免冯世民的追杀,也需要有我们帮助,而且作为当地警察,我们也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他提供保护。这就是所谓坏事变好事,要是没有今晚这场虚惊,我们今后保持和潘小伟的接触,并且做他的工作,还不方便呢。”
处长说:“那倒也是。”他又问:“老伍,这么说吧,你对做好潘小伟的工作,求得他的合作,查清小提琴的下落,有几成信心?”
伍队长说:“五成。”
处长一瞪眼:“五成等于没说。五成不等于说一半一半吗?!”
伍队长说:“我觉得潘小伟这个人,年轻,涉世不深,在跟他交谈时我观察,人也算比较单纯,不油。可能从小富贵惯了,所以有点少爷脾气,但从言谈举止上看得出是受过教育的,有文化。我想,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至于一点情理不通吧。而且从香港警方提供的情况看,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他家族的违法活动。也就是说,还没有陷进去,应该拔得出来。”
处长也很赞同,说:“你有信心就好。”又说:“我倒是担心,这小家伙对他们家族的事,知道多少,对这把小提琴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
队长:“这就难说了,也许全不知道,也许全知道。”
从处长家出来的时候已经三点多钟了。处长基本同意了伍队长提出的方案,说明天再跟局里汇报汇报。我和伍队长坐进汽车,队长说先送我回家,其实我们队长人特别好,现在很难找到这样敬业的人。你想他总不回家他儿子伍冬冬怎么办,队长夫人去世好几年了,队长一直为了冬冬没有再续。他一做饭做一大盆,菜也做得多多的,放冰箱里,每天让冬冬自己热了吃。冬冬很可怜,我们队长这一点非常让人尊敬。
后来队长开车送我回家。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后,本来一直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那年五月份我妈从老家到北京来看我,住在她同学家的一间多余的房子里,就在地安门那儿,那些天我下了班就到我妈那儿和她一块儿住。
海岩:在地安门哪儿呀?
吕月月:就在狗不理包子餐厅旁边一个胡同里,平房。我们那儿算是北京的贫民窟,全是危旧小平房或者违章建筑。又像是《水浒传》扈家庄里的盘陀路,分岔极多,进去你就出不来。队长送我到胡同口,胡同窄,车开不进去。我下车时队长突然叫住我,他说了一句话。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句话,断送了我的一生。
海岩:什么话?
吕月月:他侧着头看了我半天,说:“月月,这个案子,你要唱主角了。”
第4次谈话
海岩:月月,你昨天最后说的那句话,使我非常不解。你说你们队长的一句话就断送了你的一生,是不是太严重了?你是不是感到有很多人,包括你们队长在内,都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由此使你痛恨他们,甚至痛恨一切人。你昨天说的这句话让我想了一个晚上。我想象你这样一个大学生,又在所谓“国家机器”中工作,落得现在这样的地步——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以你所受过的教育和训练,怎么会跑到那样一个夜总会里靠挣小费过日子呢。难道你觉得你的青春,你的事业、前途,在那个醉生梦死的地方可以体现吗?可以让你满足吗?我觉得你的过去和你的现在十分矛盾。按一般人的观念来推断,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去干这种近似于卖笑为生的工作,是不是一种自暴自弃呢?这个问题从我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百思不解,直到你昨天说你们队长一句话就断送了你的一生,好像有点印证了我的分析。
吕月月:我不是自暴自弃。我从公安局辞职以后,没有工作,我外语不太行,去不了外企。可我又非常需要钱,你知道,在夜总会里一个小姐要是做得好的话,一个月不会少于一个巴掌。
海岩:五千。
吕月月:对。没人恨钱。像我现在,每月光租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就得八百多块。
海岩:当然比你在公安局挣工资多多了。可你觉得干这活儿有意思吗?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
吕月月:谈不上有没有意思。挣钱嘛,没办法。我最怕的就是陪客人喝酒,最多的时候我一晚上喝二十多杯白兰地,人都紫了(苦笑)。有时候真是把苦胆都能吐出来,还得去陪。一个晚上我就能为夜总会老板挣几千块甚至上万块,我这钱挣得不容易,是拿命在挣。
海岩:就一直这么挣下去?挣钱是你的生活目标吗?
吕月月:等挣够了,找个地方隐居去。
海岩:隐居?哦,月月,我过去一直试图用文字来研究中国女性的心理。前几年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作家》搞过一期“女性爱情心理研究专号”,上面打头条刊登了我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写一个女人在十八岁到四十岁的漫长人生中,对一个男人的苦恋。据我的体会,恋爱,对一个男人来说,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而对女人来说,则常常是她的全部人生。你还不到二十四岁,还有无数未来。可你却说,队长一句话断送了你的一生,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让这句话断送的,只是你的恋爱呢?
吕月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你说恋爱是女人的全部人生,这话没错。因为恋爱、婚姻、生育,确实决定了女人的一生。但男人,男人只是在很短的一个阶段才需要这些。
海岩:月月,咱们也算是朋友了,作为朋友我很想知道一点你的童年、你的家庭……
吕月月:你找我不是为了那个小提琴的故事吗?
海岩:不,我觉得,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更让人好奇。你是生在北京吗?
吕月月:我生在东北,黑龙江密山。
海岩:那是你老家?
吕月月:不。怎么说呢,我母亲是北京长大的,一九六八年高中毕业到东北插队落户,再就没回来。
海岩:也就是说,你姥姥家在北京。
吕月月:姥姥姥爷早不在了,我妈是独生女儿,所以北京早没什么亲人了。
海岩:你父亲呢,现在也在东北?
吕月月:我的父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佬,他的老家离中苏边界很近很近。很早以前我的祖上在那一带深山老林之中统治着一个非常大的庄园。那地方名叫刁林。如果按毛主席关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的标准,在我的曾祖父以前,我家属于名副其实的大地主一类,以我们吕家在刁林一带的势力和行径而论,也够得上土匪恶霸一级的人物。我曾祖父有个绰号叫“黄半山”,他的庄园是一色的黄琉璃瓦的大屋顶,铺了半个山坡。黄琉璃瓦过去是皇室的专用品,臣民百姓绝对不准用的,用了就是谋反。可刁林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我的老祖宗占山为王,别说用黄瓦,他种了满山的鸦片,谁管得了呀。
我曾祖父这一代,是吕家的鼎盛时代,光是看家护院的子弟兵,就有二百多人,一律白马双枪。在当时的刁林,可算得上惟我独尊。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也不惹他,还请他出面维持地方治安。抗联也想争取他,以为他有点侠肠义胆,时不常地跟他讲点民族大义什么的。其实我曾祖父八面玲珑,既不抗日也不反共,甭管是谁,只要不妨碍他种大烟就行。后来苏联红军对日宣战,进军中国东北,就是从刁林入的境。我曾祖父夜郎自大惯了,又没什么文化,别人跟他一说老毛子来打二毛子了,他就火儿了,说二毛子是我的朋友,老毛子凭什么来抢地盘。老毛子二毛子是我们东北土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海岩:知道,你们东北人管俄国人叫老毛子,管日本人叫二毛子。
吕月月:我曾祖父想在日本人面前露一手,做点仗义行侠的事。在某一天天没亮的时候就带着他那二百人,一色的白马双枪,很神气地到边境线的一个山口那里去堵老毛子。他想先把老毛子劝回去,不行的话就撂倒他几个,给他们个下马威。他们赶到边境山口时正赶上苏联红军的装甲部队过境,坦克车、装甲车、十轮大卡一辆接一辆隆隆开过,到中午还没过完。他们躲在山上看到山谷里烟尘蔽日,马达声震耳欲聋,看了将近一天,到黄昏时他们拖着枪回来了。我曾祖父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爷爷送到省里去读书,老毛子的铁甲部队使他明白了外面的世界无限大。我爷爷到省城上学以后,解放军进军东北,刁林也开始清匪反霸,土改建政,曾祖父的白马双枪的子弟兵很快瓦解,曾祖父后来被解放军当作土匪镇压,庄园土地全部没收。我爷爷和我父亲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戴着土匪恶霸的孝子贤孙的帽子,难见天日,没过过一天直腰瞪眼的日子。我妈就常对我说,吕家祖上一辈一辈的罪孽太大太大了,现在轮到你爸爸来还这笔债了。我爸年轻的时候长得英俊极了,人也特别老实,我妈就喜欢他这样的。要不然我妈这样一个出身没问题的知青,也不可能宁愿刀劈火烤嫁给他这样一个黑五类。我爸一辈子压抑,我和我妈就是他的全部寄托和光明。他在外面没地位,在家里也总觉得欠了我妈多少债,所以对我妈,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们家虽然穷,可我从小就被宠坏了。可以说,在家里我什么活儿都不干,有一点好吃的好穿的,也都天经地义地归我。
海岩: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吕月月:没有。我爸也去世了。我妈还在密山农村呢,生活很苦。我想,等我挣够了钱,就把我妈接到北京来,北京现在没户口也能生活。
海岩:你怎么到北京的?噢,对,我忘了,你是大学毕业分来的。看来你的命还算不错。在密山农村能考上大学,又能分到北京,很不容易。
吕月月:就算是吧。
海岩:说一句不当说的话,老天爷还给了你另一份厚爱,那就是给了你一张这么好看的脸。我想象,一定有许多小伙子玩儿命地追求你吧。
吕月月:被人追求是令人厌烦的事。
海岩:女人有一种普遍的毛病,如果男人拼命追她,她会觉得很烦,如果男人不追她了,她又受不了。假使一个女人一生中从没被任何男人追求过,我想她无疑是最寂寞和最不幸的女人。
吕月月:你说的不错,但是我觉得女人只是喜欢自己感兴趣的男人追求自己,只有那种找不到男人的丑女人才把随便什么人的追求都当作乐事和虚荣。你知道吗,一个无聊的男人来追求你,只会是一种令人厌烦的纠缠。
海岩:月月,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值得探讨,你对自己的初恋感觉怎么样?很多人一生中经历了多次恋爱和婚姻,但在内心留下最浪漫最美好记忆的,还是初恋。如果你不特别忌讳的话,能不能讲讲第一个向你进攻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吗?
吕月月:(沉默片刻)第一个进攻我的人是个老头儿,那年我十六岁,他六十岁了。
海岩:啊,请原谅,我不是有意这么问的。
吕月月:没事,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我无所谓了。女孩子一般都怕和人谈这些丑事。你也许不知道,我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风流的、败坏的女人,是让男人不安分的女人。这些年难听的话我听惯了,所以脸皮也厚得不行。
海岩:别瞎说了,你才多大。
吕月月:所以我到夜总会去工作,很多人不觉得奇怪,可能反倒觉得我去那儿正合适,他们甚至觉得我肯定能跟有钱的客人上床。过去我们处里就有人说我是麻袋片上绣花,底子不好。他们毕竟是搞侦查工作的,有些人连我十六岁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
海岩:十六岁你应该还在上中学。
吕月月:就在我们密山县里的中学。我的校长,六十岁了,很喜欢我。我那时在学校里很出名,因为我唱歌唱得好。我们小县城里也有“追星族”,港台的追不着,大陆的也追不着,就追我。
海岩:你们校长六十岁了,也是“追星族”?
吕月月:不,他看上去完全是个持重敦厚的长者,不苟言笑,学校里师生们都很敬畏他。他平时对我很好,看见我总要叫住说几句体贴的话或者教导的话。有一天放学,我走得晚,碰上校长,我都走过去了,校长又叫住我,说有事正要找我,让我跟他去办公室一趟。我跟他去了。那是冬天,才四点多钟,天已经渐渐有点暗了。校长的办公室里生着一只火炉。我们进屋校长先把火捅开,然后问我,团支部有没有把入团志愿书给我,我说没有,没听说让我入团。校长说他跟团总支和我们班主任都关照过我入团的事,让我别着急。又说北京一个歌舞团到我们这儿来招小歌星,准备培养训练好以后和港台歌星去竞争,北京的专家看中我了。我一听高兴得都傻了。我问校长我行吗?校长说你条件、基础都不错,但人家选择很严格,首先身体要合格。校长说人家北京的人托他先给我检查一下身体,如果体形发育什么的都没问题,就推荐我。但这事得保密,如果让其他老师同学知道了都要来争对我就不利了。我听着点头,我才十六岁,小地方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做歌星梦做得糊里糊涂,我只有点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又是校长。(沉默了一会儿)他让我把棉袄脱了,又让我把毛衣也脱了,最后让我把衬衣撩起来,露出胸,他用手碰碰我的乳头,说:“太硬了。”(笑)我还以为硬是不正常呢,很紧张,问校长我没病吧。校长没答,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他说你把上衣脱了,我说这屋子很冷。他让我站在炉子边上,亲自动手帮我解衣服扣子。他把我上衣脱下来,我脸上烧烧的,身子冷得起鸡皮。校长让我两条胳膊举到头上,他摸我的胸、肋和肚子。他冰凉的手,很粗,轻轻地摸得我痒痒的,一会儿又用力捏我的乳房,我放下手说校长我难受,我要冻着了。这时电话铃响了。校长说,这样吧,明天你再来,我明天提前把屋子烧热一点。明天再检查吧。
后来我就回宿舍了,恰好那天我爸从几十里外赶到学校来看我,一直在我宿舍里等着,问我怎么才回来,我就说了北京来人招歌星的事,也说了检查身体的事。我爸开始挺高兴,后来听着不对劲了,怎么还检查身体?他让我详详细细把校长检查身体的细节告诉他。我爸从来对我没大声说过话,家里要是炖了肉,几十里他也给我送到学校来。可那天我爸那样子把我吓坏了,我看他那样就不想再跟他说,他使劲打了我一个嘴巴,说:“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孩子,你让人家玩儿了你都不知道!”
我那时突然恨我爸,我哭了就跑了。我也不吃饭了,我一个人跑了几十里回家找我妈,我晚上九点多钟才跑回家。我妈说你爸看你去了,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是的,我爸从那天开始再没有回过家。他当天跑去找学校的书记,书记说不会有这事吧,等我了解了解再说吧。我爸觉得书记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义愤和决断。于是又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说这事最好还是找上级单位领导解决。我爸火了,自己去找校长理论。校长矢口否认,并且说保留控告我爸伤害名誉罪的权利。当晚他们在校长家门口争吵,争吵之中我爸推了他一下,校长跌坐在地上,昏迷过去,当时邻居帮忙送了医院。这时候派出所来人了,也是邻居叫来的,把我爸扣起来,扣起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日后叫我爸赔偿医药费和营养费。可没料到校长在医院里呆到第二天,竟然不治而死,诊断死于脾脏破裂。
原来校长以前就患有脾脏肿大的疾病,解剖证明他的脾脏比正常人大几倍。我爸推他时碰了他的脾,脾就破了。正常人当然是不会这样的。这样一来我爸就不是赔钱的问题了,他一下子成了杀人犯了。我和我妈听到他被逮捕的消息真是像听到晴天霹雳,后来我妈对我说过那时她曾有轻生的念头,但低头看看我,我才十六岁花儿一样,她不得不咬牙活下来。说实话当时我也有绝念,心想活着太没意思了不如死了干净,可有这念头的事我至今也没对我妈透露过。
法院开庭的时候我妈没去,她受不了审自己亲人那种场面。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能耐去救自己的亲人,她只是哭,她连律师都请不起。出庭的律师是法庭代我们请的,不过还不错。这位没收我们一分钱的律师认定这事是意外事件,因为造成校长死亡的不是我爸的这一推,而是校长那已经病重的脾,我爸事先并不知道他的脾有病,因此不具备杀人的故意。在争吵中推了一下最多构成治安性质的问题,谈不上犯罪。但是检察院说校长是死于脾破裂,而我爸那一推是造成脾破裂的直接原因,与死亡构成因果关系,应以过失杀人论罪。最后法院来了个折中,说我爸那一推绝对构不成杀人,但我爸应当知道这样推一个年纪较大身体较弱的人可能会造成身体伤害,但我爸没考虑到这点,因此构成过失伤害致死罪,判了有期徒刑两年半。
我爸判了刑,校长开了追悼会。一荣一辱,格外鲜明。校长从教三十年,在当地有点名望。追悼会县里不少领导来参加,挺隆重。
追悼会后有人把校长的悼词从门缝里塞到我们家来。悼词上全是溢美之词,什么为人师表、德高望重。我被他检查身体这件事没有人愿听,也没有人愿信。同学和老师都在议论我,我没法再上学。后来我的中学课程全是我妈在家教我的。我退了学,到我们乡办工厂修了一年多的农机。你知道,这活其实不适合女孩子干,每天一身油污。要生存只有去干,没办法。
海岩:你爸爸后来出来了吗?不是就判了两年半吗?
吕月月:他在刑期快满的时候死了,死于工伤。据说是盖房子时砸死的,后来监狱领导送来他的遗物和一个奖状,上面写着“改造标兵吕小安”。我爸一生没有任何荣誉,一个土匪的后代,一个农民,精神上和生活上都极困苦,连这个以死换来的标兵称号,我和我妈都拿不准要是挂在墙上究竟是光荣还是耻辱。
海岩:后来挂了吗?
吕月月:没挂。
海岩:可你后来上了大学,又来了北京,也总算能告慰你父亲了。
吕月月:我现在每月都寄钱回家给我妈,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爸没能用上我挣的钱。
海岩:你的经历更使我感到,一个美好的容貌,是女人的武器,也是女人的麻烦。越是容貌好的女子,越不容易有一个好的名声。
吕月月:男子名声好坏并不重要,因为没有一个女人真正愿意嫁给一个正人君子。你没听人说“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吗?但是一个女人的名声就是这个女人的生命。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贞操和品德。
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几个男生,喜欢我,互相闹得你死我活。年级老师、党团组织,都出面做工作,帮助教育。结果他们都没事了,我竟不明不白地背了一个害人妖精的恶名,让那些一心读书的良家子弟,敬而远之。其实我从十六岁开始就讨厌男人,对于男女间事,从心里就恐惧、反感,觉得肮脏罪恶。因为校长检查身体那件事闹出的轩然大波,使我无脸见人,精神上太受刺激。你想我才十六岁,头一次听懂这种事的时候就成了丑角。从那以后,我心理上也许是有点变态的。
海岩:问你句玩笑话,现在你是不是讨厌一切向你靠拢的男人,比如,薛宇,你讨厌不讨厌他呢?
吕月月:(斟酌片刻)唔——开始并不喜欢,他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同学,那同学追过我,很讨厌。后来,我觉得薛宇是个很忠诚的人,有忘我的一面。我不喜欢蝇营狗苟的男人,薛宇很正义,不自私,只是他的心眼儿太小。有一次干部检查身体,医生在薛宇的体检表上填了“心界不宽”这样一句。我就笑他,你看,医生都说你的心眼儿太窄。他说你别德行了,风马牛不相及。
第二章(2)
海岩:今天时候快到了吧。今天很荣幸听你说了许多你的往事,非常谢谢你给我这种信任。
吕月月: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有些事对我妈都没说过。我这人不知怎么搞的,对朝夕相处的亲人和朋友常常无话,有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能一诉平生。是不是也算一种变态?
海岩:不不,我有时也这样,很多人都有类似的心情。
第5次谈话
吕月月:昨天我们谈到哪儿了?我现在记性特坏,喝酒喝多了伤了脑子,醉醒之后什么都忘了。
海岩:昨天谈了你的身世,上中学和上大学时的一些事情。嗯——好像就这些。
吕月月:今天你想听什么,关于我的过去,还是关于那把小提琴?
海岩:我都有兴趣,无论是你过去的生活还是我们现在谈的这个案件,对我来讲听着都很新鲜。你讲什么都可以。吕月月:那我们还是接着把这个案子谈完吧。
海岩:好的。听了你前两天谈的情况,这个案子我似乎听出点门路了。潘氏家族、天龙帮和你们——中国的警察机关,都在争夺这把小提琴。你们现在已经把潘氏家族的少爷潘小伟、天龙帮的成员罗依都抓在手里了,要追回小提琴,看来是有点戏了。
吕月月:我上次讲了,潘小伟在香港和内地都没有任何违法犯罪的前科。他在北京的身份只是一个持有香港身份证的合法的旅游者。我们现在要通过他了解小提琴的下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得看住他,不能让他跑了,其次呢,才是接近他,做他的工作。当然,我们还要保护他,至少得保证他在北京、在大陆,不能出事。
海岩:那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吕月月:首先是要给他换一个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得让他再次搬家。副队长李向华主张换个远一点的饭店,比如,香山饭店。香山风景区远离闹区,犹如世外桃源,既可躲避天龙帮的耳目,又可在山林村野之间赏心悦目,有利于潘小伟调整心情。
伍队长对此不大赞成,说那地方太远,我们自己来来往往,时间耗在路上太不方便,而且那饭店在香山脚下,周围山深林密,地形太复杂,万一有事,给我们自己找麻烦。想来想去,觉得天龙帮势必穷追不舍,在北京到处找他,不如出其不意来个灯下黑,就把潘小伟挪到与港华中心半步之隔的亚洲大酒店去。
海岩:潘小伟受了那场惊吓,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吗?
吕月月:比我们想象的要平静多了。原来我们只想象他是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娇生惯养。家里又一直不让他搅进黑社会活动中去,所以肯定没见过什么世面,没经过什么风险。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镇定得这么快,当天夜里送他回港华中心时就已经看不出他脸上一丝紧张不安的表情了。不过他对跟他谈话的伍队长和刘保华表现很冷淡,问一句答一句,不十分合作。那天晚上在处长家处长说得很对,潘小伟毕竟是在黑帮家族中长大的,就算一直超然局外,也不可能没感受过一点腥风血雨。所以罗依对他的袭击,是不会使他一下子吓破胆的。而且从这种家庭出来的人,对警察也有天然的反感和戒备,不会一下子就相信我们、依靠我们的。
第二天早上,伍队长和刘保华去了港华中心,跟潘小伟说要给他换个酒店住,潘小伟态度很不友好,坚决不去。问他为什么又说不出理由。伍队长没办法,就吓唬他,说昨天究竟是罗依要杀你还是你要杀罗依,我们一下子还搞不清楚。警方需要进一步详细调查。你作为这个案子的当事人,一定要和警方合作,否则后果对你不利。
这席话说得潘小伟直犯愣,这下他才明白,他实际上已经不可能自由了。因为他已经无可置疑地陷进一个谋杀案的悬局之中,一旦说不清,接踵而至的就可能是一连串的法律问题。另外,他来大陆本来是很秘密的,在他的家庭与天龙帮闹翻的第二天,是他大哥用手持电话通知他赶到鲤鱼门的一家小小的海鲜馆去,在那里他取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去北京的飞机票和大哥的几句短语。在前一天晚上的火并时,他正巧在同学家参加一个聚会没有回家。那天半夜大哥来电话告诉他不要回家。但没说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通过电视新闻,才知道潘家和天龙帮已经开战。他往家里挂电话,整整一上午没有人接,下午大哥来电话要他立即去鲤鱼门。鲤鱼门那个海鲜馆的老板娘把他大哥已经替他准备好的皮箱和第二天的机票一起交给了他。他当晚没有地方去,就按大哥信上的要求,在香格里拉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过了焦灼的一夜,第二天就搭机北上了。可天龙帮居然这么快知道他的去向,真可谓天网恢恢。
潘小伟现在究竟面临什么形势,他自己已经无法预料,他不靠中国警方的保护能不能安全生存确实没有把握。所以,他想来想去,只能收拾行李跟着伍队长离开港华中心去亚洲大酒店。伍队长见他初步就范,趁热打铁地又向他规定了几条:第一,在他和罗依这个案子没有结束调查之前,他作为当事人不能离开北京;第二,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暂时不能和外界联络,包括对自己的家人,都暂时不要把昨晚的事和他现在的住址透露出去。这两点,潘小伟当时都同意了。
到了亚洲大酒店,伍队长让刘保华以平安旅行社的名义代潘小伟开房间,酒店的总服务台说普通的标准间全满了,要住只能住大套间。刘保华问潘小伟住大套间每天要180美元,行不行。潘小伟说无所谓,于是就订了套间。
到底是有钱人!
那天早上我去了公安医院,去看看小薛。我去的时候小薛正和医生交涉着要出院。一直在公安医院住院的老焦也在,老焦先是帮着医生劝小薛,后来又帮着小薛劝医生,在医生同意小薛出院之后老焦竟又得寸进尺地也要求出院,被医生训了一顿。老焦是太关心这把小提琴了。他见我去了,拉住我絮絮叨叨,说这案子他最熟悉情况,应当出去帮帮忙。他一会儿抱怨医院现在只知道赚公家的医疗费,有点毛病就让住院,住院一天光病床费就收十二块钱;一会儿又抱怨领导不让他参加这案子的工作是对公安战线“宝贵财富”的漠视,以此又断定这案子肯定要走他过去已经走过的弯路。
在刑警队里,也就是伍队长老焦还看得上,李队长还有刘保华这些人他根本看不起。当年李向华跟老焦搭过档,是给老焦打下手。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做徒弟的后来居上了,老焦心里不服也没用。我要是老焦我就不这样,徒弟出息了,是师傅的光彩。老焦这人特认真,也是心眼儿小了点,再就是有点一根筋。住院以后又有点像祥林嫂,一点事情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磨叨个没完。
我跟老焦说你别着急,这案子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到了关键时刻再来请你出山不迟。老焦也笑了,说还是你这丫头最会说话,你说的话最让人爱听。
你知道吗,老焦一直想认我当他干女儿。
那天上午我陪薛宇回到队里,队里的人都出去了。伍队长带刘保华去了港华中心,李队长带纪春雷去公安医院审问罗依,办公室里就我和薛宇两个人。我们俩就坐下来闲聊了一会儿。薛宇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住医院,第一次就觉得特没劲儿。他用鼻子使劲闻自己,说总觉得沾了一身来苏水的味儿。我问他头还疼不疼,他说怎么不疼你摸我这儿,我用手去摸他的头,摸出一个隐隐的大包,我问需不需要给他揉揉。他说需要当然需要,就是不忍心麻烦我,而且不希望我觉得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娇气。我说那算了,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我反过身子不理他。薛宇说我怎么就摸不透你,老焦说你嘴甜,我怎么就没这感觉,有时我觉得你都不像个女孩子,你的心太硬,太冷。我承认我是对薛宇比较冷淡。我是故意比较冷淡。因为薛宇对我太热情了,我不喜欢这样。
海岩:身边总围着一堆男人的女人都不明白,女人最悲惨的,其实是寂寞。
吕月月:可是男人一热情过分就总让我想起大学里那几个没皮没脸的男生。如果薛宇庄重一点,矜持一点,我反倒觉得他可贵。也许是让大学里那几个男生闹的,我似乎意识到我喜欢成熟持重性格内向的男性。那时候甚至我想也许我应当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做我的朋友。
海岩:你说的这个大一点,大概是大多少岁呢?你认为男女之间差几岁为合适呢?
吕月月:男的比女的大个十几岁,我都能接受。
海岩:大十几岁很正常。中国解放以前,农村里喜欢早婚。但中国的早婚和印度的早婚正相反,中国是女大男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嫁一个十二三岁甚至更小的小丈夫,这不过是男家花钱买一个干活的劳动力而已,是农业社会的害人的陋习。青春旺盛的大姑娘整天哄着一个不熟人事的小孩子,你想想哪有女人的满足感?等到男孩长大成丁,女的已经柳谢花残了。依我的看法,男女生理和心理的成熟期和衰退期并不是同步的,所以科学地说,结婚应该男大女小,差个十岁左右也是合适的。
吕月月:薛宇比我大不到三岁,可我总感觉他好像和我同岁,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稳重,说话冲、爱发议论、好争论、好表现,这点我不喜欢。
海岩:薛宇说你太硬太冷,你怎么说呢?
吕月月:我听不惯他这样教导我评论我。我说你这孩子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吧。我要怎么样才不冷不硬呢?
海岩:这不等于吵起来了?
吕月月:没事,反正屋里没人,人多的时候我一般很给他面子,他很要面子。后来伍队长来电话了,是从亚洲大酒店来的,他说让我和薛宇中午吃完饭马上到他家去,他有事要找我们说。
中午我和薛宇一起去了队长家,骑车去的,路上薛宇问我过两天我过生日希望他送我什么生日礼物。我说随便,送不送都行。薛宇说他不想送实用的东西,人不能一点浪漫都没有,应该送有纪念意义的。送个生日卡上面写上自己的一首小诗怎么样?我说行,不过别把浪漫写得太肉麻太小儿科了。薛宇说你这人真没劲老打击我情绪。
我们到队长家时,队长正在给儿子做饭呢。照例做了足够吃两天的饭菜。伍冬冬见了我和小薛挺高兴,拿出学校发给他的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向我们炫耀。笔记本是他在学校文艺表演中获奖的奖品,看上去漂亮但一眼就知道是很便宜的那种。
伍冬冬问我上次答应他的事忘记没有。我还真忘了,我说我答应你什么了。冬冬说答应送我一把大人拉的小提琴啊。他爸爸在一边马上训斥,“嘿,你现在怎么学着和人要东西啦?”
伍冬冬争辩说:“你早答应买的,一直说话不算话,月月阿姨要是给我买了,咱们可以把钱给她嘛。”
我对冬冬说:“对,我答应过你,而且保证说话算话,可这几天一直没空上街,不信问你爸。”
队长说:“你别给他买啊,别惯他这毛病。”
队长又问薛宇头上的伤怎样,要紧不要紧。薛宇因为刚才和我小有口角,所以情绪不高,说没关系,就是让那小兔崽子打了一个蒙。
队长让我们在客厅里等着,他仍然在厨房里收拾,一边谆谆嘱咐儿子晚上热饭的时候一定要等开了锅再端下来吃。冬冬说知道,队长又叮嘱热完饭想着关煤气。冬冬有些不耐烦,说我知道,队长说知道什么,上次就没关,差点把我熏死。我在客厅听着,觉得为人父母真不容易。
等侍候伍冬冬吃完午饭上学去了,队长才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向我们介绍情况。
“潘小伟已经挪到亚洲大酒店去了,现在住在904房间。”队长说。“我们当前的任务:第一,是保护他;第二,是做他的工作,争取他能向我们提供一些关于小提琴的情况。你们俩的差事很简单,从今天下午开始,小薛,要以亚洲大酒店客房服务员的身份,到潘小伟住的楼层去工作。月月,以平安旅行社导游小姐的身份,陪同潘小伟观光游览,既保护他的安全,又掌握他的行动。你们明白了吗?”
薛宇说:“明白了。”
我说:“不明白。”
我问:“叫我陪他没问题,但有些事要事先给我一个处理的原则才行。比如他要是和外人接触怎么办,他要是给香港或其他什么地方挂电话怎么办,他要一个人出去怎么办,我管不管?要管,怎么个管法,是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呢还是把他铐起来?”
队长说:“月月,你别跟那些老侦查员学油了,在咱们队里有句老话——谁能把领导给难住,谁就有本事。你也想来这套是不是?告诉你,干咱们这行,什么事都得自己动脑筋,提问题谁不会,碰上情况你自己去想办法,别让我教你!”
我说:“我哪儿敢难为领导呀,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今天我不拿你当领导,你就算我老师吧,你告诉我要是出了那些情况怎么处理才妥当。”
队长这才得意了,说:“这些问题你们在刑警学院上大学老师没教你们吧。哼,我不是说的,那些讲师教授净是纸上谈兵,没几个真搞过案子,理论能编一套一套的,光侦查两个字的定义,就能讲一节课。可要真让他们操作一个具体的侦查过程,就算能搞下来,也得是冤假错案。”
我笑着吹捧:“要不说想要有真本事还得拜您为师呢。”
队长说:“你放心,我今天上午已经和亚洲大酒店的保卫部布置好了。潘小伟房间里的电话,酒店已经做了处理,只能打进来,不能打出去。你别忘了,他的钱包可还在我们手里,他现在身无分文,连打投币电话都没法打。他要是和什么人接触,你即便当时没法制止,也一定要掌握他接触的是什么人,年龄、相貌、性别、装束,怎么和他接触的,等等,你得清楚。他要是想一个人出去,那不行,就明告诉他不行,不安全。我想他现在不敢不听我们的。”
薛宇在一边冷冷地说:“潘小伟英俊少年,是个小白脸。你别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别让人家给腐蚀了就行。”
薛宇这话我觉得特别刺耳,因为我在中学和大学里听到过很多关于我的这类刺耳的话。所以我特敏感,我忍不住抢白他,我说劳您这句话提醒,看来我这回还真得犯一回错误,你就等着瞧吧。
第6次谈话
吕月月:咱们每天这么闲聊您觉得有意思吗?您是不是特别想早点知道这把小提琴的结局?
海岩:不,一件事的结局固然很重要,但真正有意思或者有价值的东西常常体现在事情的过程上,结局有时反而不那么重要。
吕月月:那天中午我和薛宇在队长家领了任务之后,回到办公室准备了一下,我回家,啊,也就是回我妈临时住的那个地方换了件稍微时髦一点的衣服,去发廊匆匆做了做头,就去了亚洲大酒店。我得收拾得像导游小姐模样。
海岩:你这种女孩用不着特别打扮,不打扮也很夺目。
吕月月:我的好衣服大部分都是这两年到夜总会工作以后买的,我跟你说过,我大学毕业以前家里很穷,上大学后我妈每月给我寄100块钱,一个月的吃喝、买书、零花、买衣服统统全得在这里边开销。上班以后稍稍宽松些,但要买好衣服肯定不行。干警察能有几个钱?
海岩:我觉得你很会打扮,分寸感好。
吕月月:以前我根本不会化妆,可以说是到夜总会以后才慢慢学会的。在夜总会那种地方上班,妆要化得稍微重一点,不能太淡了,否则老板觉得你无精打采。那天我也简单化了点淡妆,很淡,可薛宇看了就说又不是办喜事,干什么涂脂抹粉的。我说你闭上眼别看我。薛宇又改口,说讲实在话你稍微一化妆,那些电影明星全没戏了。(笑)
我们那天是下午四点多钟一起去亚洲大酒店的。薛宇让等候在门口的一位保卫部的干部领着,悄悄从酒店的职工出入口进入饭店。我从正门进去,直接上了九楼,按响了904号房门。
开门的是刘保华。他冲我点了一下头,放我进去。这是一个很豪华的套房,刘保华让我坐在外屋的沙发上休息,并且帮我倒茶,他小声说月月你今天可真漂亮。我问他队长来了吗?他用手指指里屋,我这才注意到里屋有人正在交谈。队长、副队长和处长他们三个人都来了,正在里面和潘小伟谈话。刘保华进去,附在队长耳边说月月来了。队长点点头,叫我和刘保华在外面等一会儿。
我们就在外边等。
里边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用力去听,从口音上听当然是潘小伟的声音。他在说小提琴的事情。
“小提琴的事我很早是听我家的一个菲佣讲起的,她讲是我大哥在一个做古董生意的黄老板手上买的,那黄老板最初开价五万美元,最后以一万美元成交,卖给我大哥的。这些事情菲佣从哪里知道的我不清楚。”
接下去是处长的声音:“据我们知道,这把小提琴的价值至少在百万美元以上,做古董生意的人不会不清楚吧,一万美元怎么舍得割爱?”
潘小伟说:“我只知道这把琴是黄先生从一个大陆人手上买下的,可能很便宜的,他们做古董商的我相信应该明白这东西的来路不是很合法,这琴是没办法公开标价去卖的!弄不好警察是要来查他的。黄先生和我大哥很熟,是老朋友了。以前好像欠过我大哥的情分,所以很便宜就把它卖给大哥了。我大哥胆大,一般人有钱也不敢买这种黑货的。”
伍队长这时候开口问了一句:“这琴你大哥买了,他是不是就再拿出去卖呢?”
潘小伟说:“我不管他的事的。”停顿片刻,又说,“他手下一个马仔说好像他把琴送到泰国去拍卖过。可我大哥不肯透露我们家族的身份,所以没有卖掉。人家花这么多钱,又不知道卖主是谁,一般不肯担这个风险的。当然也可能是大哥开价太高了。我不大懂收藏,我觉得有了钱应该做别的事情。”
李向华问他:“开价多少你知道吗?”
潘小伟说:“我不知的,我大哥不和我谈这些事。过去我父亲在的时候就不许我知道这些事,他也不准我大哥教我这种事情。”
伍队长问:“现在这把琴还在你们家吗?”
潘小伟对伍队长他们这种连珠炮似的刨根问底似乎有点反感,闷了一会儿,没好气地说:“我没见过这把琴,我不知呀。”
里屋沉默了片刻,处长开口,他说:“潘先生一直是在台湾和美国念书,今年大学刚毕业是吧。据我们了解,潘先生无论在台湾、美国还是在香港,都是认认真真读书,本本分分做人的,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违法活动。我们是很赞赏潘先生这种立身处世的生活态度的。”
潘小伟这时插了一句:“谢谢老先生夸奖。”我们处长有五十多岁了,显老。
处长见潘情绪有缓和,就又往深里说下去:“潘先生虽然一直在国外生活,但毕竟是个中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知识的年轻人,我相信潘先生是有一份爱国热情的,我们真诚地希望潘先生能够不计个人和家庭得失,积极协助中国政府收回这件失踪的国宝,中国政府也会记住潘先生对祖国的这份贡献和爱心的。”
处长虽然说的全是大道理,可对潘小伟似乎多少产生了一点鼓动的作用。潘小伟犹豫片刻,终于说:“小提琴,可能,在我大哥手里。我爸爸去世后,家里现在是我大哥掌门。这样的事情是他说了算。”
李向华说:“我们就是希望你能多做说服工作,说服你大哥交回这把提琴。”
潘小伟没有搭李向华的腔,沉默不语。处长显然是不想再度谈僵,适时补充说:“我们可以按照当初潘家买这把提琴的价格给你们做出补偿,不让你们吃亏。”
潘小伟说:“你们应该知道的,以我大哥的脾气,再拿一万美金买回去,恐怕……他会觉得太便宜了。”
潘小伟这样一说,处长的话有点不客气了,“你大哥应该知道的,你们手里的这把琴,是中国政府通缉追缴的国有财产!这把琴拉出的调子,可是带着火药味儿啊!”
处长的口气听上去好像挺轻松的,其实话说得很重。里屋一下子像被这句话打哑了,没人再吭声,气氛显然已经非常僵了。刘保华原先在看客房里摆放的外国杂志,这会儿也放下来屏息去听里面的动静。好半天才听到潘小伟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琴在我大哥手里。”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可能是潘小伟的少爷脾气上来了。处长和李向华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送出客厅。处长的脸青着,离开904房间时看到我,只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伍队长没跟他一起走,他把潘小伟从里屋叫出来。
“潘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潘小伟没精打采地从里屋出来,看见了我,他好像从未见过似的上下打量着我,我看到他眉宇间闪过一丝笑意。
“潘先生,”伍队长向他介绍,“这是平安旅行社的导游吕小姐,她是专门来陪你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的,我想,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潘小伟那时完全没有认出,我就是前一天晚上用手枪顶住他脑袋的警察。当时他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小姐,他有点蒙。我还算漂亮吧?
海岩:当然,打扮起来,可以说很夺目。
吕月月:他的情绪立即好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对伍队长说:“我们当然会相处得很好。”然后又主动向我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他说,“我们会相处好的。”
我们握了手,我说:“我们早就认识。”
伍队长建议大家坐下来,谈谈这几天的游览日程。潘小伟说好好好,我头一次来北京,哪里好玩我一点都不知道,随你们安排。他对我十分殷勤,拉开冰箱问我喝什么,我说不用客气我不想喝。他说来杯番茄汁吧,对女人的皮肤很有益,我说谢谢不用了。伍队长说月月你就喝吧,没关系。你太客气了,潘先生会拘谨的。潘小伟把番茄汁倒在一个刻花水杯里,放在我面前。那是我头一次喝那种东西,喝不惯。
对日程的安排其实早就定了,是伍队长根据我对北京主要名胜古迹的熟悉程度选定的。跟潘小伟说了说,他当然提不出什么意见。然后队长以安全考虑为由,要求潘不要自行对外联络,不要单独离开饭店,在外出活动时,要听从吕小姐的指挥,如此等等交代了一番。
潘小伟笑着看我,说绝对服从吕小姐指挥。这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潘小伟其实在住进亚洲大酒店之后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和他的家族建立了联系。
在我们这边与潘小伟见面的同时,薛宇由饭店保卫部的干部领着,来到保卫部办公室,在那儿他领到了一套客房服务员的工作服……
海岩:等等月月,你说潘小伟已经和他的家族建立了联系,我没听懂,他是用什么方法联系上的?
吕月月:从前一天夜里我们把潘小伟送回港华中心开始,我们就严密地对他进行了监控,当天夜里潘小伟没有离开房间,也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我们第二天早上帮他办理退房结账的手续时,也没有发现账单里有电话费用。港华中心是用电脑记录客房电话费用的,无论是国际国内长途电话还是市内电话,只要一打肯定会有电脑账单出来。我们把潘小伟送到亚洲大酒店以后,照例也设了两名外线侦查员盯住他。当天中午伍队长在他家给我和薛宇布置完任务,下午他和处长、李向华他们一起赶回亚洲大酒店,在上楼见潘小伟之前,先听了一下外线侦查员的汇报。外线说潘小伟中午下来在一楼的夏之原餐厅吃饭,其中有一个外线跟进餐厅要了杯咖啡边喝边装作看报纸,没发现潘小伟在吃饭时和任何人接触,吃完饭以后潘小伟在一楼商店和大堂等处转了转就上楼回房去了。他房间里的电话也被控制了,所以,我们都认为潘小伟至少在这时候还无法和外界联系。
其实问题就出在他中午吃完饭在大堂各处散步的这段时间里。
他在餐厅吃饭时就已经发现有人跟踪他,因为跟他进餐厅的外线侦查员穿的西服不很合身,中午吃饭时间不吃饭,只要一杯咖啡,喝一小时,全让他看在眼里。
海岩:为什么不吃饭?
吕月月:大饭店里的饭,吃得起吗?喝一杯咖啡就要将近二十块钱,这钱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呢。有的侦查员以为进饭店穿件西服便于掩护,可他们那种低档西服土里土气反而显眼。潘小伟从餐厅出来,在大堂和商店里转悠,三转两转把外线给甩了。外线脱梢五六分钟,才在商务中心附近又看见他。他那时已经在商务中心偷偷打完电话,正装模作样地端详摆在过道的艺术品——一只木制的大帆船。对这五六分钟的失控,外线可能是怕受批评,料想也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在汇报时只字未提。
海岩:你前边不是讲过,潘小伟钱包在你们手里,他不是身无分文吗?
吕月月:我们也忽略了,只想到他凭手里的房卡和客房钥匙可以在饭店餐厅里签单吃饭,在商店可以签单购物,在娱乐中心可以签单玩任何项目,没有钱包不会影响他在酒店的正常生活,但我们都糊涂,他同时也可以在商务中心用签单记账的方式,随便打多少个国际长途电话。
海岩:他在那儿给他家里打了电话?
吕月月:他打了大哥的手持电话,他把自己这几天发生的情况以及受到警方“保护”的处境,告诉了他大哥。由于时间不允许他细谈,他只是简单说了上面的情况和他的住处,约定了以后联络的方法。
海岩:别看他年纪不大,倒是不慌不忙,像是蛮有经验。
吕月月:不要说我,连我们队长处长在内,开始都被他那张单纯无邪的娃娃脸和短暂清白的历史迷惑住了。我们当时忽略了这样一个因素——他毕竟出身在一个黑帮世家,而且他在北京人生地疏,面对着警方有所用心的保护,背对着天龙帮难以提防的追杀,他怎么能不以百倍的镇定和智慧来应付眼前的一切呢。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他就是再单纯,陷入这样的绝境,也能很快迫使自己老练成熟起来。
海岩:人真是这样,要不说战争年代十八岁就能当师长呢。不久前因为要写一篇专访,我看了一些地方革命斗争史,二三十年代共产党很多县委书记,出生入死指挥多少万人的抗租暴动,翻到后来一看,不过二十来岁,真是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
吕月月:潘小伟算不上英雄,可他的这种经历,也不是一般二十来岁的当代青年所能有的。
海岩:对了,你刚才说到薛宇领到了一身饭店客房服务员的工作服,后来他怎么样了?
吕月月:薛宇?啊,薛宇这个人一向是很自信的,他常常说干侦查员这一行就是一个超级万金油。这话可不是贬低自己,他这个比喻是极为得意洋洋的。他心中的偶像就是以前苏联的著名间谍,人称千面人的阿贝尔。他最佩服过去书上描绘的那种通晓各种职业的全能侦查员。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也和他一样,被老师的这类鼓舞和惊险电影的情景制造出种种幼稚的幻想。现在才知道现实生活中这种全能英雄是根本不存在的。薛宇的天真之处就是在幻想的时候爱把自己摆进去。摆来摆去他竟真觉得自己也无所不能了,至少干一样懂一样。
那天薛宇穿上客房服务员的工作服很得意,上楼前并没有认真记住饭店保卫部的人跟他介绍的种种他必须熟知的规章制度,带着一脸机警上楼去了,结果没出半小时就损失了将近半个月的工资。
海岩:怎么回事,他丢钱了?
吕月月:他头发太长。饭店里对服务人员的头型规定极为严格,要整齐,每天要吹,要涂油,前面不能盖脑门,两边不能盖耳朵,后边不能压衣领。薛宇上楼以后,正巧碰上客房部的一位主管查楼,一看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当场就罚了他五十块钱。他解释自己是新来的,不知道这规定,人家马上盘问他是否经过培训部的培训,有没有上岗合格证。他一看要露馅,赶快把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交了出来。
没过十分钟,饭店服务质量检查组又来检查楼层工作间,他不认识他们,没用敬语打招呼,结果又给了他一张三十元钱的罚款单。这下他急了,因为这两笔钱真不知道回处里是否能报销。就算财务科给报了,也得给人留下笑柄。所以他竭力解释,说我是新来的,我不认识你们,下次我一定老远就和你们打招呼。人家说不是让你和我们打招呼,饭店的规矩,面前都是客,都得用敬语问候问候,见着客人一定要养成问好、让路的习惯,你培训过没有?检查组又把九层的领班叫来训了一顿,三十元钱也是领班替他垫上的。
海岩:都是当场交钱吗?这种管理方法也太生硬了。
吕月月:这种合资企业员工的工资高,但确实很累,管得也严,严得你整天精神高度紧张。有的饭店实行过失单制度,犯一次过错,不罚钱,只填一张过失单,第二次犯错,再给你一张过失单,第三次再错,不用给单子了,你就走人吧。照这种制度,薛宇半小时内已经把全部机会用完了,再有过失,只有滚蛋了。亚洲大酒店实行大奖大罚、现奖现罚的制度,一有过失,最少交三十,而且马上填单子收钱,看起来严,其实比三次过失就开除的制度,给人心理上的压力要小得多。像我现在干的这家夜总会更厉害,老板看你不顺眼,一句话,你第二天别来了。
海岩:那你们可以跟饭店保卫打个招呼,把钱要回来给薛宇不就完了。
吕月月:那怎么行,薛宇上九楼当服务员,只有饭店总经理、保卫部经理、内保科科长、客房部经理和九楼领班五个人知道。伍队长再三跟饭店保卫部交代,千万别扩大知情面。这年头,人们的保密意识都差得很,知情面一大,难免有人当故事传来传去。用不了几天,亚洲大酒店上上下下说不定都能知道九楼新来的那家伙,是个便衣警察!
第7次谈话
海岩:月月,前几天咱们谈话的记录你看完了吗?
吕月月:看完了。昨天下班回来就看,一直看到早上天亮。
海岩: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地方的记录与你的本意和事实有出入?
吕月月:总的还行。我真佩服你们这些当作家当记者的,笔头子真快,我没想到你把什么都记下来了,连我的表情有时都记了一笔。
海岩:我们这些人,当官不成,发财无术,身无一技,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能靠这支笔杆子糊口了。
吕月月:什么事经你们一写,就有点像小说了。一像小说,看着就有点假,不过你要问我假在哪里,我又说不出来。
海岩:我们接着谈,昨天谈到你和潘小伟见了面,谈到小薛上楼被罚了钱。
吕月月:(笑)小薛特窝囊。不过这样挫折他一下,对他有好处,不然他老是自我崇拜,得意的不行。
海岩:你和潘小伟见面以后怎么样了,潘小伟那天的情绪还不错,是吗?
吕月月:那天伍队长和刘保华先走了,他们让我留下来给潘小伟介绍介绍北京的名胜古迹什么的。队长他们毕竟不能总陪在那儿。
海岩:潘小伟好像对你印象还挺好。
吕月月:我想是吧。开始我还担心他对人太冷,不好接近。因为刘保华跟我说这人是小孩儿脾气,说话噎人,对伍队长、刘保华他们一直也没有太多的话。伍队长他们不可能整天陪着他,而我的任务,则是尽量多地待在他身边。他要总是冷着脸沉默寡言,那我多难受。幸好,他似乎对我还算接受。那天伍队长和刘保华走以后,潘小伟提议和我一起到楼下的酒廊里去坐坐。我说行,就跟他一起下楼了。
在九楼的电梯门口,我们正好碰上装作在搞卫生的薛宇。潘小伟冲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这一笑一点头,当然带有抱歉的意思。但薛宇挺讨厌他,没表现出一点谅解的回应,也可能是刚刚被罚了钱,心里正撮火。不过倒是给罚出记性了,他没忘了板着脸对潘小伟说了一声“下午好,先生”。
我和潘小伟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以后,潘小伟对我说:“这是你的同事吧。”
第三章(1)
我说:“是啊,他也是来保护你的。”
他说:“他没事了吗?”
他问的是小薛的伤。我说:“没事了。”
他眼睛盯着电梯的顶灯,说:“我非常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俗话说,不打不成交。”
电梯到了一楼,往左手拐,有一个酒廊,名叫“香港酒廊”。我们进去,找了一个舒服的角落坐下来,他要了咖啡,我不懂应该要什么,就随他一样要了咖啡。
在这以前,我是很少有机会进这种豪华酒店的。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这样舒适华贵的地方陪一个年轻的男人喝咖啡,心理上多少有点不自然,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坐姿举止是否合乎所谓上流社会的规矩,也不敢肯定我往咖啡里加奶的动作有没有露怯。
潘小伟坐在我的对面,拿眼睛直直地看我。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又不失纯真。
我问:“怎么,觉得我面生吗?”
他说:“不,我们昨天见过面,你用枪顶得我好痛!”
我笑了,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玩。他也笑笑,说:
“你是个新手,我一看就能看出来。”
我说:“那你眼拙了。”
他问:“什么?”
我说:“你看错了。”
他问:“你多大?”
我说:“你不是一直接受美国的教育吗,怎么能上来就问女士的年龄。”
他笑笑:“你不过是个小女孩,美国男人喜欢打听小姑娘多大了。”
我说:“我肯定比你大,你看上去还是个学生。”
他说:“我二十一岁,你呢?”
我说:“你猜吧,猜出来告诉你。”
他装大人地微笑着:“猜出来还要你告诉我?我猜你中学刚毕业吧。”
我说:“我大学毕业都一年了。”
他做惊异状:“大学?你有这么大吗?”
我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可以做你的大姐。”
他摇头不信:“没有这么夸张吧……”
我说:“后天是我生日。”我又说:“不过谢谢你把我说得这样年轻。”
他调皮地一笑,说:“告诉你一个窍门,说女士的年龄,不要说老,说老要讨骂的。”
我说:“你还懂得挺多。”我这话并不是夸他,可他看上去蛮得意,不无炫耀地说:
“我非常有眼力的。”似是为了证明此点,他回头向酒廊的门口望一望,然后压低声音跟我说:“你看大堂里那位穿蓝色衬衫的人,是你们的便衣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抬头从酒廊门口向大堂方向望去,一点没错,那穿蓝色衬衫的人正是我们的外线侦查员,我对潘小伟摇摇头。
“不是!”我说,“你别瞎猜了。”
“不是吗?”
他又回头去望,有些怀疑,又有些犹豫,“真的不是吗?”他回头问我。
“真的不是!”
我做出一脸真诚,他好像信了我,问:“你做了几年警察了?”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如果你怀疑我是新手,我回去换个年纪大的人来陪你好不好?”
他连忙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年纪大的。”
然后,他低头喝咖啡,默默喝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我,突然问:
“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怎么会去当警察呢?”
“依你看,我应该去做什么?”
“应该去搞艺术呀,或者去做模特,说不定你会是个名模的。”
我笑笑,说:“在香港,漂亮女人是不是都要去当演员,当模特?”
他说:“也不是呀。如果漂亮女孩子有这个天分,就去当艺员当歌星,或者参加选美去当港姐。没有这个天分,但是又很漂亮的,就等男人来娶喽。也有不少自己出去工作的,去公司或者什么地方去谋一个公关小姐的职位,总之漂亮小姐是不去做警察的。”
我说:“所以你觉得我不可理解是吗?”
他说:“我是觉得很神秘,也许当警察很刺激。你是不是很喜欢刺激?”
我想了想,点头:“就算是吧。”
他说:“过去我的老师告诉我,喜欢刺激的女孩子都比较冲动,也比较善变。”
我笑着说:“潘先生,我们刚刚相识,怎么就这样不饶我?”
潘小伟脸一红,道歉说:“你不要生气啊,我是和你搅笑的,不要当真啦。”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表,说:“潘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有事要先告辞,明天早上我会来接你,明天上午我们去天坛公园。”
潘小伟也看看表:“还早嘛。”见我真的要走,他又说:“如果吕小姐愿意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队长的嘱咐,要尽量多创造机会和他接触,于是就同意了。潘小伟掩饰不住兴奋地和我约定:
“那今晚七点钟,我等你。”
他一直把我送出酒廊,又送出饭店大门。队长专门在这儿留了一辆车给我用。在我把车发动起来正要松开离合器的时候,潘小伟突然上来用手敲了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摇下车窗,潘小伟探进他那张年轻的脸。
“对不起,请告诉你们的长官,他大概忘记了,我的钱包还没有还给我!”
黄昏的时候我回到队里。办公室里只有刘保华还趴在桌子上整理前一天晚上的讯问笔录,见我进来便直起身子伸懒腰。
“怎么样月月,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
“你多舒服呀,陪着那位少爷游山玩水。”
我说:“你这是什么话,要不你来,我还嫌累呢。”
刘保华笑道:“哎哟,这我就没有资格了。”
我问他队长在不在,他说在,刚才还问你回来没有,说要回来了让你去他办公室。刘保华说,队长好像有什么事不高兴了。
队长不高兴了?听刘保华的口气,这不高兴像是冲我来的。我疑疑惑惑地往队长办公室走,在走廊上碰上纪春雷,老纪说:“月月回来啦,两个头儿都在等你呢。”我问队长是不是有点不高兴。纪春雷说,好像刚才外线队的同志打电话来找队长提了点意见,详细情况不清楚。我想难道是自己做砸了什么事情吗?我心里跳跳的,小心翼翼地开了队长办公室的门。
伍队长和李队长都在,伍队长见我进来,说:“回来啦,那小子情绪怎么样?”他问这话的口气似乎很平常,一点不像生气的样子。
我说那家伙挺好,没什么反常。
李队长插嘴:“那还不好,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陪着。”
我看看李队长的脸色,不温不火,看不出他是讽刺潘小伟还是调侃我,但是这话在我听来多少有点刺耳。我自卫地闭着嘴没说话。伍队长问:
“你明天和他约的几点,你们几点到天坛去?”
我说:“约的九点。”
伍队长说:“那你今天早点回家吧,这几天你也挺辛苦的,今天晚上别看电视了,赶快把觉补回来。”
我说:“他还约我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呢,约的是七点钟。”
李队长问:“是他主动约的吗?”
我有点反感了,顶了一句嘴:“你们又没给我钱请他吃饭,我能主动吗?!”
伍队长说:“既然约了,你去陪陪他也好。”
我心里说了,怎么叫“也好”呢,不是你们让我多和他接触的吗?我赌气说:“约了没关系,可以打个电话推掉,我这几天缺觉,确实困得很,没精神陪他吃饭。”
伍队长说:“那怎么行,失约就不礼貌了,你还是要多利用这些机会和他接触,要尽快跟他混熟,让他觉得我们可亲可靠,不会欺骗他,这样有利于我们逐步做他的工作。”
我说:“他还要他的钱包呢,到底给不给他。”
李向华说:“钱包要是给了他,那可就更不保险了。他有钱,干什么不行啊,就算我们的外线二十四小时都挂着,他要是想跑的话,手里有钱还是很容易跑的,谁也看不住他。”
伍队长说:“钱包还是得给他,现在咱们没理由长期扣他的钱包。”
我想本来就是,怕人家跑也不能靠扣人家钱包呀。我试探着问伍队长:
“那,我晚上给他带过去?”
伍队长说:“行。”
我说:“那没事了吧,我先走了。”
伍队长叫住我,似是斟酌了一下,才说:
“月月,今天我和刘保华走了以后,你们是不是离开房间到楼下酒吧去坐了一会儿?”
我说:“是啊。是他说去的。”
伍队长说:“你跟他议论咱们外线的‘梢儿’了吧?”
海岩:等等,月月,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外线的梢儿”吗?是不是你们警察的行话?
吕月月:我们说的外线,就是跟踪,“梢儿”就是指外线侦查员。
海岩:啊,我明白了,跟踪说俗了就是盯梢儿,对吧。
吕月月:也可以这么说吧。队长说我和潘小伟议论外线的“梢儿”了。这是我们干侦查工作绝对禁止的。我差点急了,我说队长这是谁在您这儿扎我的针儿啊,幸亏您明着问我,要不问我我没处解释这一针还不得把我攮死!
伍队长说:“刚才外线队来了一个电话,说你和监控对象在亚洲大酒店的酒廊里喝咖啡,说你一边喝一边对守在外面的外线侦查员指指点点,弄得监控对象老是回头看他们,外线队有意见。”
我说:“那得赖他们自己,他们掩护得不好,全让潘小伟给看出来了,潘小伟就问他们和我是不是一伙的,我还直劲儿替他们打马虎眼,硬着头皮说不是,他们居然还告我一状!”
李向华皱着眉说:“总而言之人家既然提了意见,咱们也得注意,老刑警都懂这个规矩,得协助人家外线的同志做好掩护,首先是咱们自己,绝对不能拿眼睛去瞧他们,万一和外线打了照面,也要像完全不认识似的走过去,别拿眼睛去瞟一下什么的,别做这种业余动作。”
我有点火儿,“谁瞟他们啦,他们说我瞟他们了吗?你叫他们来,我和他们当面说清楚……”
伍队长打断我:“月月,你别这么刺猬似的摸都不能摸一下,李队长提醒你一句也是为你好,别一说你你就火儿,以后弄得谁都不敢说你了。我和老李搞侦查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论年头儿我们也有资格教你两句吧。”
伍队长这席话,挤对得我没法再开口了。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李队长以为我还不服气,板着脸一推门走了。伍队长点了根烟,慢慢地说:
“月月,小时候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特别娇惯你?”
这话没错,我倒真是从小被我爸娇惯坏了,只要我爸我妈一说我一骂我,我准大病一场,没病我也得半夜把被子踹开生一场重感冒给他们看看。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后来我爸我妈再也不敢说我了。可我这会儿想到我爸已经死了,我爸好可怜,我这会儿想让他说我、训我、打我、踹我,都不可能了,一想这些我的眼泪真的止不住掉下来。队长听着我的抽咽,皱着脑门说,月月你不是孩子了,我不想总哄着你!
海岩:你们队长说的确实不错,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你确实不是个脾气顺的女孩子。
吕月月:不过我现在好多了。事情经得多了,眼泪也都流干了。
海岩:你的两个队长当中,是不是伍队长对你更好一些?
吕月月:对。伍队长比较喜欢我。李队长呢,人也不坏,就是……怎么说呢,看问题比较僵化,为人处事也不通融,我不大适应这类型的领导,我喜欢能够理解下级的领导。就说让我陪潘小伟这件事吧,后来我才知道,李队长和伍队长是有不同意见的。李队长认为年轻男女这么待在一起,容易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他觉得二十岁左右的人,思想感情过于幼稚,不定型,少理性,弄不好就出事。而伍队长则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且他觉得只有由我来接近潘小伟,才有希望比较快地争取到他的合作。如果潘小伟对我们没有任何合作的意愿,这个案子再怎样进展下去,就很难说了。
第8次谈话
海岩:后来那天晚上你去陪潘小伟吃饭了吗?
吕月月:去了,等下次谈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吕月月:对不起海岩,这两天我有事没有回家,害你白跑了两次。
海岩:没关系,我刚置了一个bp机,以后你要不回家,就呼我一下,就算是给我省点车马费吧。
吕月月:真抱歉,我这两天确实有事回不来。真抱歉。
海岩:月月,你现在除了晚上去夜总会,白天是不是还另打一份工啊,这几天好像是越来越瘦的样子,我倒是怕你太辛苦了身体受不了。
吕月月:你别担心,我没打工,只是这几天忙别的事没能回来。我们接着谈吧。我又忘了上次谈到哪里了。
海岩:上次谈到潘小伟约你一起吃晚饭,不过在你谈以前我还有一个上次谈到的小细节想问问。那天薛宇被酒店的干部罚了那么多钱,后来你们处里给他报销了吗?
吕月月:后来给报了,不过后来大家也拿这事取笑他。你想想,他是兴冲冲地接受这个“化装潜伏”的任务去亚洲的,结果弄了这么一肚子委屈,情绪特受打击。那天我和潘小伟在香港酒廊分手以后,潘小伟回房间叫服务员把他的西服给烫一烫,是薛宇进房取的西服,西服烫好后,也是薛宇给送回客房的。因为饭店保卫部交代楼层领班,凡是904房间客人要服务,一般都得安排薛宇去。薛宇送衣服回去的时候,潘小伟跟他说因为身上没有钱,所以很抱歉不能付给他小费了。其实潘小伟并无恶意,在香港和国外住酒店,服务员进房服务照规矩都要付小费的,如果不付则是很不体面的事,所以潘小伟就向薛宇解释了一下。但薛宇自尊心强得不行,他以为潘小伟是故意侮辱他,戏弄他,有点恼火,他放下衣服说了句“用不着!”一转身就走了。这句饱含轻蔑的“用不着!”好像把“旧恨新仇”全都给放进去了。
海岩:这是后来薛宇跟你说的吧?
吕月月:不是,这件事是后来潘小伟跟我说的。薛宇当时的心情则是我猜的,我最了解薛宇。
海岩:年轻气盛。不过看得出来潘小伟还是很重视这顿晚饭,还专门烫了衣服。
吕月月:那天晚上我也特地赶回地安门换了身衣服。我妈说衣服你不是刚换过吗?怎么又换?我说晚上要出去和人一起吃饭。我妈问谁请你呀,是小薛吗?我说不是,是公事。那时候我真没什么好衣服,就那么几件,都是很随便的衣服,根本没有那种晚上正式场合能穿得出去的。挑来挑去挑了我唯一的那件米色的料子裤子,配一件白绸的衬衣,外面加一件海蓝色的西服领的外衣。裤子很久没穿了,有褶,我妈匆匆忙忙到邻家借了个电熨斗帮我简单烫了烫。我问妈我的小皮包在哪儿,我妈问吃饭带包干什么,我说女同志出去都得带个小包的,否则两手空空不成样子。我妈说你的包就没带回来过,转身又去邻家借,借来一个绿色的要多俗有多俗的皮包。我犹豫再三,权衡再四,觉得再俗也比空着手强,于是就拿上了。
我是晚上七点以前赶到亚洲大酒店的,潘小伟正在房间里等我,瘦瘦高高的身子穿着那套刚刚烫过的笔挺又特别合体的西服,使他显得特别“绅士”,那深色的西服给他的那张“娃娃脸”上添了几分贵族气。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哇!吕小姐你真是漂亮极了。”
海岩:月月,尽管你确实漂亮,但要是听到别人说你漂亮,是不是仍然很高兴,还是听惯了无所谓?
吕月月:夸你漂亮你还能不高兴!
海岩:所以男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夸赞女士的容貌,是无往不胜的。
吕月月:男人对女人,总是高瞻远瞩的。女人也总是被男人玩在股掌之中。潘小伟别看刚从学校毕业,可人小鬼大,对女人已经巧于辞令。我进屋后对他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说,你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快乐。我说正相反,我给你带来了物质上的快乐。我把他的钱包给了他,他笑笑,说金钱不是好东西。
然后,我们就商量晚上吃什么。潘小伟显然对这家酒店的餐厅已经探得很熟。中餐厅、韩餐厅、火锅餐厅和咖啡厅,说起来如数家珍。他说这里的餐厅据说都不算太好。晚上如果是陪一位小姐吃饭应该找一个环境幽雅的去处,一般是西餐厅最宜。于是他提议去吃西餐。他说他已经向亚洲大酒店的前台问询处咨询了北京最好的西餐厅,问询处的一位先生向他推荐了王府饭店的意大利餐厅。潘小伟说以他个人的成见,意大利菜比较普及但算不上高雅。他问我去过王府饭店的意大利餐厅没有,我说没去过,他说正好也有钱包了,那我们不妨去王府一试。
我说:“别太麻烦了吧,我看我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什么就算了。”
他说:“那可不行,这是我们的头一顿饭,我们得留一个最好的记忆。”
我坚持:“我看我们最好不要出去。”
他不快地说:“我是不是被软禁了?”
他完全像小孩儿一样,情绪马上低落下来,转身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两手一摊,说:“由你决定。”
我权衡半天,最后一想,总归我的任务是让这孩子高兴,于是我让了步。
“那好,如果要出去吃饭的话,咱们可得说好了,出去以后一切听我的,论年龄我也是你大姐呢,行吗?”
潘小伟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
“ok!”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陪我下楼,在九楼电梯厅,薛宇见他兴冲冲的样子,疑惑地看我,我知道薛宇心里想说什么,但我装没看见。
我们下楼出了大门,我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不巧被一辆神气的卡迪拉克轿车堵在车位上出不来了。我问看车的老大爷卡迪拉克的司机上哪去了,怎么把我的车堵上了,我有急事。老大爷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我这一转脸的工夫他就给停这儿了,我又不能进大楼满处找去。
我攥着车钥匙干着急。潘小伟说没问题,我们叫taxi好了。他一招手,一辆的士靠上来。这时我看见本来一直在门口监视我们的外线侦查员急步向我们走过来。外线开始大概没想到我们会离开酒店,看我在车场那儿转悠不知我想干什么。当他们看到潘小伟叫了一辆出租车,并且招呼我一道上车时,才明白我们是要走,于是赶紧跑过来看这辆出租车的车牌号,我本想悄悄给外线使个眼色,又想我一使眼色他们准又去告状说我不懂规矩拿眼睛瞟“梢儿”,于是我权当没看见他们,一头钻进汽车,跟司机说了句:
“王府饭店。”
外线侦查员见我们走了,一个电话打到我们队里,李向华接的电话。他听完外线的报告,马上打电话到“亚洲”找薛宇,问他知道不知道我和潘小伟上哪儿去了。薛宇说下楼了,但不知上哪儿。李向华感觉问题严重,马上布置人根据外线侦查员提供的车牌号去查那辆出租车的单位,然后自己跑去找伍立昌。
“你知道吗,月月带着潘小伟乘一辆出租车离开亚洲大酒店不知去向了。”
伍队长乍听李队长这么一说,也有点惊,“离开饭店了?会不会是到外面吃饭去了?”
“难道亚洲大酒店就找不着饭吃了?”李队长气愤愤地说,“你看她今天替潘小伟要钱包时的那个口气。哼,出去吃饭也应该请示一下呀。我今天说她两句她还不高兴了。照我看,以后咱们队里宁可从警校招点中专生,也别要这种大学生了,脾气大本事小,说不得碰不得。”
伍队长说:“得了得了,他们到哪儿去了赶快查出来。万一那小子玩什么花活,月月一个人对付不了。”
海岩:你们后来是到王府去了吗?没出什么事吧?
吕月月:没出事,我们在九点半以前,一直在王府饭店一层的“罗马餐厅”吃饭。那儿确实是一间极幽雅的西餐厅,给人一种很陈旧的华丽感。服务员都是男的,穿着黑色的夜礼服或者围着样式很传统的围裙。桌子上点着白色的蜡烛,整个儿餐厅只有三两桌客人,很安静。
海岩:你吃得惯意大利菜吗?
吕月月:在这以前,我只在前门旁边的人人大酒楼的快餐厅里吃过意大利面条,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贵族气的餐厅里坐下来点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点菜。餐厅的经理是一位金头发的老外,他把酒单送到我的面前,我浏览着那些陌生的酒名和标在后面的贵得不可思议的价格。我对潘小伟说我不会喝酒,潘小伟说你来一杯葡萄酒吧就算陪我。我点头说行。于是他替我叫了一杯我也记不住名字的意大利红酒。一位服务员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上冰水,我说对不起我不要这个。服务员看出我什么也不懂就略带轻蔑地提醒说:“小姐,这冰水是免费的。”这句话当然很容易使我难堪。潘小伟不满地瞪着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这位小姐已经说了不要,请撤掉吧。”服务员这才点了一下头表示歉意,随后拿掉了冰水。
潘小伟显然已经明白了我对这种环境的陌生,我看得出来他是竭力想使我轻松下来。令我感动的是,他年纪不大却已经懂得在帮我摆脱尴尬时怎样不使我感到屈辱。他说吕小姐,如果你对吃的东西没有特别需要忌讳的话,能不能让我替你点菜。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用很熟练的英语和那位黄头发的餐厅经理讨论怎么安排我们的饭菜。我的英语不好,大约只能听懂五分之一。他们说了好半天,餐厅经理喏喏连声地走了,潘小伟才坐正了身子看我。
“我给你要了一份意大利菜汤,头盘是一份田螺,主菜是扒大虾,你喜欢吗?吃扒虾应该喝白葡萄酒,所以我又替你要了一份白葡萄酒。”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吃西餐很外行,不用那么讲究。
海岩:你们这边灯红酒绿,你们队里的人是不是还在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你?
吕月月:是的,当时我并没把陪潘小伟一起离开亚洲大酒店看作什么了不得的事,因为我觉得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要陪他出去。也可能是我没经验不懂规矩吧,王府饭店的这顿晚餐毕竟是计划之外的临时日程,我当时应该打电话向队里报告一下就没事了,结果队里找不到我们,弄得很紧张。他们后来好不容易根据出租车的牌号查到那辆车是北新汽车公司的,又让北新汽车公司呼叫那位司机,跟那位司机联络上以后,才知道我们去了王府饭店。那时候我们都快要吃完了。
海岩:吃饭的时候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吕月月:闲聊呗,他问小薛来着。
海岩:问什么?
吕月月:问小薛在亚洲大酒店是不是为了监视他。
海岩:他怎么这么没有城府,明着就这么问。
吕月月:小孩呗,其实他说话特别直,不像我们大陆的年轻人那么油。
海岩:那你怎么说?
吕月月:我说不是监视,是保护。他又问那你呢,是监视我还是保护我?我说都是。他问干吗要监视我?我说是为了保护。
海岩:快成绕口令了,他有没有夸你口才好?他不是爱夸女孩子吗?
吕月月:没有,他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说:“我看,是为了一把小提琴吧。”
海岩:他直接说起小提琴,是想试探你吗?
吕月月:从我的感觉上,他还没有这个心计,实际上那小提琴跟他本人并没什么关系。
海岩:那你怎么回答他?
吕月月:我说,反正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要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海岩:答得很妙。不过你这样答,他会不会觉得扫兴?
吕月月:是的,他有点懊丧,对我说:“你能陪我吃晚饭让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也能高兴,而不是把它看作纯粹的公事。尽管我知道你陪着我对你来说,就是公事。”
我说:“你认为办公事就一定不让人高兴吗?你认为我今天不高兴吗?”
他听了这话马上又笑了,问我:“你会拉小提琴吗?”
我说:“不会。”
他问:“钢琴呢,弹得好不好?”
我说:“我又不是搞音乐的,也不会。”我问,“难道你都会?”
他说:“小时候由家庭教师教过,钢琴和小提琴都学,但学得都不好。”
我说:“了不起,你多才多艺。”
他挺得意,说:“你不是故意取笑我吧?”
我说:“不是不是。”
海岩:他可真有意思,我发现你跟他谈话还得哄着他。
第三章(2)
吕月月:没错。从后来跟他的相处中我发现,他确实还保留了许多孩子的心理和个性。我只要给他一句狠的,他马上就能当真,马上就垂头丧气,几句好话一说,很快又能雨过天晴,转怒为喜。
海岩:他这种青年可能有比较深刻的两重性,一方面,从他个人的经历来看,一直是在香港、台湾和美国上学,又不缺钱,所以可能连课余打工的经历都没有。没经历过生存竞争的人肯定是比较单纯幼稚的,喜怒哀乐形于色。但另一方面,从他的家庭背景上看,又有相当的复杂性,使他在人生的某一层面或者说某一个点上,又有一般青年学生无法触及到的体验。正如你们处长、队长分析的那样,他不可能对黑社会的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没有丝毫耳闻和近切感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说呢?
吕月月:对!他的这种两重性,非常容易迷惑人,他笑的时候可纯呢,对人,特别是对他喜欢的女孩子,感情上也非常外露和直率。
海岩:你不是不喜欢对女孩外露的男人吗?
吕月月:可他的那种外露给人一种比较纯真的感觉。
海岩:你是不是挺喜欢他,我指的是他的这种个性。
吕月月:(思忖一会儿)不否认,像潘小伟这种青春型的人对一般女孩子都会有点吸引力的。
海岩:那天晚上你们吃完饭就回亚洲大酒店了吗?
吕月月:对,我们是九点钟左右吃完饭的,那顿饭潘小伟花了一千多块钱,可我都没吃饱。
海岩:吃不惯西餐?
吕月月: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把叉子和刀子放在了一起,服务员上来就把我的盘子给撤了,我当时心里直纳闷,我还没吃完呢怎么就给我端走了,可我不明规矩没敢问。潘小伟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道菜的口味,我说还行,他问我那为什么吃这么少,我说我还没吃完他就给收走了。潘小伟就笑了,他告诉我吃西餐的讲究是刀叉不能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就等于向服务员表示已经吃够可以撤盘的意思。
海岩:后来你们队里找到你们了吗?
吕月月:我们吃完饭以后从王府出来,在饭店门口正巧碰上李队长和纪春雷他们,还有几个外线,他们刚好乘车赶过来,在饭店门口和我们正好打了个照面。李队长看了我一眼,用力将车门摔上,以示不满。潘小伟也看见他们了,笑笑地冲他们招手致意。他这会儿情绪正好,全然没注意李向华愤怒的脸色。几个外线怕暴露,若无其事地走进饭店去了。这时我们叫的出租车开过来了,潘小伟拉开车门请我先上,我也不再看李队长的脸色,一低头钻了进去。
一路上,一辆外线的车跟在我们后面,李队长的车气汹汹地超过我们,压在我们的前面,一前一后,像押送似的。
到了亚洲大酒店,我送潘小伟上楼,在九楼下了电梯,就看见薛宇满脸严峻。我不想再进潘小伟的房,就在电梯厅与他道别。
“再进去坐一会儿吧,时间还早。”潘小伟留我。
我说:“不了,我得早点回家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说:“你家离这里远吗?”
我说:“挺远,所以我要早点走。”
他说:“那我送你回家。”
我说:“谢谢,不用了。”
他说:“啊,我没有养成让女士这么晚了独自回家的习惯。”
我说:“真的不必客气了,你如果有事需要找我,就打我bp机吧。”
我把bp机号写给了他,可他仍执意要送我回家,小薛有点看不下去,板着脸站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对不起先生,吕小姐有人送,他们旅行社的车在下面等她。”
潘小伟看一眼薛宇的脸色,表情十分难堪,我赶快叫开一个电梯的门,站进去向潘小伟道了晚安。潘也说,晚安。
下了楼,出了饭店,李队长的车还在等我,我开了我的车跟在他后面,回到了处里。
伍队长还没走。
这次李队长没说话,倒是伍队长批了我一顿。说今天本来挺简单的事,活活让我弄出一场虚惊,“你要出去吃饭,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或者哪怕是报告一下,我们知道你们的去向,不就完了吗?这事说轻了是没经验,说重了是无组织无纪律。说你轻了吧不管事,说重一点吧你又不爱听。”伍队长问我:“你说我是说轻好还是说重好?”
我嘟哝着说:“轻的重的您不是都说了吗?”其实伍队长批我轻重我都接受,就是面子上一时下不来,嘴上一时也软不下来。
虽然伍队长批了我,但在对我的整体看法上,他和李队长仍是有分歧的。在我承认错误走了以后,李队长说:
“你说她没经验,她可是刑警学院科班出来的,按说比你我都应该懂得规矩,你看这一晚上多少人没回家在帮忙找她,他们俩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大饭店里七碟八碗,同志们会怎么说?说轻了是无组织无纪律没有规矩,说重了……说重了话恐怕就难听了。”
伍队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哎,是什么事说什么事,别往歪里说。”
李队长说:“过去咱们公安机关让敌人给拉下水的干部不是没有,更何况现在是什么社会什么时代,像潘小伟这样的,又漂亮,又有钱,挥金如土,一晚上两个人吃掉一千多块,女孩子现在就图这个。”
伍队长笑笑说:“没准那小子还让月月给拉上岸呢。看得出来,他挺喜欢月月这类型的。”
李队长说:“你不是搞色诱吧?”
伍队长说:“你别扣帽子了。让月月以导游身份保护他做他工作是你也同意的方案,局里处里也都议过,怎么叫色诱。”
李队长:“方案是没问题,我是担心月月个人素质不行,她老家是东北偏远地区的,小地方来的女孩子没见过这阵势,潘小伟这种类型的人,很容易让女孩子当偶像。”
伍队长说:“没那么严重,月月好歹是个大学生,不会那么不开眼。这种事关键在教育,一旦发现苗头马上做工作,不会出事的,咱们也不能怕噎着就不吃饭了。何况这差事也不好干,总得给月月一点灵活性吧,她的工作做好了,对我们攻下潘小伟这一关大有好处。”
李向华说:“可人总不能失控吧,他们俩上哪儿去外线控制不住,我们也掌握不了。天龙帮的人要是杀了他们,咱们收尸也得知道他们在哪儿吧。”
伍队长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给他们再派个司机,我看叫纪春雷去吧,让月月也多个帮手,万一月月有经验欠缺的地方,让纪春雷提醒她。老纪这人稳,和月月也能处得来。”
李队长这才觉得踏实了一点,但是仍然表示:“老伍,我看这案子不能这么拖着,一来咱们也耗不起,二来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别以为这盘棋光是咱们一家在走,潘氏家族和天龙帮,大家都在这棋盘上走自己的子儿啊!”
海岩:月月,伍队长和李队长的这段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吕月月:是后来刘保华告诉我的,他当时在外屋听见的。
海岩:看来领导议论下级真得谨防隔墙有耳,李队长这话一传到你耳朵里,你是不是对他挺有意见?
吕月月:那时候是有点意见,确实生了阵闷气,觉得这人太左,把年轻人都看得太坏。刘保华对他也有意见。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人生的不快,常常是毫厘之得失,半步之短长。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原则和实际情况,用不着过于看重别人的议论和评价,也别去干预别人,别跟别人争,面上不争,心里也别争,不争,也就万事皆空了。
海岩:人要真的到了“空”的境界,那就有真智慧了。一般没经过人生大波大折,是不容易觉悟到这一步的。
第9次谈话
吕月月:咱们又是几天没谈了,这几天我都没抽出空儿,今天又是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等我了。
海岩:没事,前几天你不是呼我bp机了吗?所以我没白跑。月月,我们抓紧时间,你上次说到你们李队长的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他说这盘棋不光是你们一家在走,天龙帮和潘氏家族都在布棋运子。你前面也说过潘小伟在住进亚洲大酒店的当天就已经和他的大哥建立了联系,天龙帮在罗依失踪后恐怕也不会没有新的动作。对这些你们当时有没有预测和准备?
吕月月:这盘棋大家都在走,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但我们处里的判断是:天龙帮和潘氏家族两大黑帮派别的斗争,主战场在香港,起因虽是一把小提琴,实际上是基于多年的积怨。他们除了想保存自己战胜对方外,还要各自对付香港警方的缉查。可以说,很难再有精力顾及北京的潘小伟。而我们的目标既单纯又明确——收回意大利小提琴,方法也已确定,就是要做好潘小伟的工作。所以当时大家对来自天龙帮和潘氏家族的动态,都没有足够的关注,至少觉得他们不会反应那么快吧。事后看来,我们当时对整个情况的判断,确实掉以轻心了。
头两天我们逛了天坛公园、中山公园,参观了天安门城楼和琉璃厂文化街,一切都很顺利。潘小伟兴致很高,也很听话。每天的午、晚饭原则是我们拉他回亚洲大酒店,然后他去餐厅,我们去街上的小吃店各吃各的。头一天中午我们把潘小伟送回“亚洲”后,老纪说他想回处里食堂吃午饭,我知道老纪家里经济比较困难不舍得花钱,就说我请客,咱们就在附近吃点儿算了。老纪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能有多少钱,还是攒着等将来找对象吧。我说老纪你放心,我将来准嫁一个有钱的老头儿让他供着我。老纪说你行,你不是没这本钱,咱们干公安的规定不能找外国人港澳同胞,你就找个国内的大款吧,现在国内的百万富翁也多得绊脚了。我说那是。
我们出了亚洲大酒店,北京这些大酒店的旁边,无一例外地开了许多小餐馆小酒吧,老纪一眼看见最近的一个餐馆叫“妞妞餐厅”,说:“就这儿吧,我女儿就叫妞妞。”我说行。
我们走进“妞妞餐厅”坐下来,我让老纪点菜,老纪点了个麻婆豆腐,我点了个肉丝蒜苗,没要汤也没要饮料。干巴巴地吃完了,一结账,将近三十块钱,我说老纪咱们吃什么了,你女儿怎么这么黑呀。老纪说就是就是,下次咱们别在外面吃了。
吃完饭我们出来琢磨着到哪儿找点水喝,还没琢磨好,潘小伟就在饭店里使劲呼我bp机。我和老纪赶到他的房间,他显然已是酒足饭饱,打着嗝问下午去哪儿。
我们下午先去了琉璃厂文化街,潘小伟对琉璃厂那些古色古香的金石陶瓷、碑帖字画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说他家里也有许多古玩,是他父亲积年累月收集的,都是真品。他说他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历史知识,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审美爱好而多是一种投资方式。我暗想他的大哥潘大伟对那把小提琴恐怕也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一笔财富而收藏的吧。
逛完琉璃厂又逛中山公园,一下午我和老纪口干舌燥,又不好意思去路边买汽水,怕潘小伟看了寒酸,好容易熬到“收工”。送潘小伟回了“亚洲”以后,我们立即做鸟兽散各自找水去了。
第二天在参观完天安门城楼以后已时近正午,潘小伟说饿了,不如在附近找个饭店一起吃午饭。我和纪春雷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我们向潘小伟推荐了北京国际饭店,在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由潘小伟请客吃了顿风味餐。那餐厅里设了几台大型望远镜,可以望四周远景。潘小伟孩子似的抱着望远镜左看右看,看了二十多分钟,边看边咯咯笑。他说他从附近一扇住宅楼的一个窗子里看见一家夫妻正在打架。丈夫先动的手,后来妻子还了手,后来夫妇二人打作一团,后来其他人跑进来劝架……纪春雷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不打不吵不成夫妻。纪春雷在队里是出了名的模范丈夫,模范父亲。他老婆有严重的肾病,孩子又小,家里活儿全是他干,结婚十年,可以算得上“举案齐眉”了。队长们也挺照顾他,尽量不让他加班。从家庭感情上看,纪春雷绝对是深明夫妻大义的。潘小伟眼睛看着我,说:
“我也听那些结了婚的人说过,吵架是夫妻加深感情的方式,我很难理解。我要娶了太太,一定最爱她,她要打我,一定是我有错,我绝不还手。”
我说:“那你老婆反而会觉得没趣的,会嫌你没有男人气。”
他说:“有没有搞错,打老婆就是有男人气吗?女人是不是都有被虐的欲望?”
我说:“你问谁?”
他摇摇头,笑了。
从国际饭店出来,潘小伟问有没有商店他想去看看。我们就近带他去了赛特购物中心。他进去以后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看看,而是直接去了箱包柜台。他问服务员有没有女式的手包,服务员给他推荐了一个,他问我样式颜色好不好,我随口说不错挺好挺精致,他就买了下来。
老纪走过来看了一下价牌,吓得咋舌:“我的天,六百元?”
服务员说:“对不起,您看错了,这是迪奥牌的,是六千元。”
老纪眼瞪着服务员,完全不信:“六千?”
这时潘小伟在收款处付账回来,拿过那只不过一本书那么大的小手包,就往我怀里一放,说:
“祝吕小姐生日快乐。”
我半天没搞明白,他怎么还记得我的生日!可我哪能要他的礼物呢?我当着售货员的面就把手包还给他,“不,潘先生,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可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收。”
老纪也看傻了,心想这花花公子可真是千金一掷为红颜。
潘小伟尴尬极了,拿着手包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那样子又让人可怜。我这人爱面子,所以也不愿让别人难堪。我诚心诚意地说:“潘先生,我从没受过这么重的礼,我真的不能要。”
潘小伟说:“那你要我怎么办,把它扔了?”
我说:“我替你去退掉。”
潘小伟见我这样有点气恼了,眼圈一红,头一低,说:“我没有坏意呀。”
老纪上来圆场,说月月,潘先生有这个兴致,你也别扫他兴了,就收了吧。
按我过去所受的外事礼节教育,我也不能再一味拒绝了,我做出高兴的样子向潘小伟道谢:
“那真不好意思,这礼太重了,这只手包很好看。”
潘小伟这才高兴了,说吕小姐你刚才让我难堪死了。
晚上一回到队里我就把手包交公了。后来队长请示了一下处长,说月月也挺辛苦的,这包是不是就允许月月个人留下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东西。处长点了头。后来我们处有个女同志懂得这个手包的牌子,说cd这两个字母你们知道至少得多少钱吗,这在世界上也算是女式用品的顶尖名牌了,这至少得七八千。后来队长问了问老纪,老纪说没那么贵,不过也差不多。队长说哎哟,那给月月个人用怕是不行了。结果手包又给收回去了,不过规定我们女同志要是有任务需要的话,可以领用。第一个领用的人当然还是我。
在“国际”吃饭的事也和伍队长汇报了,伍队长说你们这样灵活处理是对的,如果让潘小伟过分地感到行为不自由,他会反感的。伍队长说你们也别总让他请,你们也请请他。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张支票,去北海公园时就在仿膳饭庄请他吃了顿宫廷菜。
海岩:月月,你们玩得挺痛快,吃得也挺痛快,可我这儿还等着你刚才那话题的下文呢,你说他们对天龙帮和潘氏家族掉以轻心,后来的情况是怎么发展的呢?
吕月月:在我们陪着潘小伟优游美食的时候,天龙帮的干将白头阿华已经到了北京,因为他们联络不上罗依,认为必是出了意外,所以天龙帮的帮主冯世民派了这员心腹大将,北上来京。白头阿华到北京后,联络了一个叫李百胜的人。这个李百胜是东北人,原来是吉林一个乡镇企业的工人,后来辞职跑到北京、广州、深圳一带做生意,和天龙帮搞过海上走私,电器、香烟、毒品、枪支,什么都贩过,靠天龙帮供货出货,发了财,成了大陆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黑社会人物。这次白头阿华来北京,是李百胜亲自到机场去接的。白头阿华住在京广中心,交待李百胜办一件事情,就是查找罗依的下落。这些过程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白头阿华叫李百胜找罗依,却没叫他找潘小伟,其实他已经完全知道潘小伟就住在亚洲大酒店,连房号都知道。怎么知道的,我们至今没弄清楚,也许是永远的谜。
海岩:李百胜弄清罗依的下落了吗?
吕月月:自然弄不清。李百胜派人到天龙饭店找过他,这其实是很冒险的,天龙前台的接待员告诉他罗依早就结账走了,不知去向。接待员没把这事当回事,以为是对住店客人的一般寻访。假如他报告了饭店保卫部,保卫部又报告了我们,可能会引起我们注意的。
找不到罗依,白头阿华就把潘小伟的照片和他在亚洲大酒店的住址,交给了李百胜。
海岩:让他干什么?
吕月月:这一段情节比较长,今天时间短说不完了,我们下次再谈好吗。我呼你bp机。
海岩: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10次谈话
吕月月:我们接着昨天谈。昨天谈到白头阿华到了北京,他通过李百胜查找罗依,他在香港就已经知道了潘小伟搬进了亚洲大酒店904房。这些情况我们都一无所知。在我们请潘小伟在北海公园仿膳餐厅吃饭的那天夜里十二点钟,在亚洲大酒店值班的薛宇突然打电话找伍队长,汇报了一个情况。这个情况仍然没有引起我们的警觉,以致后来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海岩:薛宇汇报了什么情况?
吕月月:薛宇那几天很辛苦,除了在白天我们陪潘小伟出去以后他可以到附近派出所去睡觉外,每天要在楼层坚守十几个小时。那天白天他没去睡觉,骑车跑了好几个地方为我去买生日纪念卡,因为时间太紧,他没法把纪念卡送到我家,就交给亚大九楼的领班,托他送到地安门交给我妈。那几天他和领班混得已经很熟。
晚上大约十一点多钟,薛宇正在楼层工作间里洗从客房撤出来的茶杯,听见九楼的客用电梯当的响了一声,心想是有人上来了。他开始没介意,继续洗茶杯,后来下意识地感觉到有点不对。因为有人乘电梯到了楼层,如果是客人的话,紧接着应有房门开关的声音。但是薛宇只听见电梯响,没听见房门声,他想是不是饭店里夜班查岗的干部啊,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出工作间。楼道里静悄悄,没人,也没有查岗的干部。他赶紧往904方向走,隐约听那个方向有点响动,但走到904门前,又不见一个人影。904的房门紧闭,听不见里面一点声响。这时他猛然一眼看见904房斜对面的消防疏散门被人打开了。心里一惊,把手枪都掏出来了。从消防安全门出去,就是疏散楼梯,他隐隐地听见下面楼梯上有一个仓促的脚步声,在快速地往底层走。他连忙追了下去,追得越快下面的声音似乎越远。薛宇从九楼一直追到地下二层,从安全疏散楼梯出来,就是酒店的地下车库了。薛宇在车库里转来转去,除了一排排汽车外没见任何可疑,他顺着车道一直蜿蜒搜到车库的出口,除了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值班临时工外,就是满天的星斗了。
薛宇连忙返回九楼,他在工作间给904打电话,是潘小伟接的,听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下了。薛宇放了心,又一次嘱咐他如果有人敲门要先看门上的观察镜,不认识的人一定不要开门。潘小伟睡意蒙地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薛宇心里骂:“小兔崽子,不怕死你就开!”
想想那电梯声和疏散楼梯里的脚步声,确实很奇怪,薛宇心里总嘀咕。嘀咕嘀咕放心不下,就给队长家挂了电话。队长不在家。薛宇就呼叫队长的bp机,队长当时正在公安医院,因为焦长德心肌梗塞报了病危,队长晚上十点多钟接到医院通知就赶去了。他到了以后焦长德已经脱离了危险从急救室送回了病房,伍队长是在病房外面给薛宇回的电话。他听薛宇把情况汇报了一遍之后,说,如果有人在电梯里错按了九楼的按钮,电梯到九楼停下,也要响一下,可人并没下来,这种事常有,你说疏散楼梯有脚步声,能肯定吗?是肯定有还是感觉有?小薛这下也含糊了,说不能肯定。也许确实是自己太困了产生了幻觉。队长又问他是不是和潘小伟联系过,他有没有事。小薛说联系了他也嘱咐了,他没事。队长说那先这样吧,你提高警惕,但也别风声鹤唳自己吓着自己。
海岩:薛宇碰上的这个情况后来是不是证实确有其事呢,还是他真的听错了?
吕月月:后来证实确有其事,是李百胜手下的两个人来找潘小伟的。他们在904房门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有服务员从工作间出来往这边走,所以就从安全楼梯逃了。薛宇没追上,也许是因为当时薛宇不敢肯定,也许是因为薛宇在平时的工作中总是表现得过于机警,干过好几次小题大做一惊一乍的事,所以伍队长没太重视,所以第三天我们照样陪潘小伟去香山玩儿,没做一点调整和变更。
海岩:作为一个侦查员,机警难道不是一个好的素质吗?
吕月月:薛宇是有点过了。队里好多人都说他不像现实中的刑警倒像惊险电影里的刑警,特假,或者用北京土话说,特“事儿妈”,现实中的刑警要是真像电影里那么满脸机警满身精明一看就训练有素不是凡人,那就什么侦查也甭搞了,肯定也特可笑。
海岩:月月,这个案子我们已经谈了十来次了,作为一个听众,我想跟你说说到目前为止的感觉。我感觉现在有两个方面的内容比较吸引我,换句话说,就是有两个比较让人感兴趣的悬念。第一个,就是围绕这把小提琴,围绕着潘小伟,中国的警方和香港的两个黑社会组织都在走自己的棋路,下一步究竟鹿死谁手,确实想看个分明。第二个悬念,因为涉及到你本人,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说说。
吕月月:你说吧,没事。
海岩:这几天我这么听着,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潘小伟,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说的这种好感你应该也明白。像他这样一个还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碰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会有一种冲动,这很正常。我不知道你对他怎么样,是不是也有好感,这个先不说,单说他对你,以你们各自的身份和双方的关系,这种好感又似乎是不可能发展的。但是我现在假设一下,如果这种好感,这种男女之间的冲动,也就是你们李队长一直担忧的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对你,对他,对潘氏家族,对你们刑警队,对整个儿案件的发展,将会是怎样一个局面?我这完全是假设。
吕月月:(眼睛蒙,沉默良久)是的,你说的不错,潘小伟是很喜欢我,也可以说,我这样子很合乎他理想中的女孩儿的形象。后来他跟我说过,我在第一次以导游身份到亚洲大酒店和他见面时就让他非常心动。
海岩:香港的很多警匪电影中,不乏警察罪犯发生情感纠葛的俗套,我想潘小伟也不会把自己看作是“匪”,他又没什么社会经验,所以在爱一个女孩时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但你就不同了,作为一个刑警,你应该有很多顾忌,中国的国情也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吕月月:当然。
海岩:他对你的这种好感,你当时有察觉吗?
吕月月:有吧。
海岩:你对他有好感吗?
吕月月:(沉默)
海岩:对不起,你如果不想谈这个就不勉强……
吕月月:你知道,好奇心,是从夏娃开始直到今天,使女孩子堕落的最大的原因。
海岩:你对潘小伟好奇吗?
吕月月:是的。他和我接触过的国内的那些男孩子不同,他的外表看上去很纯真很朴质,有善良的童心,从举止修养上也能看出受过很好的教育。而国内的很多男的,包括那些大学生,怎么说呢,给人一种比较油,比较痞,特别自私的感觉,让人觉得俗,没兴趣。
海岩:你和潘小伟在一起都谈些什么?
吕月月:谈的很多,见着什么谈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比如说那时候刚刚报道顾城杀妻自缢的新闻,我们就聊这事。潘小伟过去在美国看过顾城的诗,很崇拜他。他觉得,有人写诗是用来消遣或者挣钱出名,而有人写诗则是自己想生活在诗的梦境当中。顾城就是后一种人,他太追求一种真善美的理想了,他的幻想一旦破灭就容易有绝念,他说他对顾城这种心灵的绝望很理解。他说他自己就常常幻想能有一天和一位自己钟爱的女孩子远走高飞,在山顶上筑一个小屋,建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伊甸园,然后燃一个火堆,画画儿,唱歌,就这样天真地相爱,像童话一样生活。
我和潘小伟的看法很不同,也许因为我是女的。我说诗人的美丽首先是因为人们觉得他最富于人性,最富于爱心,可他把对他有恩有情的爱人残酷地杀死,连基本人性也都丧尽了,所以他的诗他的人我都不觉得美丽了。我觉得男人太可怕了,他们对女人的态度全是看自己个人的需要与否。有爱时如火如荼,不爱时一走了之,不会记恩的。
潘小伟认为我对男人有偏见,他说他就不是这样的男人,他没有爱过什么女人,但将来要爱上一个女人就会爱她到底。后来纪春雷逗他:“要是你爱的女人不爱你呢?”他说:“那就让她杀了我,让她去做顾城好了。如果她自己还活着,我死后会在上帝那里保佑她的。”
我觉得他说这话是真心的。
海岩:我这么一听倒觉得有点麻烦了。看来潘小伟是那种喜欢追求浪漫爱情的人,也是一个还没尝过爱的滋味儿但要爱上了就不顾一切的人。这种人要是真爱上你你还真麻烦,弄不好就非成负担不可。
吕月月:那天晚上我和纪春雷一起吃饭的时候,老纪也和我说了这个意思。他说得很婉转。老纪这人从不正面指教别人,他觉得我不应该和潘小伟过多地探讨甚至争论男女问题。老纪说你看你们差点争起来,潘小伟明明就是个孩子太认真太爱激动,咱们就得哄着他点儿,咱们的任务不就是哄着他让他高兴让他对咱们有好感吗?他要再说什么咱们就顺着他说,犯不着跟他掰扯。
老纪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们当警察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很忌讳和自己的工作对象发生这种与任务无关的思想交流的。我和潘小伟谈的这些话要是让李队长听见,那可不得了了。不过纪春雷是老好人,他明白队里要批评我的话我肯定知道是他告的状,所以他不会说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纪是在附近派出所蹭一个熟人的饭。潘小伟是和处长队长他们一起在亚洲大酒店吃的,是处长队长请他吃饭。这也是进一步和他接触、做工作。那天他们怎么谈的我不清楚,但从处长队长的脸色上看,谈的气氛比第一次见面时好多了。处长走时把我们叫到饭店保卫部的一间屋子里,特别表扬了老纪、小薛和我,说我们很辛苦,干得不错。伍队长告诉我们,潘小伟已经表示愿意考虑替我们尽量做他哥哥的工作。
潘小伟的这个态度,也是我们这几天陪出来的主要结果,处长和队长还没走,潘小伟就在他房间里呼我bp机,问我晚上能不能陪他去唱卡拉ok。我就地请示处长队长,处长说你去吧,最好就在亚洲大酒店里的卡拉ok唱,太晚了就别出去了。
我说行。
当晚我是和纪春雷一起陪他去的,我们在亚洲大酒店歌厅里开了个ktv包间。潘小伟为我们叫了丰盛的小吃、鸡尾酒和果盘。他叫我唱,我说老纪你唱吧,老纪说他从来没有唱过卡拉ok,不会唱。后来潘小伟自己唱,唱粤语歌,也唱国语歌。再后来我说我虽然不会唱但也唱一个吧,我唱了个《血染的风采》,这是我上中学时唱的最拿手的一支歌,曾经倾倒了我们那个小县城中学的许多男孩,大概也倾倒了那位道貌岸然的校长。虽然这间ktv包房的音响效果很不理想,但仍然把潘小伟惊住了。他说哎呀我太崇拜你了,你要是在香港一定能成为一个明星的!
接着他求我再唱,我说不唱了,这音响不好。他说求你了,再唱一个吧,我就又唱了一个,唱的什么忘了。老纪也夸了我几句。后来老纪出去给他家里打电话去了。他家是传呼电话,时间要等很长,包房里只剩下我和潘小伟了。潘小伟不让我唱了,他说他要唱,他点了一首歌,歌名叫《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海岩你听过吗?
海岩:好像听过。
吕月月:他唱这首歌,唱得极为投入。他的眼神我很明白。我身上控制不住地像烧了火,很热,出了一身汗。
海岩:那歌怎么唱来着,歌词我记不住了。
吕月月:“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后面的词我也忘了。
海岩:啊,我明白了。
吕月月:歌唱完,老纪也回来了,他问:“你们又唱什么了?”
潘小伟说:“我唱的英文歌,你听不懂,吕小姐应该能听懂的。”
老纪问我,“什么英文歌?”
我说:“潘先生喝醉了,咱们该结束了,让潘先生早点休息吧。”
老纪本来就对卡拉ok没兴趣,舍家舍命地陪在这儿,一听我说该结束了当然随声附和。可潘小伟执意要再唱,说求求你们再让我唱一首好吧,我只好又坐下来说那好,就唱最后一首。
我看他真是有点喝过量了。
他又点了一首《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海岩,一听这歌名你就应该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海岩:当然能听出来,不过这歌我不熟悉,歌词怎么唱?
吕月月:“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日日夜夜关心,时时刻刻在意,分分秒秒折磨我自己。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千千万万秘密,零零落落内心,一丝一毫不敢告诉你。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眼中无言的烦恼,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
海岩:这词写得很好。
吕月月:这词老纪当然听不懂,我装作没听懂,就催着要走。老纪让服务员把这一晚上的账都记在904房的账上。潘小伟走出去又返回来,说忘记给服务员付小费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钱,问我身上有没有零钱。我说没钱就算了吧,小姐们会领情的,可那几个服务小姐站在那儿板着脸不作表示。潘小伟又问老纪要钱,老纪犹犹豫豫摸出五十块钱,我也把身上的八十块钱全都拿出来了,一起交给了虎视眈眈的服务小姐。
出了歌厅,老纪让我陪潘小伟上去,他自己下去备车。我陪潘小伟回到九楼,一出九楼电梯潘小伟就吐了,吐得地毯上一大摊。薛宇闻声跑出来,和我一起扶潘小伟进房,安顿他躺下。我问潘小伟要不要请医生,潘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说吐出来就好多了。我给他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头,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见他闭上眼似睡非睡,就退出来了。
在电梯厅薛宇问我:“你们干吗喝成这德行?”
我说:“谁知道他这么没酒量。”
薛宇说:“你的任务是白天陪他出去游览,用得着晚上也陪到现在吗?”
我说:“这是处长队长都同意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薛宇见我不高兴才不说话了,低着头去收拾潘小伟吐在地毯上的脏物。
我下了楼,老纪的车在饭店大门口正等我。我一上车老纪就说:“这小子也真逗,自己没带钱还摆什么谱非要给小费。你说哪儿有借钱给小费的。”我刚刚在薛宇那儿生了一肚子气,对老纪这番话挺反感,我就一句话不说,沉默。我知道老纪是怕潘小伟以后想不起借钱这档子事,我们也不好意思去要,等于平白无故替他交了一百多块钱的小费。我还好,可老纪身上带多少钱他老婆那儿都有数的,花到哪儿去了都得有个交代。
第二天潘小伟酒醒之后果然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我按约定时间在饭店大堂等他,等到快十点了没见他下来。就打电话到他房间,他还没起床呢。迷迷糊糊问我几点了,又说对不起他马上起来。二十分钟后,他急急忙忙地下来了,一见到我就又说对不起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我说没事你好点了吗?他说很好。我说你昨天醉得很厉害,在歌厅乱唱,没钱还想给小费,回来吐了一地,害得薛先生替你清洁了半天。他说不可能,我从没喝醉过,一定是你编出的故事来取笑我。我再三向他描述他昨晚的狼狈,他再三不认账,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真记不起来了还是装傻。他讨好地对我说:“别说这些了,全是我无赖,我请你吃早茶赔罪啦。”我说:“这都几点啦。”他说:“没关系的,我们去咖啡厅。”
第四章(1)
于是我先去饭店门前的停车场找老纪,老纪正在车里听北京交通台的广播。他说我不吃了,我在车里等你们。我又回到咖啡厅。潘小伟已经在那里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着等我。那咖啡厅的名字叫“夏之原”,里边有许多绿色植物,朝南一面墙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便是一片宽阔的绿地,绿地的尽头栽了些细嫩的小树,树叶都被五月的太阳热烈地照透。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客人已经很少,潘小伟独坐在窗前,全身被耀眼的阳光笼罩着。头上修剪得既整齐又新潮的短发,也被灿烂的光芒涂得朦胧,衬着他白白的脸,笔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像油画一样华丽。我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安静和温暖的上午。
第11次谈话
海岩:上次我们谈到你和潘小伟去了亚洲大酒店的“夏之原”咖啡厅,你特别描绘了一下那个上午,说到那些宽大的落地窗,说到窗外的绿地和树木,还说到灿烂炫目的阳光。好像你对那个晴朗的上午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记忆和非常怀恋的印象。
吕月月:对,那个上午我记得很深。
海岩:为什么呢,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东西吗?
吕月月:说不清楚,反正我印象很深,也许是因为独坐在阳光中的潘小伟,他那时的形象突然给我一种视觉上的特殊的感受,也可能是因为那天我们彼此谈到了自己的许多往事和对未来生活的种种设计。那天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好像不约而同地愿意倾诉也愿意倾听。
海岩:你们主要谈了些什么话题?
吕月月:先是他问我的经历,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我简单说了说我的母亲。对我父亲,我只是说他早几年病死了。我祖上占山为王种大烟这一段,也没说。因为我的祖辈无论是绿林好汉还是胡子土匪,在潘小伟这种刚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的纯都市青年的眼里,很难把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和这种啸聚山林的家族联想在一起,尽管他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后来我又问他在美国学的什么,他说他学酒店管理。他说这是他父亲临死前给他指定的专业。
“父亲希望我今后成为一个管理人员,不做生意,不搞公司,不参与政治,他想要我做一个凭本领挣工资的白领,一个平平安安生活的普通人。”
“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大哥也和你一样,也学一门专业呢?”我问。
“兄弟两人,总要有一个人子承父业吧,总不能把公司交给我姐夫他们吧。”他答。
我又问他:“你们潘家,是不是仇人很多?”
他说:“可能吧,我父亲在世时还好,后来我就去台湾上中学,又去美国读大学,很少在家,也不问家里的事。直到这次大哥和天龙帮伤和气动了手,我才知道大哥和冯老板互相不开心已经有很多时间了。”
我问:“你母亲还在吗?”
他说:“母亲还在,身体不好,很少出家门。哥哥姐姐对我很好,姐夫也对我好。姐夫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个经理,很能干的。现在替我大哥做事。”
说完他自己,他反问我:“打算做一辈子警察吗?”
我说:“没想太远。”又问:“你呢,你想干什么,就准备学以致用去做酒店经理吗?”
他想了半天,说:“也许吧。虽然哥哥姐姐对我好,妈咪也疼我,但我总是觉得很孤单。这个家我不会待下去的,他们总是和人家打来打去。连我小时候的朋友现在也不敢和我多来往,怕不安全的。在香港,只要人家知道我是潘家的人,都要敬而远之,让人好难过的。我妈咪答应我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派人给我办理入籍手续了。现在去加拿大做投资移民很方便的,那里气候环境挺不错,华人多,也没什么种族歧视之类的问题。我在美国上学时去那里旅游过一次,风景很美的,我家在多伦多开了几个餐馆,生意还不错。”
我问:“你哥哥姐姐同意你去加拿大移民吗?”
他说:“他们也希望我去的,他们现在也拿了加拿大护照,怕一九九七年中国接管香港以后不好办,所以早早就办好了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希望我参与公司里的生意,特别是我姐夫,很怕我参加进来使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受影响。其实我才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呢,我才懒得待在香港。”
海岩:从潘小伟的这些话中好像可以看出来,在这些黑社会家族的成员之中,也还是有很多复杂的利害关系的。
吕月月:可能是吧。也许正是由于潘小伟年龄小,不参政,又与人无争,所以家族里的人才都能接受他。他后来还和我说起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那是在他刚毕业回到香港不久,有一次去浅水湾游泳,一位四十多岁的珠光宝气的富婆看上他了,和他搭讪,问他是上学呢还是已经上班了,他说自己现在既没上学也无工作,于是那富婆就叫她的一个跟班来和潘小伟谈条件,想请他给那富婆做经纪人,月薪开到二万五,这在香港对一个二十来岁没工作的人来说,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了。
海岩:经纪人是干什么的?
吕月月:我也是这样问潘小伟,他先是笑,反问我:“我要说了你不会取笑我吧?”简直是个孩子,我说不会的。他又笑,说经纪人你真没听说过吗?我说真没听说过,他说:“经纪人就是男妓呀!”
海岩:啊,我还以为是让他替那富婆跑业务拉生意呢。
吕月月:我原来也以为是生意场上的掮客之类,他跟我一说我才懂。香港一些有钱的太太,老公长期在外,自己就找个漂亮小男生来陪,这种人就叫经纪人。他们称女雇主为师奶。替她打理房间,收拾家务,外出时做跟班保镖,到晚上就陪床共枕,满足主人的欲望。
海岩: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潘小伟怎么跟这富婆讲呢?
吕月月:他们正谈着,正好潘家的管家开车接他来了。那富婆一看,来接这位帅哥的竟然是辆闪闪发光的劳斯莱斯,顿时知道自己找错了人。她的那个跟班的恰巧还认识潘家的管家,更吓得面如土色。如果这事潘小伟发作起来,让他大哥知道,居然有人胆敢拉潘家的人去当“鸭”,这富婆恐怕就要倒霉了。
海岩:你和潘小伟两人在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这么闲聊,纪春雷在外面不等急了吗?
吕月月:其实也就聊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出来找纪春雷。原定当天的计划,是去八达岭和十三陵,纪春雷说都快吃中午饭了,恐怕去不了那么远了,是不是换个近些的地方。我征求潘小伟的意见,潘小伟问北京有没有迪斯尼乐园之类的去处。我建议去石景山游乐园,潘小伟说行。我想着前几天晚上去王府饭店那场风波的前车之鉴,便又问老纪,像这样临时变动去向要不要请示一下队里。老纪说用不着了吧,无非是去一趟游乐园,转一圈咱们早点回来不就完了吗?我遂放心,于是上路。
另外,我忘了说,在我和潘小伟喝咖啡的时候,并不仅仅是纪春雷一个人在等我们。在饭店停车场里,距纪春雷的那辆桑塔纳轿车不远的另一个车位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里边坐着几个人,也是在等我们的。
海岩:谁呀,也是你们队里的人吗?
吕月月:不,是李百胜他们。
海岩:我的天,当时你们不知道吗?
吕月月:当时我们全然不知这辆车在跟踪我们。中午饭我们是在路上找了个地方吃的,到石景山游乐园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来玩儿的人很多。老纪看门口的停车场满了,就把车停到附近一个大厦的地下车库里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巨大深至三层的地下车库,可能也是星期天的缘故,在大厦里办公的各个单位的公车都没开出去,所以这里同样车满为患。我们开着车在里边转来转去,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空着的车位。我们把车倒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那辆黑色的奥迪就从我们眼前缓缓无声地开了过去。
我们三人下了车,想乘电梯上到首层,但电梯似乎也过星期天去了,按了半天不见动静,整个车库见不到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沿着地上的白色顺行标记转着圈爬到车库的门口,又步行了七八分钟到了游乐园门前,老纪去买了三张票,我们一起进去。潘小伟对游乐园的规模和设施的水平大感失望,说与美国的游乐园无法相比。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登缆车上“贼船”,玩得不亦乐乎。我是头一回进这种游乐园,觉得挺新鲜,只要是潘小伟敢上的,我都舍命相陪。
海岩:石景山游乐园我也去过,坐了一回冲浪船,那船俯冲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要发心脏病挺不过去了,太吓人。你坐了吗?
吕月月:坐了。我坐在前面,潘小伟坐在我身后,俯冲的时候我吓得尖叫,潘小伟用胳膊从后面把住我,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感觉那两条扶持我的手臂就是我唯一的保护。
海岩:纪春雷没上去?
吕月月:没有,他什么都不玩儿,纯粹做了陪客。他三十多岁了,对这些不感兴趣了,也怕心脏出毛病。
海岩:心脏不好至少别坐冲浪船。
吕月月:你要是坐了过山车,冲浪船就是小菜一碟了,坐过山车才是九死一生。不过最厉害的还要算坐“贼船”,悠起来的时候已经惊心动魄,从浪峰一下子跌到浪谷,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了嗓子眼儿,如同过山车的俯冲,而且反复不停。潘小伟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尖声大喊。后来潘小伟用一只手用力抱住我,我抓住座位的扶手,完全依靠在他的身上,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海岩:他抱你时你什么感觉,你当时怎么想?
吕月月:没有感觉,因为和他一起上了这条扣人心弦的“贼船”,什么感觉都把握不清了。就是说,身不由己了。
海岩:坐黑奥迪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在哪儿,是不是也跟你们进了游乐场?
吕月月:是的,后来我和潘小伟上了大观览车,升到高空。我们看到了几乎半个北京。下面的田地、公路、树林、房屋、湖,都变得画一样小巧有序,色彩鲜明。潘小伟很开心,指点江山,滔滔不绝,发了许多学生腔的感慨。我们都没留意那个紧接在我们身后升上来的车斗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这人就是李百胜,正透过肮脏的玻璃向我们望。
海岩:他们这么跟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吕月月:不是跟我,而是跟潘小伟。李百胜不知道我是谁,他还以为我是潘小伟在北京临时傍的一个小蜜呢。
海岩:噢,把你当成潘小伟的临时女伴了。
吕月月:下了大观览车,老纪指着手表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差不多咱们该回去啦。潘小伟说早着呢,水上项目还都没玩过。老纪拉着我低声说:“月月,我老婆今天早上又吐了,一个人在家躺着呢,我出门前临时托给对门的邻居了,今儿是不是咱们带他早点回去。”我说好的,可潘小伟刚才在大观览车上说好要去坐碰碰船,就让他坐了再走吧。老纪无奈,说那就坐吧。
于是我们就去坐碰碰船。潘小伟要和我坐一只船,我一看湖上不少碰碰船上都是年轻情侣相依相偎。船是圆形的,很小,我怕和潘小伟挤在一起免不了搭肩交臂,让老纪看了不好,于是不肯与他同船。潘小伟也没在意,兴冲冲地选了一条船,捷足先登,开足马力,向湖心冲去。
我自己又租了一条船,喊老纪,叫他下来一起玩儿。老纪先是不肯,说他家有本皇历挂历,上面写明今日勿近水,后经我反复怂恿,说这是最后一个项目,不参与一下等于白来了,他终于扭扭捏捏战战兢兢下得船来,人还未稳,我已开动引擎,离开码头,向潘小伟追去。
这湖不大,还算曲折。潘小伟好像过去玩过这种玩意儿,得心应手,技术显然比我娴熟得多。我辗转走了许多弯路,总也不能直行。潘小伟的船则越走越远,只可望其项背。他见我追不上,索性用船去撞别人,玩得倒也开心。而我的船刚走上正轨,被迎面来船擦边一碰,又斜里滑向岸壁。老纪不停地挖苦,说女流之辈到底不宜掌舵,打渔人都迷信女人下海不吉利,难说没有道理。
正说着,湖岸围栏边,有个人冲我笑:
“嘿,小妞,傍上个香港大款吧?”
我抬眼看那人,三十来岁年纪,戴一副宽边墨镜,一脸地痞无赖模样,心里讨厌,于是顶一句:
“没错,怎么样!”
我转过身正想把船摆正,就听见“砰”一声闷响,好像一只盛满水的瓶子破在地上,又像一辆汽车爆了轮胎。几乎同时,哗的一声,老纪翻到湖里去了,碰碰船失去重心,控制不住地旋转起来。
我一下子没明白,冲湖里喊:“老纪老纪!”可总不见老纪把头冒出来,我盯住湖面,好一会儿才看清水里依稀浮出一些红色。我好像意识到什么,我不敢相信地尖声喊:
“老纪!”
好像我自己也掉进了湖水里,全身不停地打抖,我不知所措地转着漂着,满脸都是眼泪,可我没意识到哭!
我也记不得是过了多久才想起向岸上呼救!
岸上的人听见我的喊声都往这边看!附近的岸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他们只是看,看我,看我指着的湖面。湖面上什么也没有。
终于有人高声问:“是不是有人淹水啦?在哪儿呀?”
终于有人跳下去了,向着我指着的地方游过去。
一只碰碰船快速向我开来,船上的人叫:“月月!”我抬头看,是潘小伟!看见潘小伟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们原来面临着一场正在进行的谋杀。一种莫名的恐怖猛然罩住我的全身,我舌头发硬,肌肉发紧,可这时我的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楚,我想到我们的使命,队里给我们的任务。我知道老纪已经不在了,自己已是孤军作战,而危险就在左右,并未走远。
潘小伟把船靠近我,完全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是不是老纪掉到水里啦,他会不会游泳啊!我没有答,我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
“快跟我上岸!”
他呆呆地看着我,问:“你哭了吗?”
但是从我的脸色上,他马上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问,迅速地和我一起把船靠岸,我们互相拉着双方的手臂爬上去,弃船而走。岸上围观的人惊异地看着我们,我蓦然回首,一瞥之间,看到湖面已有两三个奋勇者正在寻找老纪。我拉着潘小伟挤开人群,向游乐场的大门跑去。
“纪先生,纪先生,我们不管了吗?”潘小伟喘着气问我。
我的脚像踩着棉花,如同做噩梦一样,想快跑但跑不动。我想我不能再管老纪了,已经有人在救他,是死是活,就凭天意吧。我想我这会儿不该再有任何迟疑和杂念,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带潘小伟尽快地离开这里!
这里虽然游客如云,但假使凶手发现我们并且持枪逼来,说不定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能够挺身而出。也许人们会像看戏一样隔岸看着我们如何死掉,然后晚上回去和家人描述……
所以我们突围似的逃出游乐园大门,不知是紧张还是跑得太急,我就像心力衰竭一样喘不上气来。大门外已经没有人再注意我们了,但我们依然像惊弓之鸟一样心慌意乱。我实在走不动了想蹲下歇一会儿,可脚步不听使唤地还是不停地向前移动,朝着我们停车的那个大厦的方向机械地奔跑着,总觉得前有险阻后有追兵。潘小伟拉着我的手,他似乎并没把我当作保护他的警察,而更像是当作由他保护的一个小姑娘。我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潘小伟说:“你别慌,别慌。”而他却镇静地问我有没有车钥匙,我猛地站住了,又猛地想起我有钥匙。
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我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地下车库的入口处有一个收费的小亭子,亭子里有一部电话,但没有人。我用潘小伟送我的那个价值千金的名牌手包垫着,一拳把小亭子的玻璃窗打碎了,拿到了里边的电话。
我给队里拨通了电话,是刘保华接的,我说我在石景山游乐园呢,有紧急情况你快去叫伍队长来听电话。刘保华说伍队长出去了,李队长行不行。这时我看见几个男的正朝地下车库的入口处走来,其中一个人指着我向其他几个人说了句什么,我一看这不正是开枪打纪春雷的那个人吗?我冲刘保华喊了一声:“有人追我们!”然后扔了电话拉上潘小伟就往车库里跑,一路狂奔!那几个男的在后紧追,我们往下跑了一层,兜了几个圈子,见他们没能跟上来,才下到地下三层直接奔我们停车的车位来了。
这车库太大了,像个地下城一样阡陌纵横。我们心慌意乱找了两圈才找到我们的车,上车后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我把车子的发动机打得嘶嘶叫,可是脚下虚软,油门总踩不到位,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好容易发动着了,也已经晚了,我眼睁睁地从反光镜里看到那几个男的从后面上来了,其中一个抬起脚一靴子就把我这一边的车窗玻璃给踹碎了,用手枪指着我们,狞着脸,说:
“下来!”
我心想这下完了,绝望极了。
他又说:“下来!”
潘小伟举起手,高声说:“我下来,让她走,不关她的事!”潘小伟的这句话很奇怪地给了我一种力量,使我顿生了一种拼死也要救他的英雄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果断,一咬牙把汽车离合器直接推上三挡,紧接着一踩油门,车子尖锐地吼叫了一声,出乎意料猛地窜了出去!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回声很大,但似乎没有打中我们,我把油门轰得巨响,车在地下车库的盘旋道上极为危险地飞驰起来,后面又有枪声。可我们已经很快地转到第二层,接着又上了首层,一出车库出口,我也不论方向,一打舵轮,车子冲在马路当中,挂五挡,高鸣喇叭,全速开,直到开上了长安街,我们还惊魂未定。
我在路边停了车,说小伟你来开吧,我开不动了。他说:“这车是手排挡,我开不习惯,还是你来开吧。”我知道国外和香港汽车基本上都是无极变速自动挡的,于是我只好又继续开。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的脚始终是软的,膝盖不停地打抖。我开了一会儿车,注意力总不能集中,脑子里乱极了,又把车停下来,停在路边。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用手捂着脸,鼓着全身的劲儿把眼泪硬给咽到肚子里。潘小伟非常温柔地搂我,我心里烦,我就说你别碰我!他把手缩回去了。不再说话。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默默地坐着,看外面的行人。是星期天,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脸上都挂着无所事事的悠闲。偶尔有几个少年站下来,好奇地看看我们这辆窗子破碎的汽车,看看里边呆坐着的一女一男。
潘小伟说:“月月,走吧。”
我把车开动起来,拉着潘小伟直接开回了刑警队。一见到伍队长我就抱住他哭出声来,我说队长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没伤一根毫毛地带回来了!
海岩:纪春雷怎么样了,有事吗?
吕月月:捞上来了。胸口中了一弹,是当场毙命的。
海岩:噢,我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
吕月月:他们要打的是潘小伟,结果误打了纪春雷,他是替潘小伟死的。
海岩:这几个匪徒怎么样了,后来抓住了吗?
吕月月:刘保华听电话听到一半就断了,他知道不好,也没请示队长就打电话直接通知了报警中心,要求市局报警中心立即支援我们。报警中心用无线电调动了石景山游乐园附近的所有巡警小组,从不同方向赶到游乐园。几个匪徒驾着那辆奥迪刚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就和刚刚赶到的第一辆巡逻警车遭遇。巡警叫他们停车,他们不听,夺路就走,巡警一看就知道这车准有事,穷追不舍,追了没多远就让其他警车堵住了。连李百胜在内,全部生擒。
因为那时北京刚刚实行巡警制度没多久,所以李百胜他们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冒出四五辆警车来。
后来通过对他们的审讯我们知道,他们干这件事果然是白头阿华交代的。李百胜是靠白头阿华搞走私发的财,白头阿华这回又向他们许了很大的愿,所以他们替他干这事。
海岩:现在社会上的枪械管理看来是个问题。这些人的枪从哪儿来的?
吕月月:现在不少省份,特别是边远省份都有枪支买卖的黑市。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以后,有不少枪支流落民间,来回倒卖。
海岩:你把潘小伟带到你们队里,后来怎么样了?
吕月月:先是跟队里汇报情况,这时候李向华副队长已经带人赶往石景山游乐园去了,伍队长和处长一起在会议室跟潘小伟谈话,我没参加。我坐在会议室外间的屋子里发愣,队里的人进进出出,不时地把队长从会议室里叫出来,向他汇报李百胜被巡警围捕的情况和纪春雷牺牲的噩耗。老纪被从湖里捞上来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处长也出来了。有人汇报说已经把老纪的爱人从家里接到医院去了,他爱人因为患肾病一直在家歇着,一听老纪进了医院当时就慌了分寸,路上又吐了好几次。伍队长补充说老纪还有一个女儿叫妞妞,快上小学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老纪,生活比较困难。老纪的爱人是长病号,家务活儿也主要靠老纪。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忍不住就哭起来。
小薛也从亚洲大酒店赶过来了,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见我哭就不住地劝。这时潘小伟从会议室里出来了,大家都很陌生地看着他,闭了嘴,那种沉默甚至带了点仇视。潘小伟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穿过众人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我也很难过。”那一刹那我突然恨他!我说:“你这几天玩得很高兴是吗?你满意了吗?”潘小伟脸色灰灰的,像个囚犯似的低头站在我面前。我说:“你还要我们陪你这么玩下去吗?还要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替你去死吗?”我激动得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潘小伟伸出双手想抱我的肩,被薛宇拉开:“你别碰她!”薛宇吼叫了一声,但马上遭到伍队长的呵斥:
“薛宇,你冷静点!”
到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伍队长、刘保华和薛宇等几个人把潘小伟送回饭店去了,还是在九楼,给他换了个房间。潘小伟说他很闷,问伍队长能不能去他房里陪他再坐一会儿。伍队长想潘小伟显然已是惊弓之鸟了,这时应该做做安定情绪的工作,于是就没急着走。那一晚刘保华也留下来帮薛宇值守。
晚上,市局万副局长亲自来处里听这事件的情况汇报。先是听我汇报了一下游乐园纪春雷牺牲和我们在地下车库被追杀的过程,然后又听处长说了说审讯李百胜等人的情况。李百胜等人当然是分头审的,他们对自己本身情况的供述互相矛盾,对不上口,但弄潘小伟是受香港黑社会指使逼迫这一点,口供基本一致。至于他们和香港黑社会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汇报完以后,万副局长又问了问老纪的情况,商量怎么抚恤家属和要不要追认烈士等等问题。局长又说,今天傍晚已经有新闻单位打电话到局里来问情况,现在除了以市局总值班室名义写了一个《情况快报》送呈市里领导和公安部之外,局里还没有对外正式解释过白天石景山游乐园里发生的所谓“枪击游人”的事件。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公众娱乐场所,又是星期天,容易引起社会关注和百姓的议论,而且浙江千岛湖事件之后,这类事很敏感,很容易引起国外舆论对中国治安情况的批评,影响到国家形象、投资环境和旅游事业。所以这事挺大,不仅仅是你们这一个案件的举措得失问题。万副局长提醒说有可能以后会追究你们对这个案子指挥不当,造成不必要牺牲,造成恶劣影响的责任,所以你们处里要有思想准备,要提前分析一下指挥上是不是确有考虑欠周的地方,该做自我批评的要主动做。
万副局长的这一番话,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事务性的口吻,说得处长脸上六神无主,一根一根地抽烟,不断说这个案子我们是有些麻痹,原来潘小伟无论在饭店还是出去我们都挂着外线,后来觉得反正他一出去就有我们的人陪着,所以只保留了饭店内部署的外线力量,他外出游览就主要靠我们自己的侦查员了,现在我们侦查员的队伍又太年轻,没经验。所以这案子我们确实有教训,要好好总结总结。
万副局长突然问我:“小吕,这案子你怎么看?”
我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我愿意承担责任。我只是想,提琴是国宝,我们有责任为国家找回来,我想肯定老纪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他为此牺牲了生命!”
说完我眼圈儿又红了,我想老纪人太好了,我想他老婆孩子孤儿寡母……万局长马上面色慈祥地说:
“小吕这次也算是经受了血与火的锻炼了,不管怎么说,潘小伟是你枪林弹雨带回来的,功不可没。”他转脸对处长说:“无论今后对这案子的工作怎么评价,你们对小吕同志都要给予奖励表彰。”
处长说那当然,小吕很勇敢,一个女同志不容易,肯定要表彰,只是现在还没顾得上具体研究呢。
万副局长又问:“游乐园这事既然出乎你们的意料,说明你们对这个案子的两个主角儿——天龙帮和潘氏家族,都没了解透,这下我还真不放心了,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搞?”
处长脸上当然很难堪,思索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说:“主要要看潘小伟是不是愿意合作了,我想也确实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就这一两天,如果潘小伟仍旧没什么具体表示,这案子恐怕就不宜再按原来的思路搞下去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进行,我还没考虑成熟。局里有什么指示吗?”
万副局长说:“还没研究过。如果这把提琴最后拿回来了,还则罢了,要是拿不回来,我是怕你们拖下去得不偿失。你看,现在天龙帮和国内不法分子勾结,已经丧心病狂了,可要打击他们,需要和港警合作,甚至国际合作,法律上、操作上都比较复杂,侦查、取证、通缉、抓捕都不是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