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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重生_米奇·阿尔博姆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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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重生序
小说笔调流畅且深刻,那些记忆的画面既喜悦又悲伤。倘若你失去了双亲,那些字词将加倍地令人悲伤。但鸡仔被赋予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他懂得,当某些人住进了你的心里,他们就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即使在不可能的时间里,他们也能够回到你身边。鸡仔拥有闻所未闻的难得机会,可以与他过世的母亲再共度一天,有机会问一下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事情,至少弄清楚父亲离开的原因以及其它诸多问题。这是如何发生的?或许只是又一个鬼故事,或是一段讲给无信仰者的宗教经历?小说的结尾处,当我意识到是谁在说这个故事时,不禁泪如泉涌。
按照陈规来理解:儿子容易把母亲视作当然而漠然对待,当意识到她为他所作的牺牲时,早就为时已晚。这种情况多么常见,实际上,我打算把这本书给我成年的儿子。说真的,除了用听起来像小学读书报告的口吻,我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评价米奇?阿尔博姆的书——“我喜欢它,它很好。”对我来说,阿尔博姆的故事照例激起我的感情,就让我们正视它吧。
如果你有机会,仅仅只有一次机会,回到过去,改正生活中的错误,你会这么做吗?如果你抓住了这样的机会,你有能力去承受它吗?米奇?阿尔博姆的《一日重生》是一本有关机遇的书,它使你坚信母爱的恒久力量。这本书会使你在说什么或做什么之前先想一想,它会让你思考人生及生命中的一切。
导读
晚上,偏卧着开始读这本书,泪水渐渐注满了一侧的耳涡。
这本书适合什么人读?
作者曾说,他确信:几乎每一个人,不管外表看起来有多么快乐,在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小小的地方,那块地方装着自己深爱的已经故去的亲人,他们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逢。
第二是适合有过种种不幸遭遇的人阅读。本书中的主人公实在是够黯淡倒霉的:单亲家庭,几乎一事无成,酗酒,离婚,母亲临去世前他还在撒谎,唯一的女儿连结婚都不愿告诉他,他最后决定自杀……也许我们无法把悲惨量化,评出谁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但他不是个成功人士这一点似无疑义。然而主人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幡然改变。他和妈妈的灵魂重逢之后的岁月里,重打鼓另开张创出新高。他和女儿修补了关系,和前妻变成了朋友,经常组织棒球比赛,坚持每个孩子都有平等参与的机会……在去世前的一个星期,他心满意足地对别人说:“要记着现在的我,而不是以前的我。”这说明他对自己的结局是满意的,那个点石成金的转折点就是本书中描绘的重逢之日。
重逢之日就是这样有魅力。作者说:“用一天的时候,和你所爱的人共同度过,一天就能改变一切。” 既然如此,那么第三类适合读此书的人,可能就是希翼改变并力图让自己变得更快乐更美好的人。
当我们越来越富裕之后,快乐和美好并没有像买一赠一的面包圈那样同步进入我们的篮子。甚至更糟糕的是,食可果腹衣可蔽体的物质进步,反倒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我们再无法用简单的增加物质保障的方法让自己快乐,只有尝试挖掘更深的源泉和更广阔的水域,才有可能拥抱幸福。这本书为有志于此道的人刈出一条清风徐徐的小径——爱你的亲人,爱你的兴趣,爱你的工作,爱你的生命。
走下去,通往天堂。
毕淑敏
2007-3-17
让心开出花朵
我们无法证明神的存在,神始终存在。
查尔斯,一个退役棒球运动员,一个落魄潦倒的中年男人。在他脸上,被生活弄得鼻青眼肿已经彻底绝望的人可以看到自己。他在寒夜里跌跌撞撞地举起酒杯,朝着没有人的大街致敬。酒在他体内发出孤独的声响。容颜污秽的他是人们眼里的累赘与瘟神,包括他最疼爱的独生女儿——她举办婚礼时故意遗忘了作为父亲的查尔斯,事后只寄来一张没有地址的明信片。
生活抛弃了我们,我们是否要去抛弃生活?没有了眼泪的查尔斯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横冲直撞,渴望能回到上帝的怀抱。车子冲向一辆大卡车,“眼前飘过黑色的天空,绿色的青草以及雷鸣般的巨响”,肉身在此境与彼岸之间徘徊。然后,他突然看见了多年前死去的母亲。这是一个温暖而奇妙的瞬间。神出现了,说:让辞世已久的母亲,陪你再过一天。但只有一天。你是否愿意?
查尔斯点下头。母亲,或者说是母亲的幽灵,引领着他重新回到过去。
“妈妈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是你的儿子。这是一句废话,可我愿意把这句废话重复一千次,一万次。”时间之河漫漫而下,记忆之礁自河深处凸现,像一块块午后被阳光晒得松软的小甜糕。
母亲过世后,查尔斯曾列出两个清单,一张单子上母亲为他挺身而出的事情,比如在他五岁那年,因为害怕一条咆哮着的恶狗,母亲赶来学狗叫,吓走恶狗;另一张单子上列着他没有为母亲挺身而出的事情,比如母亲与父亲离婚后,送他上学,在校门口准备与他吻别时,他选择了拒绝。
查尔斯跟随着母亲的脚步,回顾着昔日岁月。那些为他所忽视的日常生活的细节是一瓣瓣花苞,渐吐出丝丝缕缕的清香。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才最值得我们珍惜?
名利等等,是一只兔子。我们追着兔子跑,兔子追着自己的尾巴跑。我们真正需要的其实并没有我们所想像的那样多。记住别人的好,忘掉别人的不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一颗坚强的心。这才是真正的智慧。它与科学无关,与心灵有关。
母亲没有这样直接说,但她是这样做的。父亲以一种不可原谅的方式背叛她后,她没有被击倒,带着查尔斯与查尔斯的妹妹勇敢生活在人们异样的视线下——当修女们把食物塞给查尔斯,母亲骄傲地说,“我们不需要施舍”。她幽默,热情,积极。她工作过的地方至今还挂着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带着大耳环……这一日终于过去。母亲消失了。查尔斯在这一天里的感悟,要比他过去的大半生还要多。他不再酗酒,重返生活本身。
这是一本让人鼻子发酸的书。它不伟大,不壮观,不波澜起伏。它不是长江黄河戈壁沙漠,更不是那扶摇直上不知几万万里的鲲之翅翼。它所述说的无非是那些我们都拥有过的点点滴滴,以及我们对母亲的思念。
每个想念母亲的孩子都应该读这本书。每个试图理解生活本质的人都应该读这本书。打开书页,这些温馨的文字会唱歌,让我们的心在纷芸尘世中开出花朵。
黄孝阳
《一日重生》相关资料
妈妈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母亲都会去世,从这点上说,这本书已然拥有打动每个人的本质。追忆母亲的小说可以有很多种,直接描绘母亲幽灵的,却很少,从这点上说,这本书又非常怪异,仿佛骨子里缺乏确凿度。但我知道,在自己泪湿眼眶的时候,是因为想到了自己那去世的母亲,是因为每个人心中必有的依恋被钩沉了起来。我可以不去管鸡仔的故事,看过就忘(别人的人生,怎么记都是枉然),但我太明白那种人生低谷时的脆弱——成年人历尽沧桑,仿佛只为了得到失败,退归无助孩童的心底,却已经找不到可供依偎的妈妈。
故事的线索非常简单:无论怎么看都只能被称为loser的鸡仔查尔斯?贝纳特,在自杀后的昏迷时刻见到去世已久的母亲,并共度了一天,之后醒来,重返人间,并清晰地记得这份在生死界中重续的母子情。但故事的感人并非仅止于此,还在于自毁的儿子对人生的绝望之外,积压了太多对母亲的愧疚。生死界中稀疏平常的一天,鸡仔并没有意识到是母亲最后一次挺身而出拯救爱子,鸡仔只是心酸地想起,曾有那么多该道歉、该深悔、该讲明的事情没来得及对母亲说。
童年时的某天,妈妈在早餐时突然变得憔悴,爸爸一去不归,离异后的单身母亲顶着外界的风言风语努力工作、养活全家。而与此同时,鸡仔却背着母亲,走上父亲一手策划的棒球生涯,不惜放弃母亲含辛茹苦、期待万分的大学学业,可惜球场不仅信仰实力、倒更需要时运,鸡仔的棒球梦很快就破灭了,辉煌转瞬即逝,短促得不比一杯咖啡的时间长,虽然他没有犯错、一直很努力。棒球是维系他和父亲的唯一纽带,自此他的人生堕入低谷,投资失败,从商失败,最终只能去当销售员。人生经不得自暴自弃,但最经不得的,恐怕是泥沼里挣扎,硬要把梦想的影子当救命稻草去抓。就在母亲79岁生日那天,鸡仔接到长久未联系的父亲的电话,让他去参加一场老球星表演赛,也许会因此博得一个教练、或助理、或任何一个和棒球有关的职位。鸡仔对母亲撒了谎,飞奔球场,除了得到酷似羞辱的冷遇,还有母亲猝然去世的噩耗。
在母亲去世的这一天,鸡仔等于失去了一切,父亲彻底放弃了他,母亲彻底消失了,他的梦想、自信和自尊在黯淡冷清的球场上灰飞烟灭,安全感、甚至最基本的安心无愧也都随母亲入了土。之后的人生节节败退,妻子离去,连爱女的结婚仪式都没有邀请他参加——因为他是个不给人面子的酒鬼老子。
自毁的方式有慢性的、也有速成的,鸡仔双管齐下,只求个了结。白发苍苍、一脸慈祥的母亲幽灵却对此只字不提,只和他吃早餐、喝茶、再一起去为家乡小镇上的老熟人们做临终美发美容,分明是天使。过往的细节一点点浮现出来:桌上的刻字、爸爸强求的意大利面、曾有的钟点工太太、母亲送他去大学宿舍时的激动、以及他给过母亲的无数次尴尬和拒绝……母子之间会有多少往事?无外乎衣食住行、学业、家事,但这个故事似乎要老土地重申:最普通的小事在回忆里也会最温馨、也会最伤人,可当你学会像成年人、像外人那样审视它们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鸡仔在短促的一天里,终于明白了母亲怎样供自己读的大学、母亲怎样断然而有尊严地拒绝了父亲。鸡仔这才知道,自己要了断的这个生命,其实并不只是自己的。我们所见万事万物都会有起因,只是我们活得太匆忙,没办法搞明白,正如鸡仔小时候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父亲责怪母亲的意大利面不好吃,背后的真相是另一个意大利女人。要想追踪鸡仔自杀的起源,到底是自暴自弃、时运不济?还是那缺席的父亲呢?母亲要鸡仔原谅自己,而此时此刻,鸡仔要原谅的不是要求死的自己,而是多年来愧对母亲的那个自己——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呢。
在我看来,这并非母亲跨越生死界来救儿子重生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生命如何存在下来”的问题,从母亲开始,到自己的死亡、乃至自己的后代为止。团裹在这个故事中的家庭实质也是如此逼真,现实得让我们不得不感同身受。站在女人的立场去看,母亲也同样是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女人,当她遭遇人生低谷、爱人欺骗、经济危机、舆论无理的攻击和排斥……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活到79岁的呢?她究竟错过了多少幸福、美貌、富足和悠闲,才成为一个担当天使职责的幽灵?又有谁的一生不是在笑着哭?
鸡仔明白,这场如梦的经历,不是光光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是要“讲我妈妈的故事”——因为“一个人所有的故事之后,都还藏着一个妈妈的故事,因为妈妈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鸡仔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这段奇遇,后来,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下了很多“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和“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除去姓名、地点等细节,我认为是颇具普遍性的一份“母子情谊书”。即便你不信这个故事、乃至不喜欢这个招牌畅销作者(著有《相约星期二》、《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等),这份列表本身就足以让你印象深刻,或许你会和我一样,在尝试自己列一份的起初就已热泪盈眶。
一日重生午夜
鸡仔的故事
让我猜猜。你想知道我为啥要自杀。
你想知道我怎么没死成。为什么我失踪了。这些年我去了哪里。但首先我为什么要自杀,对吧?
没问题。人人都这样问。他们都在拿我和自己做比较。大家都觉得人生可能存在某种底线,如果没有越过那条底线,人是不会去考虑跳楼啊,吞安眠药啊——但如果你超越了底线,就有可能那样做。大家觉得我肯定是过了底线。大家还会想:“我会走到他那一步吗?”
但事实是,没有什么底线。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把生活搞砸了,搞砸了之后,有没有人来拯救你。
或者,那个可以拯救你的人,是不是在那里等着你。
追忆往事,我试图弄清楚,我妈过世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过世的时候,我不在她身旁。我应该在的。所以,我撒了谎。这是个馊主意。这样的秘密在葬礼上是瞒不住的。我站在她的墓碑旁,努力让自己相信,我没有在最后时刻陪在她身旁不是我的错。就在那时,我十四岁的女儿拉起我的手,轻声说:“爸爸,我很抱歉你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她的话,让我崩溃。我跪了下来,泣不成声。湿漉漉的草地弄脏了我的裤子。
葬礼后,我醉如烂泥,昏睡在沙发上。生活起了变化。一天可以改变一生。对我而言,那一天彻底压垮了我。我的生活,曾经被笼罩在母亲的影响下——她的意见,她的批评,她那让人窒息的母爱。我还曾一度暗自希望她不要再来管我了。
但她真的去了。她死了。没有了探望,没有了电话。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放任自己,好像被连根拔起的草,让生活的波浪把我推向边缘。
妈妈的存在给孩子们某种有关自我的幻觉。我的一个幻觉就是:我对自己的状态挺满意的,因为她挺满意的。而她一过世,那个幻觉就随之消失了。
实际上,我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我本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前途的年轻运动员,但那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也不再是运动员了。我成了个中年推销员,早就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母亲去世差不多一年后,我做了这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投资决定。我把几乎所有的存款都投到了那个现在已经一钱不值的股票基金里。她很快被“调任”到西海岸,留下我面对我老婆凯瑟琳,向她解释我们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那以后,我喝酒更凶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球员都爱喝上几口——但那成了一个问题,以至于让我两次遭人解雇。而解雇又加重了我的酗酒。我睡不好,吃不好,迅速衰老。有工作的时候,在见客户前,我都得迅速冲到卫生间里,用随身带着的漱口水和眼药水,掩饰一下自己的酒气。钱成了一个问题;凯瑟琳和我总是为此争吵。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婚姻完蛋了。她厌倦了我的萎靡,而我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她呢。一天晚上,她在地下室找到了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的我。我的嘴唇摔破了,怀里抱着棒球手套。
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家——或者说,家离开了我。
我对自己的痛恶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搬进了一间公寓。我变得顽固、自我封闭。除了酒友,我不再和任何其他人往来。如果母亲还在世,她说不定有办法帮我,因为那是她擅长的事情,她或许会拉着我的胳膊说,“好了,查理,说说看你到底怎么了?”但她不在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了父母,无论去做什么事情都好像在孤军作战,没有了那个永远在那里守候你的后援。
后来,一个晚上,一个十月初的晚上,我决定要去自杀。
或许你会觉得惊讶。或许你会想,像我这样一个曾经参加过棒球世界系列赛的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自杀的地步啊,因为至少有过了梦想成真的辉煌。但你错了,那种梦想成真的喜悦,不过是一个缓慢的、挥发的过程。
那个东西救不了你。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真正把我推下了悬崖,让我彻底完蛋的,是我女儿的婚礼。那时她22岁,有一头直直的褐色长发和性感丰满的嘴唇,和她妈一个模样。婚礼是在一个下午举行的,她嫁了一个“非常棒的男人”。
我知道的,就那么多,因为她就写了那么多。我是在婚礼发生后几个星期后,才从她寄给我的短信里知道这件事情的。
显然,因为我的酗酒,抑郁,以及其他种种糟糕的行为,对于任何家庭活动来说,我都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尴尬的包袱。所以,我只配收到一封信和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我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手拉手,站在一棵树下;另一张照片上这对快乐的小夫妻正举杯庆贺。
把我打倒的是第二张照片。那是一张极其生动的抓拍照,那个精彩的瞬间永远无法再现:他们看起来像是话讲到一半,笑了起来,手里的杯子有点倾斜。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纯真,那么年轻,那么……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照片像是在嘲笑我的缺席。你不在那里。这个现在和我女儿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我认都不认识。而我的前妻认识他。我们的老朋友们认识他。你不在那里。再一次,我在重大的家庭事件上缺席了。这一次,我的小姑娘不会再拉起我的手,安慰我;她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他们连问都没有问我。他们只是通知了我。
信封上的落款,女儿用了夫家的姓氏(玛丽亚-朗,而不是玛丽亚-贝奈特)。信封上没留他们的地址(为什么?难道害怕我去看望他们吗?)我沮丧到了极点,万念俱灰。我唯一的孩子拒绝我介入她的生活,好像锁上一扇铁门不让我进去。你去敲门,他们听不到。如果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无人理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活着没有什么意思,那为什么不自我了断呢?
所以,我决定自杀。
那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样做更多的是因为:做了又怎么样呢?
鸡仔不想活了(1)
收到我女儿的来信是在周五,接下来的那个周末,我是在昏醉中度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星期一早上,尽管洗了个长长的冷水澡,我上班还是迟到了两个小时。在办公室待了不到四十五分钟,我就支撑不下去了。我的脑子要爆炸了。那地方像个坟墓。我先溜到复印间,然后躲到卫生间,再穿到电梯间,我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拎公文包,这样,就算有人注意到我的走动,也不会想到我是要从公司开溜。
那样做蛮愚蠢的。根本没有人注意我。那是一家大公司。我的存在与否,丝毫不会影响到公司。现在看来,在电梯到停车场的那段路上,我走完了作为那家公司雇员的最后一段旅程。
接下来,我用公用电话给我的前妻拨了个电话。她在上班。
“为什么?”她一拎起话筒我就问。
“鸡仔?”
“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积蓄了三天的焦躁、愤怒,爆发出来的就只有那么三个字。“为什么?”
“鸡仔。”她的语气弱了下来。
“连个邀请都没有?”
“那是他们的想法。他们觉得……”
“觉得什么?安全?怕我来搞破坏?”
“我不知道……”
“我成了瘟神了?是不是?”
“你在哪里?”
“我是瘟神?”
“别说了。”
“我看我还是走了算了。”
“听着,鸡仔,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如果……”
“那你就不能为我说两句?”
我听到她吸了一口气。
“你要去哪里?”
“你就不能为我说两句?”
“我很抱歉。事情挺复杂的。还有他的家庭。而且他们……”
“有人陪你去参加婚礼吗?”
“噢,鸡仔……我在上班,知道吗?”
那一瞬,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那孤单好像压住了我的肺,让我根本无法呼吸。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不论是这事,还是其他任何事。
“好吧。”我无力的说:“打扰了。”
话筒那端又传来片刻的寂静。
“你要去哪里?”她问。
我挂上电话。
接着,我又喝醉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先去了泰德酒吧。那里的酒保是一个身材瘦削,长圆脸的小伙,可能和我女儿嫁的人差不多大。回家后,我又往肚子里灌了一点酒。我撞在了家具上,还在墙上乱涂乱画。我好像还把那两张结婚照扔进了垃圾桶。大约是在午夜时分,我决定要回家,我的意思是回椒谷海滩镇的老家,那是我长大的地方。那地方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我在屋子里转着圈,像是要为回家做准备。但终结之旅并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我到卧室里,从抽屉里拿了把枪。
我摇摇晃晃走到车库,找到我的车,把枪放在方向盘旁的储物箱里,把夹克衫扔到后座,或者是前座,也有可能那件夹克衫早就在车上了,我不清楚。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开上了街道。城市很安静,街灯闪着微黄色的光,我准备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结束我的生命。
跌跌撞撞回到上帝那里。就这么简单。
天很冷,且飘着小雨,幸运的是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我的车在四条车道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你可能会想,会希望醉成像我这样的司机,应该会被警察拦下,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途中,我还把车开进一个24小时便利店,从一个留小胡子的亚裔店员手中买了六罐啤酒。
“来张福利彩票?”他问。
作为一个老资格酒鬼,我已经练出了一幅在酒醉后的正常嘴脸。我假装想了想。
“这次就算了,”我说。
他把啤酒装在一个袋子里。看到他的注视,我注意到他眼睛里的那两个黑眼珠,心想:这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张脸了。他把找零的钱,推到我面前。
路牌上写着:“椒谷海滩,出口,1英里”。在公路上看到这块牌子的时候,两罐啤酒已经下肚了,还有一罐倒在了前面的座椅上,撒得到处都是。刮雨器左右摇摆,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闭上。我恍恍惚惚想着:“出口,1英里”,想着,想着,就看到了另一块路牌,写着另外一个小镇的名字,这才意识到已经错过了出口。我狠很的敲着汽车的仪表板,然后在公路中间就地来了个急转弯,逆向行驶起来。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就算有,我也顾不上了。看到那个出口近了,我猛踩油门。突然,一个坡道就出现了——可居然是一条进入式的,而不是出口坡道——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冲入坡道。那条坡道绕了好几个圈,我打足了方向盘,车子转着圈,急速下行。
突然,两股巨大的光束冲我直射过来,像两个大太阳,然后传来了卡车喇叭的轰鸣,接着是猛烈的撞击,我的车飞出护栏,重重落在地上,然后往下冲。到处是碎玻璃,啤酒罐飞来撞去,我紧紧抓住方向盘,车突然向后仰,让我的肚子压住了方向盘。不知怎么我拉开了车门把手。我记得眼前飘过黑色的天空,绿色的青草,耳边传来雷鸣般的巨响,有样东西从高处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
鸡仔不想活了(2)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车被半埋在一块被撞倒的大广告牌下。显然是我的车把这块雪佛兰经销商的广告牌给撞翻,并辗了过去。在古怪的物理力学的作用下,我肯定是在汽车翻转之前,被甩了出去。你刻意去寻死,死却放你一马。谁能对此做出解释呢?
我慢慢的,痛苦的站起来。后背全湿透了,浑身疼痛。天依旧在下雨,周围很安静,只有几只蟋蟀的鸣叫。通常,到了这种地步,你肯定会想,我一定庆幸自己还活着。但其实我没有那样想。我抬头去看高速公路。雨雾中,我看到了那辆迎面撞上来的卡车。它躺在那里,像一艘巨大的沉船。卡车的前车厢被狠狠砸过,好像被人拗断了脖子一般。有一个车头灯还亮着,射出的光柱照着泥泞的坡道,玻璃碎片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那个驾驶员去哪里了?他还活着吗?受伤了吗?他还活着吗?在流血吗?在呼吸吗?那一刻,如果是个真汉子,应该爬上去查看一下情况。但勇气不是那一刻我所拥有的东西。
所以,我没有那样做。
我垂着双手,掉头向南走,那是家的方向。我是个懦夫。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我像一具僵尸,一个机器人,意识中没有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
其实那个时候,我早把自己给忘了。我忘了我的车,撞上的卡车,车厢里的手枪,我都扔在了脑后。碎石在我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蟋蟀在鸣叫,像是嘲笑我的存在。
走了有多久,我说不清。反正走着走着,雨停了,天边传来第一缕曙光。我已经到了椒谷镇边上,那里有座大水塔。水塔的外壳已经有些生锈,它就矗立在棒球场的后面。在这样一个小镇,爬水塔是每个人的童年的组成部分。我和棒球伙伴们常常在周末,腰里插着喷漆罐,爬上这座水塔,。
现在,我又站在了这座水塔前。湿漉漉的我,一把年纪,失魂落魄,浑身酒气,恐怕还害别人丧了命,因为在事故现场,我压根没有看到卡车司机。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完全无需考虑了,我坚定的认为,这会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夜。
我在水塔下找到了往上爬的梯子。
我开始往上爬。
梯子绕着水塔转来转去。我爬了很长时间。终于爬到了塔顶,我喘着粗气,一下子瘫倒在那里。虽然糊里糊涂的,但记得我脑海里还闪过自责的念头:怎么临了还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不堪呢!
站在塔上往下看是一片树林。树后面是那个棒球场。我爸爸就是在这个棒球场上教我如何打棒球的。眼前的景象还是勾起了一些让人悲伤的回忆。为什么童年总是缠着人不放,就算你潦倒至此,就算你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曾有过童年。
天慢慢亮了起来。蟋蟀的叫声更响亮了。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回忆:小玛丽亚躺在我的胸脯上,她的皮肤散发着痱子粉的香味;然后。我好像看到自己闯进她的婚礼,湿漉漉的,脏兮兮的,就像我当时那样。音乐停住了,每个人都惊恐的看着我
—— 玛丽亚是最为惊恐的那一个。
我低下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留恋我。
我跑了两步,抓住扶手栏杆,翻越而过,人飞了出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无法解释。我撞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还活着,我没法告诉你。我所能想起来的就是旋转和噼里啪啦的声音,擦着,碰着,最后是“嘭”的一声。我脸上的这些疤痕?我估摸着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应该下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周围全是掉落的树枝,树杈,树叶。石头压着我的胸口和肚子。抬起下巴,我看到了:童年的棒球场,沐浴在晨光中。我还看到了球场边的两个球员候场区,和投手站立的地方那撮隆起的尘土。
还有,我妈妈,我死去多年的妈妈。
早晨
鸡仔的妈妈
爸爸曾对我说:“你要么是妈妈的好宝贝,要么是爸爸的乖儿子,但不可能同时都是。”
就这样,我选择了做爸爸的乖儿子。我学他走路的样子。我模仿他深沉的,有些沙哑的笑声。因为他喜欢棒球,所以我总是带着我的棒球手套,他仍出来的球,我竭力去接,虽然有时候球很重,打在手上,疼得让我几乎忍不住哼哼。
学校放了学,我就奔到爸爸在卡夫街上经营的卖烟酒的店,一直玩到吃晚饭的时间。我的玩具就是店里的空纸箱。等到下班,爸爸就开着一辆天蓝色的别克轿车,我们一起回家,有时候,爸爸会把车停在车道上歇一会儿,点上一支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听听广播新闻。
我有个妹妹,叫吕贝塔。那时候,她最中意一双粉红色的小芭蕾舞鞋,无论去哪里都穿着。记得我们一家人去镇上餐厅吃饭的时候,妈妈会带抱着她去女厕所——她粉红色的小鞋子滑过瓷砖地板——而我则跟着爸爸去男厕所。所以,在我小小的脑海里,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和他,她和她。女士。男士。妈妈的。爸爸的。
所以,我是爸爸的乖儿子。
我是爸爸的乖儿子,直到一个炎热、晴空无云、春天的早上。那是一个星期六,我上五年级。那天我要参加两场棒球比赛,对手是由康纳管道工程公司赞助的红雀队,他们总是穿着鲜红色的羊毛球衣。
我穿着运动长袜,戴着棒球手套走进厨房的时候,太阳已经把厨房照得暖暖的。我看到妈妈坐在餐桌旁抽烟。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但那个早晨,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她咬着嘴唇,没有抬眼看我。我依然记得,我闻到烤糊了的面包片的味道,我以为她是因为早餐没有做好而不开心。
“我就吃点麦片好了,”我说。
我从碗橱里拿出一个碗。
她清了清嗓子。“你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宝贝?”
“你感冒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用一只手贴住脸颊。“比赛是什么时候?”
“我不晓得,”我回答。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戴手表。
我拿出牛奶瓶和一大盒玉米片。倒玉米片的时候,我倒得太快,好些玉米片从碗里撒了出来,落在桌子上。妈妈一片一片的把它们捡起来,捏在掌心里。
“我送你去,”她小声说。“不管什么时候。”
“爸爸不能送我去吗?”
“爸爸不在这里了。”
“爸爸去哪里了?”
她没有回答。
“他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捏紧了玉米片。玉米片被她碾成了粉末。
那天起,我成了妈妈的儿子。
我刚才说,我看到了死去的妈妈,我一点不开玩笑。我真的看到了她。她站在球员侯场区边上,穿着一件粉紫色的外套,捏着个小包。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我。
我想要站起来,朝她那个方向走。但我起不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疼的。意识里,我想要叫她,喊她的名字,但我的喉咙发不出声。
我垂下脑袋,合拢手掌。我努力撑住自己,把身体抬起来一点。我再抬头。
妈妈不见了。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我知道,听起来我像是疯了。我们看不到死人,死人也不会来看我们。一个人从水塔上跳下来,一心要把自己给摔死,结果非但没有死,还奇迹般看到了他死去的妈妈,拿着包,在棒球场三分线的地方站着。
你现脑子里正在怀疑的事情,其实我都已经怀疑过了:那是幻觉,是想象,是酒鬼的神志不清,糊涂的脑子看到的糊涂事情。我已经说过了,我根本不指望你相信我。
但是,这事确实发生了:她站在那里。我看到了她。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有多长时间,反正,我勉强让自己站了起来,往前走。我拍掉了膝盖和手臂上的沙土和瓦砾。我身上有十来处伤口,大多是些小的擦伤,也有几个比较大。我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我穿过一片熟悉的草地。晨风吹过,树木摇动,带起黄色的落叶飞舞,好像是小小的,旋转的雨幕。我已经两次自杀而未遂了。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我朝着自家的老屋走去,决意要在那里结束一切。
早晨
妈妈是如何遇见爸爸的
爸妈相遇的故事是这样的:1944年春天,在椒谷河的下游,她遇见了爸爸。那时她在游泳,他在打棒球。他投了一个球,伙伴把球打飞了,落到河里。妈妈看到了,朝球游过去。而爸爸也跳到水中去拣球。他从水底下浮出来的时候,两个脑袋撞在了一起。
“后来,我们就这样撞来撞去的,”妈妈过去常说。
他们俩闪电般陷入热恋。我爸的脾气就是这样,做任何事情的目的就是快快把事情做完。那时候,他是个高大健硕的小伙,刚刚高中毕业,梳着奶油大包头,开着他爸的蓝白色凯迪拉克车。二战一爆发,他就积极报名,参军入伍,告诉妈妈他要杀敌立功,“要成为镇上消灭敌人最多的人。”战舰把他运到了意大利,亚平宁山脉北部,靠近博洛尼亚一个叫坡奥山谷的地方服役。1945年,他给妈妈写了封信,向妈妈求婚
——
“做我的妻子吧,”他在信中写道。我觉得那更像是个命令。妈妈答应了他。妈妈的回信写在一种很特别的亚麻纸上的,纸很贵,根本超出了她的消费能力,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坚持买了这种纸写回信。我妈妈认为写什么字和用什么纸是同样重要的。
爸爸收到妈妈回信后两星期,德军签署了投降协议。爸爸回家了。
我的理论是:爸爸打仗没打过瘾。所以后来,他向我们开战。
我妈是法国移民的后裔,信仰新教,我爸是意大利移民的后裔,信仰天主教,他们俩能结婚,上帝肯定没料到,所以产生很多罪恶,给生活添了许多波折。他们总是在争吵。孩子、食品、宗教,都是吵架的诱因。爸爸曾在浴室门口挂了一张耶稣像,一等他上班,妈妈就把画像挪到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爸爸回到家就大声嚷嚷起来,
“上帝啊,你怎么能够动耶稣像呢!”妈妈反驳道,“那不过是个画像罢了,雷奥,你以为上帝愿意把自己的画像挂在浴室门口吗?”
爸爸不睬她,把画像挂回去。
第二天,妈妈又把画像挪走。
如此这般,不停折腾。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和文化背景,如果说我们家有民主的话,那么爸爸的一票相当于两票。他决定我们晚饭吃什么,房子刷什么颜色,家里的钱存什么银行,客厅那台赞尼诗牌黑白电视机应该调什么频道。我出生的那一天,他通知妈妈:“这孩子要去天主教堂受洗,”毫无商量余地。
滑稽的地方在于,他自己对宗教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战争结束后,爸爸在镇上开了家卖烟酒的小店,和宗教比起来,他更关心的是利润。他对我的要求,就是要我信仰棒球。我还不能走路的时候,他就扔球给我。在妈妈还没有让我用剪刀之前,他已经给了我一个木质的球棒。他说只要我有“计划,”并且“坚持执行计划,”那么总有一天,我可以加入甲级棒球队。
当然了,孩子都以父母给设定的志向,为自己的志向。
所以,我七岁的时候,学会了看报纸上的棒球比赛积分表,那上面所列出的棒球队的名字,就是我奋斗的目标。我在爸爸的店里放了一幅棒球手套,如果他有几分钟的空余时间,那么他就可以在停车场里掷球给我,帮我练习。我甚至会穿着钉鞋去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因为赞美诗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就要赶去参加美国循环赛。人们说教堂是“上帝的家”,我很担心上帝会不满意我穿着钉鞋踏在他家地板上,所以我曾试着踮起脚尖走路,爸爸在一旁看到了,小声而严厉的责备我说,“见鬼了,你干吗呢?”我赶紧放下脚跟。
而妈妈呢,并不喜欢棒球。她出生贫寒,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战争期间,不得不辍学打工维持生计。她的高中文凭是上夜校得来的,后来她又用同样的办法修完了护士学校。在她的脑海里,读书,上大学才是我的正途,只要走上这条路,人生自然会有很多机会。对于棒球,她觉得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呼吸点新鲜空气。”
但我打棒球的时候,她总会来看。她坐在观众席上,戴着大大的太阳眼睛,头发总是吹得整整齐齐,那是当地美容院的杰作。有时候,我会从球员候场区偷偷看她,发现她总是望着遥远的地平线。但轮到我出场击球的时候,她会拍着手叫:“耶,查理!”
我想,对我而言,那就是参加比赛的全部意义所在了。在爸爸离开我们之前,他是我参加的每一个业余棒球队的业余教练。有一次,他看到我朝着观众席方向张望,便朝我嚷道:“眼睛看着球,鸡仔!那里可没有能帮你打好球的东西!”我赶快回过头。
我猜,妈妈,她不是爸爸所说的“计划”的一部分。
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崇拜妈妈,就像小男孩崇拜他们的妈妈那样理所当然。而且,她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让人崇拜的妈妈。首先,她很幽默。她不介意把冰激凌抹在自己的脸上,图我们一笑。她还会发出怪怪的声音,模仿大力水手
说话,或者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唱歌时的沙哑嗓音:“如果你的心里没有他,你如何去摆脱他……”。她挠我的痒痒,也让我挠她的痒痒,然后夹紧了手臂笑个不停。每天晚上,她都到我床前来给我盖被子,摩挲着我的头发说,“给妈妈一个吻。”她告诉我,我很聪明,而聪明很划算,所以我应该每星期看一本书。为了确保完成这一指标,她总带我去图书馆。有时候她穿的太过耀眼,还有时候她会和着我们小孩子的音乐唱歌,这让我有些难为情。但我信任她,从来没有,没有一刻对此有所怀疑。
妈妈说的话,我都相信。
别搞错了,她并不溺爱我。她打我。她责备我。她惩罚我。但她爱我。她真的爱我。我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下来,她爱我。我穿着满是泥浆的鞋子踩在自家地板上,她爱我。面对我的呕吐,鼻涕,流着血的膝盖,她还是爱我。不管来来去去,顺境逆境,她都爱我。她对我的爱,无边无尽。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让我去追逐她的爱。
明白了吧,我有一个理论:孩子们喜欢追逐他们得不到的爱。对我来说,那就是爸爸的爱。他把他的爱藏着,像文件箱里的文件。而我,想法设法要得到它。
妈妈过世后多年后,我给自己列了两个清单,一张单子上列着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另一张单子上列着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很悲哀,两个单子长短差距很大。为什么对于爸爸妈妈,孩子会向其中的一个,索取很多很多,而对另一个,却没有太多的要求呢?
或许,我老爸说的有道理。你可以是爸爸的乖儿子,或者是妈妈的好宝贝,但你不可能两者都是。所以,你就紧紧抓住你可能失去的那个。
鸡仔回到老宅(1)
此时,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晨曦斜照过来,像是从我家和邻居家中间的空地掷过来的球。我眯缝起眼睛。那是十月初,马路上街沿两旁已积起厚厚一层落叶——落叶比记忆中的厚——天上的云很密。我想,那些离家多年的人重返故乡,首先会注意到记忆中的那些树,它们看起来好像长得更高大了。
我们家离湖 —— 以及那个沙滩 ——
很近。妈妈死了以后,我和妹妹没有立即把房子卖掉,可能是希望房子升值吧。但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勇气把房子处理掉。
现在,我弯着腰,像个逃犯一样朝老家走去。我逃离了事故现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早该发现了我的车,那辆撞上来的大卡车,被撞坏的广告牌和手枪。我的身体又重,又疼,还流着血,人处于半麻木,半惶惑状态。我知道肯定有人在追捕我
—— 这就更坚定了我自杀的决心。
我跌跌撞撞,走上台阶,在一个花盆里找到了压在一块假石下的房门钥匙。(那是妹妹的主意。)我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警察,没有路人,也没有一辆来往的汽车。推开房门,我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一点发霉的味道,隐约还有一点甜甜的,地毯清洗剂的味道,好像有人(难道是殡仪馆的殡葬师?)刚刚洗过地毯似的。我从门厅的衣柜和小时候常常被我们当作滑梯用的楼梯间穿过,走进厨房。厨房里的瓷砖地已经上了年头了,墙上挂着樱桃木的橱柜。我心神恍惚的拉开冰箱的门,现在回想起来,我一定是下意识的想去找酒喝。
我后退了一步。
冰箱里居然放了不少吃的。
有食品盒。有吃剩的意大利面条。脱脂牛奶。苹果汁。浆果酸奶。一刹那,我觉得该不是有人搬进来住了,现在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把房子弃之不管所付出的代价。
我打开一扇橱门,里面有力顿茶,一瓶杉卡牌咖啡速溶粉。打开另一扇门,里面有糖、莫顿盐、胡椒粉和色拉酱。我看到水槽里洗洁精的泡沫中浸着一个盘子。我很慢很慢拿起盘子,又放下,好像努力要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查理?”
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查理?”
那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跑出了厨房,手指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
“查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躲在后门廊下,心跳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几秒钟前,我还缓缓拖着自己的身体,力不从心的站在冰箱前;几秒钟后,我的心却狂跳不已,觉得氧气不够。我的身体在颤抖。厨房的窗就在我背后,我却不敢回头看。我已经看到过了我死去的妈妈,现在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身体以前也受过伤,但这一次,我想我不仅身体伤了,脑子大概也坏掉了。
我呆在那里,胸部一起一伏,眼睛不敢离开眼前的草坪。小时候,我们把那叫做后院,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小片草地罢了。我想过要穿过后院,翻到邻家的院子里去。
然后门开了。
然后妈妈走了出来。
我妈妈。
就在那里。就在门廊下。
然后她转向我。
然后她对我说,“站在那里干吗呀?外面挺冷的。”
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解释清楚,我是怎么迈出那一步的。那一步像是让我从地球上跌了出去。如果你看到的事情和理智告诉你的不相符,那么你就得决定相信什么。我看到了我妈妈,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查理?”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这样叫我的人。
是我的幻觉吗?我应该朝着她走过去吗?她会不会像一个肥皂泡那样消失呢?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四肢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好像是别人似的。
“查理?发生什么了?你怎么浑身都是伤?”
早晨
鸡仔回到老宅(2)
她穿着蓝色的宽松长裤和白色的外套——她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就算是清晨刚刚起床——她看起来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模样差不多。那次看她是为了她79岁的生日,她戴着一副红边眼镜,那是一件生日礼物。她慢慢抬起手,用眼睛示意我走进她。我不知道,她的眼镜,皮肤,头发,开门的动作。那是个熟悉的动作,以前我不小心把网球仍到屋顶上去,她常常这样开门去捡球。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融化了,好像她的脸庞所散发出的光芒,温暖到了我的心底。那股热量,顺着我的脊背流下去,一直流到脚底心。那时候,有样东西轰然倒塌了,我几乎能够听到倒塌的声音。倒塌的是那堵竖在相信和不信之间的高墙。
我屈服了。
飞出地球。
“查理?”她又开口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件你也会做的事情。
我抱住妈妈,像永远不会再放开那样抱住了她。
她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块毛巾。我看着她把消毒药水倒在毛巾上,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衬衫袖子撸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小孩。或许你会想: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下,为什么不大声地把疑问说出来呢。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问的就是:“妈妈,你不是死了吗?”
我只能说事后想来,这样问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看到死去的妈妈再生,我的震惊程度让我无力去求证其真实性。那像是一个梦,或许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做梦,我不知道。假设你已经失去了妈妈,你能想象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触摸,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吗?我知道我们已经埋葬了她。我还记得葬礼的情景。我还记得自己象征性的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锹土。
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用毛巾擦我的脸和手臂,看到那些伤口,她皱起眉,小声嘟囔到:“看看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内心的感受。那一刻,温情冲塌了我心里的防线。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我靠得这般近了,愿意这样温柔的帮我卷起衬衫的袖子。她关心我。她为我而紧张。我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却在这里帮我擦伤口,我又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儿子;我倒在她的怀抱,就像晚上睡觉倒在枕头上那样自然。而且,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释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结束。
“妈妈,”我喊,声音微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死亡夺走了妈妈,好像也永远夺走了我喊妈妈的能力。
“妈妈?”
那只是一声哼哼,一声因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可是,这个世界上纵有千言万语,还有哪两个字,能比得上这两个字的份量。
“妈妈?”
她用毛巾轻轻柔柔擦着我的手臂。
“查理,”她叹了口气,“看看你闯的祸。”
早晨
全新的开始
“那么,今天,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妈说。
她站在煤气灶前用塑料勺打蛋。土司已经烤好,白脱油已经放在桌上。边上还有一壶咖啡。我靠在椅子上,神思恍惚,好像连吞咽食物都很困难。我觉得如果我动作太快的话,身体就会爆炸。她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她的行事举动,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像这只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就好像是我突然出现来,看望她,而她就像往常那样,为我准备吃的。
“查理,可以吗?”她问,“抽空和你妈待上一天?”
我听到了锅子里黄油和鸡蛋嗞嗞冒着热气的声音。
“呃?”她说。
她举着平底锅朝我走来。
“为什么不说话?”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来,就好像我在努力回忆应该怎样发声一样。怎么和死人说话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表达方式?还是有一套暗语?
“妈妈,”终于,我说出话来,但声音很轻。“这不可能。”
她从锅里舀出鸡蛋来,一勺一勺盛在我的盘子。我看着她满是青筋的手。
“吃吧,”她说。
早晨
共进早餐
我不知道我在那个厨房待了有多久——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摇摇晃晃的,就好像脑袋撞上了汽车——但不知道哪一刻开始,可能是妈妈说“吃吧”以后,我的身体开始适应了在那里的感觉。妈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我放了一勺子炒蛋到嘴里。
我的舌头几乎立即起了反应。我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像个监狱囚犯那样把食物囫囵吞枣似的往肚子里塞。咀嚼让我暂时忘了所处情境的荒谬。老实讲,与其说那盆炒蛋的味道好,还不如说它带来了我熟悉的滋味。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做的食物,味道就是不一样,特别是那些家常菜——煎饼,肉饼,吞拿鱼色拉——那些食物里带着记忆的味道。我妈妈喜欢在炒蛋里放一点香葱——我称之为“绿末末”——它们果然又出现了。
所以,我吃起一顿过去时的早餐,在一张过去时的餐桌旁,和一个过去时的妈妈。
“慢慢来,别噎着了,”她说。
这句话,也是过去时的。
我吃完后,她拿起盘子走到水槽边开始洗碗。
“谢谢你,”我小声说。
她抬起头。“你刚才说‘谢谢你’吗,查理?”
我轻轻点点头,幅度小到让人几乎难以察觉。
“为了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为了早餐吧。”
她笑了,继续擦着盘子。我看她站在水槽边,熟悉的情感涌上心头,我坐在餐桌边,她站在水斗旁。就这样,我们聊过多少次天,聊学校,聊朋友,聊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我是不是应该相信,哗哗的流水声总让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
“你不可能是真的……”我开口道,但又打住了。我是这么渴望和她说话——然而,在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手。
“噢,看看时间,”她说,“我们该出发了。”
她回到餐桌旁,弯下腰,用双手把我的脸拢住。她的手很温暖,还有点湿乎乎的。
“不用客气,早饭而已,”她说。
她抓起桌子上的手提包。
“好了,现在乖乖穿上衣服吧。”
早晨
散步
妈妈穿上了白色的粗呢外套,然后稍稍晃了晃肩膀,让外套妥妥帖帖落在身上。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妈妈常去给那些年老得无法出门的老太打理头发。她挨家挨户的去,让这些老太太们能继续享受美发的权力。她说她有三户人家要去。我随她穿过车库,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走到房子外面。
“想不想沿着河走过去,查理?”她说,“一天中的这个时候非常美好。”
我无语,点点头。自从躺在湿草丛里,看着撞成了一团的车皮,我不知道时间过去有多久了?我还尝得出嘴里的血腥味,疼痛像波浪一样,一阵阵向我袭来,这一分钟还没事,下一分钟就浑身疼痛起来。但我不知怎么就在这里了,走在老镇的街道上,穿着尼子外套的妈妈走在我边上,我还替妈妈拿着她装了美发工具的紫色塑料包。
“妈妈,”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怎么会……?”
“怎么会怎么样,亲爱的?”
我清了清喉咙。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住这里,”她说。
我摇了摇头。
“不,”我小声说,“你已经不住这里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你知道吗,你出生的那一天,天气跟今天一模一样。有点冷,但很舒服。我是黄昏的时候被推进产旁的,记得吗?(妈妈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应该回答她,“噢,是的,我记得。”)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莱珀索?对,莱珀索医生。他让我一定要在六点以前把孩子生出来,因为那天晚上,他老婆给他准备了他最爱吃的晚餐,他说他可不想错过。“
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炸鱼条,”我小声附和道。
“炸鱼条。想不得吧?这么简单的东西。至少也应该是牛排,才说得过去吧。哎,算了,我才不管呢,反正他吃到了他的炸鱼条。”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调皮。
“而我呢,得到了你。”
我们又走了几步。我头疼欲裂,用拳头敲了敲额头。
“怎么了,查理?是不是很痛?”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我却无法回答。痛?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撞车?翻车?三天来靠酒精维持的生命?婚礼?我的婚姻?抑郁症?过去的八年?我还有不痛的时候吗?
“我好久没有感觉这么好了,妈妈,”我回答。
她继续往前走,眼睛注意着路旁的草丛。
“你知道吗,我和你爸爸结婚后的三年里,一直想要一个孩子。那个时候,结婚三年还不生孩子,算是很长的时间了。人们开始议论,是不是我身体有什么问题。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够想象没有孩子的生活。有一次,我甚至 …… 等等,让我看一看。”
她带着我,朝我们院子一角的一棵大树走去。
“这是有一天深夜,我睡不着,”她拍打着树干,摩挲着树皮说,好像要挖掘出一件宝藏。“哦,还在呢,”她说。
我凑过去,看到树干一侧上刻着“please”几个字母。小小的,弯弯扭扭的字母。要仔细看才看得清,但确实是那几个字母。“please”。
“不是只有你和吕贝塔才在木头上刻字呢,”妈妈笑着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祈祷。”
“祈祷有个孩子?”
她点点头。
“为了生我?”
又是点点头。
“在一棵树上?”
“树每天都向上看,望着上帝的方向。”
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知道,”她举起双手,像是向我投降。“你总是老一套,妈妈,”她模仿我的口气说道。
她又摸了摸树皮,发出了轻轻的吁声。她似乎在回忆自从我降生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状况,又会有怎样的感慨呢?
“现在,你知道妈妈是多么希望把你生出来了吧,查理,”妈妈的手松开树杆,“做孩子的,常常会忘记这些。他们觉得自己的降生是个负担,而不是父母实现了的心愿。”
她拉了拉外套。我想要哭。实现了的心愿?有多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温暖的话了。对此,我应该心存感激,感到羞愧,并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后悔,对吧?但是,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酒,我想要喝上一杯,最好是几杯。我渴望陷入酒吧的昏暗之中,在灯泡微弱的光晕下,我渴望尝到让人麻木的酒精的滋味,看着一杯杯的酒变空,知道自己喝的越快,就越快超脱于这个世界。
我走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期待着我的手会直接穿过她的身体,就像我们在鬼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但是,没有。我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我可以隔着衣服感觉到她瘦弱的身躯。
“你已经死了呀,”我脱口而出。
一阵风突然翻卷起地上的落叶。
“你不要想太多了,”她说。
早晨
罗丝
我们继续在老镇的街道上走。此时,我已经云里雾里、恍恍惚惚的接受了——怎么说呢——暂时的错乱?我决定跟着妈妈,随她走到哪里,直到我能够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实话,我还真不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呢。亡故的亲人重又出现在眼前,跳出来捣蛋的是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心。
她要去的第一户人家在雷哈街上,是一幢小小的砖头房子,离开我家只隔了两个街区。房子的门廊上有铁皮的遮棚,门廊前还有铺着鹅卵石的花坛。早晨的空气特别爽洌,此时的晨光有些奇怪,把笼罩在其中的景色的边边角角勾勒的特别清晰,好像是用墨水画出来的一般。一路上,我们什么人都没有遇到,但此时是清晨刚过的时分,可能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工作。
“敲门吧,”妈妈对我说。
我敲了敲门。
“她耳朵不好,敲重一点。”
我又砰砰敲了几下。
“再敲。”
我几乎是在砸门了。
“不要那么用劲,”妈妈说。
终于,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罩衫,拄着拐杖的年迈的老妇人出现了,她的嘴撅着,脸上露出困惑的笑容。
“早上好啊,罗丝,”妈妈的声音悦耳动听。“今天我带了个年轻人来。”
“哦……知道了,”罗丝说。她的嗓音非常尖细,几乎像唱歌的小鸟。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哦,当然,当然记得。”
她往后退了几步。“进来吧,进来吧。”
屋子小小的,但很整洁,里面的摆设像凝固在了七十年代。地毯是深蓝色的。沙发上盖着塑料防尘布。我们跟着她向洗衣间走去。跟在拄着拐杖的罗丝后面,我们的步伐放得又小又慢。
“今天过得还好吧,罗丝?”妈妈问。
“哦,是的。那都是因为,今天你来看我了。”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哦,是啊。很英俊啊。”
她背对着我,看也没看清楚我,就这么说了。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罗丝?”
“你说什么?”
“你的孩子们?”
“噢,”她挥了挥手。“一星期一次,他们来看我。像完成一桩任务。”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这个罗丝是谁,或者说,这个罗丝是什么?是鬼魂吗?还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屋子看起来很真实,屋里的暖气实实在在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土司的香味。我们走进洗衣间,水槽旁放着一把椅子。屋子里有一个收音机开着,正放着音乐。
“能关上吗,年轻人?”罗丝头也不回的说,“那个收音机。有时,我开得太响了。”
我找到收音机的开关,摁下按钮。
“真糟糕,你听说了吗?”罗丝说。“今天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刚才新闻里说的。”
我僵住了。
“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撞上了一个大广告牌。活活把牌子撞倒了。很恐怖。”
我瞟了妈妈一眼,看她是不是会转向我,要我老实交待。承认你做的一切吧,查理。
“罗丝,别想那个了,新闻总是让人沮丧,”妈妈一边从她的工具包里拿东西,一边说。
“噢,这倒是的,”罗丝回答,“说的对。”
等等。她们已经知道了?她们还不知道。恐惧涌上我的心头,好像马上会有人敲玻璃窗,要我出去。
罗丝朝着我的方向,先转过她的拐杖,然后她的膝盖,最后是她弱的肩膀。
“你能够抽出时间,和你妈妈待上一天,真是不错,”她说,“做孩子的应该多陪陪父母。”
她摇摇晃晃的扶住水槽边的椅子。
“好了,宝儿,”她说,“现在,你能够让我变漂亮一点吗?”
尴尬的孩子(1)
罗丝低下头,让头发都垂进水池子里,妈妈轻轻用接在水笼头上的花洒,把她的头发弄湿。很显然,她和罗丝之间配合的非常熟练。罗丝的脖子处垫着枕头,围着毛巾,这样她就可以舒服的弯下头,妈妈一手拿着笼头,一手摩挲着罗丝的湿头发。
“亲爱的,水温够热吧?”妈妈问。
“噢,是的,亲爱的。温度正好,”罗丝闭着眼睛答道。“查理,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你妈妈就开始给我剪头发了。”
“你的心仍旧很年轻呢,罗丝,”妈妈说。
“那是我唯一还年轻的地方,”她说。
她们都笑了。
“如果我去美发厅,我只要宝儿给我剪头发。如果宝儿不在,那我就改天再去。他们会说,‘你不要其他人帮你剪吗?’我告诉他们,‘除了宝儿我可不要其他人碰我’。”
“你真好,罗丝,”妈妈说,“其他的理发师也不错啊。”
“噢,亲爱的,别插嘴。听我说。查理,你的妈妈,总是花时间陪我。后来,我走不动了,去不了美发厅了,她就到我家来,每个星期都来。”
她颤巍巍的用手拍了拍妈妈的手臂。
“谢谢你,亲爱的。”
“那是我应该做的,罗丝。”
“那时候你可真漂亮。”
我看着妈妈,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她不过是帮人在水池子边上洗头罢了,怎么还能够这样自得呢?
“那是你没有见过查理的小女儿,罗丝,”妈妈说。“要论漂亮,她才是呢。”
“是吗?她叫什么?”
“玛利亚。查理,她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心肝,对吧?”
我该怎么回答?她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是八年前,妈妈过世的那一天。玛利亚不过十多岁。我怎么开口说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呢?告诉她女儿的生活里早已没有了我?告诉她玛利亚已经出嫁了?告诉她我是如此的糟糕,以至于不得参加她的婚礼?她过去是爱我的。她真的爱过我。过去,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她就会张开手臂向我跑来,嚷嚷着:“爸爸,抱我!”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女儿因为我而抬不起头来,”最后,我喃喃说道。
“别犯傻了,”妈妈说。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搓着手里的洗发香波。我低下了头。我是如此的渴望给自己灌一杯酒下肚。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可以听到她的手指在罗丝的头发中摩挲的声音。不能做一个好父亲是让我在母亲面前最抬不起头来的事情。
“你知道吗,罗丝?”妈妈突然开口说。“查理从来没有让我给他剪过头发。你能相信吗?他坚持要去理发店剪。”
“为什么,亲爱的?”
“噢,你知道,他们长到一定的年纪,突然之间就会摆出:‘走开,妈妈,走开’的架势来。”
“孩子们常常因为父母的缘故而感到尴尬,”她说。
“孩子们常常因为父母的缘故而感到尴尬,”妈妈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的。青少年时期的我,常常拒妈妈于三千里外。我拒绝在看电影的时候坐在她边上。她的吻让我感到浑身难受。妈妈的好身材让我感到不舒服;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为此感到愤怒。我希望她能像别人的妈妈那样,穿着便服,剪剪报纸,烤烤布朗尼蛋糕。
“有时候,孩子的话最伤人,是不是,罗丝?你忍不住要问,‘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罗丝噗嗤笑了。
“但通常,他们是因为受了伤才这样做。他们想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她朝我看了一眼。“记住,查理。有时候,孩子只是想让父母和他们一样受伤。”
和他们一样受伤?我是不是这样做的?我是不是因为被爸爸抛弃,所以想让妈妈一样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我女儿这样对我,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呢?
“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妈妈,”我小声道。
“做什么?”她问。
尴尬的孩子(2)
“感到尴尬。因为你,你的衣服,或者 …… 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
她用水把沾着香波的手冲洗干净,然后接着冲洗罗丝的头发。
“一个因为母亲而感到羞愧的孩子,只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罢了,”她说。
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个布谷鸟钟,微弱的钟摆声和齿轮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静寂。妈妈开始用梳子和剪刀给罗丝剪头发。
电话铃响了。
“查理,亲爱的,”罗丝说,“能帮我接一下电话吗?”
我走到隔壁房间,顺着铃声,找到了挂在厨房门外墙壁上的电话。
“喂,”我拿起话筒。
形势突变。
“查尔斯-贝奈特?”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
“查尔斯-贝奈特!能听到我吗?查尔斯?”
我整个人呆住了。
“查尔斯?我知道你听着呢!查尔斯!我们发现了一起交通事故!说话啊!”
我双手颤抖,把电话挂上。
“好了,罗丝,”我回到洗衣房,听到妈妈说,“再过半个小时,你就会变得很漂亮了。”
“亲爱的,是谁的电话?”罗丝问我。
我几乎无法摇头。我的手指在发抖。
“查理?”妈妈问我,“你没事吧?”
“没,没……”我艰难的回答道,“电话接起来没有人。”
“可能是推销员,”罗丝接口说。“他们常一听到男人接电话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他们只喜欢和像我这样的老太太说话。”
我坐下。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电话上的那个声音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还不来抓我?我越想,越觉得头昏脑胀。
“你累了吗,查理?”妈妈问。
“让我,让我……静一静。”
我闭上眼睛。
“睡吧,”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但我分不清是妈妈说的,还是罗丝说的。是的,我已经不清醒到了那种地步。
早晨
罗丝道别
我和妈妈走出罗丝家的时候,太阳光更强了。罗丝一直送我们到门廊的尽头,她站在那里,拐杖靠在铝制的门框上。
“好了,再见了,亲爱的罗丝,”妈妈说。
“谢谢你,亲爱的,”她说,“希望很快再见到你。”
“当然会。”
妈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我必须承认,妈妈的手艺真是不错。罗丝的头发现在又整齐又有型,她好像比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
“你看起来真不错,”我告诉她。
“谢谢你,查理。我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要去呢。”
她调整了一下扶拐杖的姿势。
“什么地方?”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我没敢追问她的丈夫在哪里,怕答案是老人院,或者医院这种地方。所以,我敷衍道:“哦,是吗?那可不错。”
“是啊,”她轻柔的说。
妈妈从自己的衣服上拉下一个散落的线头,然后看看我,笑了。罗丝往后退了几步,这样,她就可以把门关上了。
妈妈扶着我的胳膊,小心走下台阶。我们走到街边,她向左指了指,我们便转弯向左。这时候,太阳已经直直的照在我们身上了。
“我们回去吃午饭,怎么样,查理?”她说。
我几乎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好呀,吃午饭。”这听起来是很有道理。
“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吧?——刚才你在罗丝家打了一个小盹呢。”
我耸耸肩,“可能吧。”
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手。
“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
“谁,罗丝?”
“嗯。”
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
“我不懂,她看着挺好的。”
“她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今晚?”
“对。”
“但她不是说要去见她丈夫吗?”
“她是要去的。”
我停下了脚步。
“妈妈,”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因为,我已经帮她准备好了。”
中午-鸡仔上大学
我猜想,妈妈生命中最快乐的那一天,是我去上大学的那天。至少,在那一天开始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的专长,大学给了我一笔棒球奖学金,相当于一半的学费。妈妈告诉亲朋好友的时候,只说我拿到了“奖学金”,她喜欢这个词,虽然大学招收我,更多的可能是为了让我给校队打棒球,而不是为了让我读书。
我还记得妈妈开车带我去大学的那一天。天还没有亮,她就起床了,等我下楼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有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在等着我了,煎饼,培根,鸡蛋——就算家里有六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吕贝塔想和我们一起去,但我的回答是绝对不行——我的意思是,有妈妈陪我去,已经够让人尴尬的了——所以她只好用撒满糖浆的法式土司安慰自己。我们出发前,先把吕贝塔托付给一户邻居照顾,然后,开始了我们四个小时的车程。
因为这对妈妈来说是件大事,所以她穿得很隆重:紫色的套装,一条围巾,高跟鞋和太阳眼镜。她坚持要我穿衬衫,打领带。“你是去上大学,不是去钓鱼,”她说。我们两个穿成这样,在镇上就很引人注目了,更不要说是在六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那时候,越是嬉皮的打扮越入流。所以,当我们终于开车到了大学校园,走出我们的雪佛兰车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女孩都穿着凉鞋和乡村风格的长裙,而男生们都套着汗衫,头发留得长长的,遮住了耳朵。我和妈妈站在那里,领带和紫色套装,我再一次感到,妈妈所招引来的目光,连带落在了我身上,让我感到无比难堪。
妈妈问了一个路人,学校的图书馆在哪里。我们走进图书馆大厅的时候,她激动地对我说:“查理,看看,都是书啊。你就是把大学四年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也看不完一个角落啊。”
她不停的指指点点 ——“看,那是书桌,你可以在这里看书”,“看,那是餐厅的桌子,你可以在那里吃饭”——
我忍受着,盼着她快快离开。我们穿过草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涂着白色唇膏,嚼着口香糖,留着前刘海的漂亮女孩。我的肌肉顿时绷紧了,说不准她会成为我大学里的第一个女朋友,谁知道呢?但就在那一刻,妈妈在边上问:“你没有忘记带上盥洗用品吧?”
这问题该怎么回答呢?有?没有?或者“上帝啊,妈妈!”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好像听到了妈妈的问题,忍不住要掩口而笑;或许,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其实,我和她的世界还完全不搭界。我看着她袅娜地走近横躺在一棵大树下的两个男子。她嘴对嘴吻了其中一个,然后在他们旁边躺了下来,而我还在妈妈边上,接受她关于盥洗用品的询问。
一个小时后,我把行李箱提到了宿舍的楼梯口。妈妈替我拿着两个棒球棍,它们是我的幸运棍,我靠着这两根球棒打出了不少本垒打,赢得了椒谷县的比赛。
“给我吧,”我伸出手说,“我来拿吧。”
“我和你一起上去。”
“算了,不用了吧。”
“但我想看看你的宿舍。”
“妈妈。”
“怎么了?”
“算了吧。”
“为什么?”
“你明白的,算了吧。”
我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她的感情,所以我只是把手伸得更长一些。妈妈的脸沉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已经比妈妈足足高了六英寸。她把球棍递给我。我把棍子放在箱子上面。
“查理,那给妈妈一个吻吧,”妈妈说。她的声音一下子温和了许多,听起来和往常不同。
我把箱子放下,箱子着地时发出轻轻的“咚”一声。我朝她靠了过去。就在这时,两个年长的学生正好从楼梯上下来,他们边走边大声说笑着。我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去,和妈妈保持一定的距离。
“借过,”两个学生中的一个说,从我们身旁绕了出去。
等他们走开后,我再次向妈妈靠去,我想在妈妈的脸颊上轻轻啄一口,但她用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搂得很近很近。我可以闻到她的香水、发蜡、润肤露、以及其他各种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而使用的化妆品的味道。
我从她的怀里挣扎出来,提起箱子,转过身,走上楼去,留下妈妈独自一人站在楼梯口。就在那个楼梯口,妈妈站在了这辈子离大学殿堂最近的地方。
中午-那天中午
“凯瑟琳怎么样?”
我们又会回到妈妈的厨房,按她的建议,一起吃午饭。自从我一个人过日子以来,我基本上都是在酒吧,或者快餐店解决就餐问题的。但妈妈一直不喜欢到外面去吃饭。“我们干嘛要付钱去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呢?”她总这么说。我知道,自打爸爸离开我们以后,是否外出吃饭成了一个需要仔细斟酌的问题。我们总是在家吃饭的原因是我们负担不起。
“亲爱的,查理?”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凯瑟琳怎么样了?”
“她还不错,”我在说谎。我根本不知道凯瑟琳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玛丽亚因为有你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羞愧,是怎么回事?凯瑟琳是怎么说的?”
她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粗粮面包做的三明治,里面夹着烤牛肉,番茄和芥末酱。她用刀把三明治对角切开。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看到对角切开的三明治是什么时候了。
“妈妈,”我说,“老实告诉你吧……我和凯瑟琳已经分开了。”
她停下了切三明治的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嗯,”她回答,轻轻的,没有抬头看我。“是的,查理。我听到了。”
“不是她的原因。是我不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过日子了,你知道吗?这就是为什么……”
我还要说些什么呢?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自杀的原因?她把盘子推到我面前。
“妈妈……”我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又放下三明治。“我们已经埋葬了你。你已经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的眼睛盯着那块对角切开的三明治,嘴里小声说:“现在情况都变了。”
她伸过手,摸摸我的脸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她看起来好像很痛。
“有些事情,是可以解决的,”她说。
泰尔玛小姐(1)
妈妈说她接下来要去的人家在镇上的平房区。那里住的大多是穷人,房子一家连着一家。我很肯定我们一定得开车才能到得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门铃就响了。
“去看看是谁,查理,好吗?”妈妈一边说,一边把碟子放进水槽。
我有些犹豫。我不想去开门,也不想接电话。但妈妈又催促起来:“查理?能帮我去开一下门吗?”我只得站起来,慢慢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去开门吧。但就在手摸到门把手的那一刻,我感到背后有一个瞬间的爆炸,一道光,一个男人的声音,和我在罗丝家的电话上听到的是同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喊叫。
“查尔斯-贝奈特!我是警察!”
那声音感觉像暴风,离我那么近,好像几乎可以碰到。
“能听见我吗,查尔斯?我是警察!”
我踉跄退后几步,用手捂住脸。那道光不见了。风停了。我只听到自己粗粗的喘气声。我转头看了一眼妈妈。她还在水槽边上站着;我刚才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只是我头脑里的幻想。
我愣了几秒,长长吸了三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转动了门把手。我低下头,以为站在门口的会是一个朝我喊叫的警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来抓我的会是个年轻的警察。
但当我抬眼看时,看到的却是一个戴眼镜的黑人老太太。她的眼镜上拴着链子,头发乱糟糟的,手里还有一支没有吸完的香烟。
“是你吗?鸡仔仔,”她说。“哇,看看你,长得有多大了。”
那时候,我们都叫她泰尔玛小姐。她是帮我们打扫屋子的。她瘦瘦的,肩膀窄窄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性格直爽。她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她总是在吸烟。她把“幸运”牌香烟放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像男人一样。虽然在阿尔巴马出生长大,她不知怎么就到了椒谷镇。那是五十年代末期,住的镇上这一边的人家都雇佣像她这样的人。人们或是叫她们“做家政”的,或是更直接一点,称呼她们为“女佣”。我爸爸总是在星期六早上,到哈德特咖啡馆边上的公共汽车站去接她。送她到家后,他会先把工钱给她。钱总是被折起来,垂着手从屁股的部位悄悄塞给她,好像两个人都不应该提及钞票这回事情。然后,爸爸就领着我们去打棒球,而她就在家里干上一整天家务活。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的房间总是已经一尘不染,尽管我并不喜欢那样。
我妈妈坚持要求我们叫她“泰尔玛小姐。”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还有,我们小孩子是不允许进入她刚刚吸完尘的房间的。我还记得,她曾经陪我在后院玩过掷球的游戏,她的掷球和我一样有力。
她还在不经意间创造了我的绰号。爸爸曾经试图叫我查可(但妈妈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她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女性化)。因为我从后院奔回屋子的时候,嘴里总是叫喊着:“妈妈,妈妈”,或者“吕贝……贝塔”。有一天,泰尔玛小姐颇为恼怒的看着我说,“小家伙,看你嚷嚷的样子,真像个小公鸡,咯咯达,咯咯达,没个停。”妹妹那时候还没有上学,她学着泰尔玛小姐的样子,朝我喊起了“咯咯达,咯咯达”。就这样,大家开始叫我“鸡仔”。我想,爸爸因为这个缘故,还有点迁怒于泰尔玛小姐呢。
“宝儿,”这会儿她对妈妈说,“我一直想着你呢。”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是吗,谢谢你啊,”妈妈说。
“真的,我一直在想你呢。”
她转向我。
“鸡仔,现在我再也不能陪你玩扔球啦,”她笑着说,“我太老咯。”
我们坐上了她的车,我想她会载我们到她家。我觉得妈妈去为泰尔玛小姐做头发和美容有些奇怪。但是,我又想到我对妈妈最后十年的生活完全不了解,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那十年里,我完全被自己生活的起起落落给吞没了。
我们开着车,这是我那天里第一次看到车窗外有人。我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留着灰白胡子的老头,拖着一个搂耙往车库里走。妈妈朝着他招招手,他也招手向我们示意。我还看到一个老妇人,头发的颜色像是法式香草冰激凌。她穿着日常的衣服,坐在自家的门廊下。妈妈向她招手。她也向我们招手。
开了一会儿,街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不平。我们转到了一条石子小路上,在一户两家连在一起的平房前停下来,房子有个斜顶的门廊,两边有通往地窖的门,门上的油漆斑驳,急需修补的样子。车道上停着好几辆车。有一辆自行车倒在门前的草坪上。泰尔玛小姐把车停好,转动钥匙熄了火。
就这样,我们一下就进到了屋子。卧室四周的墙镶着木板,地上铺着橄榄绿的地毯。床是老式的带着四根柱子的那种。突然间,泰尔玛小姐已经躺坐在床上了,身后垫着两个枕头。
“发生了什么?”我问妈妈。
她摇了摇头,好像是在说:“现在就不要问了。”她开始把化妆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我听到隔壁屋子有小孩子的叫喊声,还有电视机里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和盘子在餐桌上移来移去的声音。
“他们都以为我在睡觉呢,”泰尔玛小姐轻声说。
她看着妈妈的眼睛。
“宝儿,非常感谢你能为我这样做。”
“那当然,”妈妈回答。
“我不知道,宝儿,”泰尔玛小姐说,“除非有奇迹发生”。
她看着手中的镜子。妈妈从包里拿出了几个小盒子和小罐子。
“会有的,这是我的奇迹包,”妈妈说。
“噢?你包里有治疗癌症的仙丹吗?”
妈妈举起了一个瓶子。“我有润肤霜。”
泰尔玛小姐笑了。
“你不觉得,这有些傻吗,宝儿?”
“你说什么呢,亲爱的?”
“想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点——在这种时候?”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觉得非常正常啊。”
“哎,你知道,我的孩子们都在外面。还有他们的小孩子。我希望我能看起来健康一些,你懂吗?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的模样,而感到不安,看到我像一块破抹布一样。”
泰尔玛小姐(2)
妈妈擦了一点润肤霜在泰尔玛小姐的脸上,并用手掌划着小圈把润肤霜抹开。
“你永远也不会看起来像一块破抹布的,”她说。
“噢,宝儿,我爱听你这话。”
她们两个又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还真怀念那些个星期六,”泰尔玛小姐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是不是?”
“我们确实很快乐,”妈妈回答。
“我们确实很快乐,”泰尔玛重复道。
她闭上眼睛,任妈妈在她的脸上摩挲。
“鸡仔啊,你妈妈是我最好的搭档。”
我有点不太确定她指的是什么。
“你也在美发厅工作过吗?”我问。
妈妈微微一笑。
“没有啊,”泰尔玛回答。“我根本就没有帮别人打扮的本事。”
妈妈盖上了润肤霜的瓶子,拿起另一个罐罐。她拧开罐子,用一块海绵从里面沾了一点粉底膏出来。
“是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说。
妈妈举起那块海绵,像艺术家对着画布举起了画笔。
“我们一起帮人打扫屋子,查理,”妈妈插嘴说。
看到我脸上惊讶的表情,她挥了挥手,好像这件事情不值一提。
“否则,我怎么能够负担得起你们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呢?”
现在,我看着她们两个在卧室里,泰尔玛小姐靠着枕头在床上坐着,妈妈用海绵刷子给她打粉底,用眼线笔给她画眼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问。
“告诉你什么?”妈妈反问我。
“就是,你知道,为了钱……”
“拖地板?洗衣服?”妈妈笑了。“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现在看着我的那种眼神吧,让我无法开口。”
她叹了口气。“你总是很骄傲的,查理。”
“我没有,”我反驳。
她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转头继续给泰尔玛小姐化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请你不要那样,”我有些恼怒了。
“怎么样?”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要那样。”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查理。”
“不,你说了!”
“不要大喊大叫。”
“我一点也不骄傲!只是我……”
我哽咽住了。我在干吗呢?我低下头。难道就那么一点时间,和我死去的母亲只相处了半天,我们就又开始吵架了?
“为了生存而工作没有什么好害羞的,鸡仔仔,”泰尔玛小姐插嘴道。“但是,我这辈子会做的工作就是给人打扫卫生。所以你妈妈问我,‘那么,我也来做怎么样?’我反问她,‘宝儿,你真的肯给别人打扫卫生吗?’她回答:‘泰尔玛,如果你可以帮别人打扫屋子,为啥子我就不成呢?’还记得吗,宝儿?”
妈妈吸了口气。
“我可没有说‘为啥子’”
泰尔玛笑成了一团。“是的,是的,你是对的,你没有那样说。我很肯定。你没有说……”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妈妈还在帮泰尔玛小姐擦眼影到眼睛下。
“不要动啦,”妈妈说,但她们依旧笑个不停。
“我觉得妈妈应该再嫁个人,”吕贝塔说。
有一次,我从大学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她这么说。
“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还很漂亮。但没有人能够永远漂亮。她也没有以前那样瘦了。”
“她不想嫁人。”
“你怎么知道?”
“她不需要再嫁人,吕贝塔,知道吗?”
“如果她现在不嫁人的话,她就永远也嫁不出去了。”
“别说了。”
“她现在都穿上束腹裤了,查理,我看到的。”
“我不管,吕贝塔!上帝啊!”
“你以为你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吗?”
“胡扯。”
“你没有听过那首歌吗,‘好吃,好吃,真好吃?’真是傻极了。你们大学里怎么还会不停的放呢?”
“结婚的事情是妈妈和你提的吗?”
“可能是。”
“吕贝塔,不要开玩笑。她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好了吧?但鬼知道,爸爸死到在什么地方去了。而且,妈妈不应该总是一个人。”
“不要说脏话。”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查理。你管不着我。”
那一年,她十五。我二十。她一点也不知道爸爸的事情。她不知道我看到了爸爸,还在和爸爸交往。她希望妈妈开心。我希望妈妈维持原状。离开妈妈用手掌心碾碎玉米麦片的那个星期六早晨,九年过去了。九年了,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家。
在大学里,我选修了拉丁文,有一天我学到了拉丁文中“离婚”这个字。原来,我一直以为离婚的词根来自于“分割”,其实,这个字的词源是“改道”。
我觉得很有道理。所有的离婚都是“改道”,把你从熟悉的生活道路,改道到另一条陌生的路上,把你从你以为你需要的事情中带走,然后让你的生活陷入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中去,比如说,讨论妈妈的束腹裤和她该不该再婚的问题。
鸡仔的选择
我想和你分享一下我大学生活中的两天,因为这两天分别是我大学生活中最快乐,和最难过的一天。最快乐的那一天,发生在我大学两年级,秋季开学以后。那时候,我还没有加入学校棒球队,所以还有时间结交朋友,玩耍。中考过后一个周四的晚上,学校兄弟会的一个朋友搞了一个大派对。派对上,灯光很暗,人很挤,音乐很响。旋转的灯光把人人照得光怪陆离。我们大声笑着,嚷着,举着装满啤酒的塑料杯不停干杯。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梳着小辫的长发男子跳到一把椅子上,开始和着音乐唱歌,并模拟出弹奏吉它的样子——那是一首杰佛逊-艾普林的歌——很快,派对成了一个演歌会。我们纷纷开始在放唱片的纸箱翻寻,看有什么可以用来表演的歌。
我也不知道那些纸箱子里的唱片究竟是谁的,但我突然看到了一张很奇怪的唱片,我招呼朋友们说,“嗨,看那。这里居然有这张!”
就是那张妈妈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经常放的鲍比-达林的唱片。唱片封套上他穿着白色的燕尾服,头发又短又整洁,让人都觉得替他有些尴尬。
“我知道这首歌,”我说,“歌词我都能背下来!”
“上台去唱啊,”一个朋友说。
“放这首,放这首,笨蛋啊,”另一个人说。
我和朋友们围住了唱机,把指针放到“有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这首歌上。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每个人都傻掉了,因为这显然不是摇滚乐。突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和两个同伴身上。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很尴尬,然后他们晃动着屁股,手指向我。我倒是感觉很放松。我想,管它呢!所以当鼓声和小号奏出的音乐通过扩音器,充满了整个房间的时候,那些烂熟于心的歌词便很自然的从我的嘴里唱了出来。
独自一人,走在街头;独自一人,参加派队
无论何地,你独自一人,突然意识到,
你在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意识到
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了?
我打着响指,就像是斯蒂芬-艾伦演出中的情歌艺人那样。突然间,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闹了起来。“耶,干得好,小子!”我越来越放松,做出了各种令我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动作来。我想,大概没有人想到,我能够唱这样一首甜得起腻的老歌。
不管是什么原因,等这出戏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使劲鼓掌,朋友们推搡着我,我们打闹成了一团。
我就是在那一晚认识凯瑟琳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是最快乐的一天。她和几个朋友看了我的“表演”。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打了一个颤——尽管那一刻我还挥着我的手臂,嘴里还假装在唱着歌,我心里就是那么一颤——我对她一见钟情。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粉红色棉布小上装和紧身牛仔裤,涂着草莓色的唇彩。和着我“唱”出的鲍比达林的歌,她调皮的打着响指。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如果那一晚如果我不是那样丑态百出的耍宝,她会不会看我一眼。
“你是从哪里学会这首歌的?”我从啤酒桶里给自己倒啤酒的时候,她走上来问我。
“噢,我妈妈,”我回答。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谁会和一个女孩子的对话是从“我妈妈”开始的呢?但她好像挺喜欢我的回答的,反正,我们的交往就是这么开始的。
第二天我拿到成绩报告单,还不错,两个a,两个b。我迫不及待给妈妈上班的美发厅拨了个电话,别人接的电话,然后叫她来听。我告诉她我的成绩,还告诉她唱歌和遇见凯瑟琳的事。我中午突然给她打电话,显然让她很开心。在电吹风呼呼作响的背景声中,她大声说:“查理,我真为你骄傲!”
这就是快乐的巅峰。
一年以后,我从大学退学。
那是谷底。
在爸爸的建议下,我从大学退学去参加青年棒球联盟赛。我的决定是妈妈永远的遗憾。匹兹堡海盗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参加他们冬季的比赛,然后,如果可能,再给我一个正式的队员名额。爸爸觉得时候到了。“你和大学队的那些小子们比赛是不会有什么发展前途的,”他说。
我第一次向妈妈提起退学的事情的时候,妈妈尖声叫了起来:“绝对不可以!”至于棒球队会支付我工资,球探认为我有巨大的潜力——将来可能可以成为甲级队的正式成员——这些根本不是妈妈考虑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这就是她的回答。
而我,绝对没有把她的意见当回事。
我去了学生注册处,告诉他们我要退学。我把自己的东西打了包,装在一个桶装的大包里。那时候,很多和我同龄的年轻人,都被征兵去了越南战场。我抽到的征兵号非常靠后,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上战场的可能。
我那一向狂热爱国的退役老爸居然因此而感到很庆幸。“还好你没有要去战场的麻烦,”他说。
我没有听从祖国的召唤,我听从了爸爸的召唤,我朝着爸爸希望我战斗的地方进发:我加入了波多黎各圣胡安那里的一支乙级队,正式告别了学生生涯。怎么说呢?我究竟是被这项运动吸引,还是为了实现爸爸的意愿?我想可能两者皆有吧。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感觉天经地义,好像我又成了那个跟着面包屑走路的小男生——回到了家庭破裂之前,回到了我成为妈妈的好宝贝之前。
我还记得我从圣胡安的汽车旅馆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我是从大学退学后直接飞过去的。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不想回家,因为我知道妈妈会很不开心,说不定我们会大吵一架。
“你儿子打来的对方付费电话,要不要给你接通?”带着西班牙口音的接线员问妈妈。
当妈妈搞清楚我在什么地方以后,她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的愤怒,表现在了她冷淡的声音中。她问我带了些什么衣服。吃些什么。她好像是从一张提问单上把问题一一读出来。
“安全吗?你住的地方?”她问。
“安全?我想是的吧。”
“在那里你还认识谁?”
“没有人。但队里有不少人。我还有个室友。他从印第安纳州,或者是爱荷华之类的地方来的。”
“嗯。”
沉默。
“妈妈,有机会我还可以回大学读书的。”
这次的沉默更长了。在挂上电话之前,她说:
“回到过去,比你想象的要难。”
我想,无论我再做什么,都不可能比这次退学更让妈妈伤心的了。
必须要做的事
泰尔玛小姐闭上眼,头靠回到了枕头上。妈妈重新开始给她化妆。她用化妆绵一点一点擦着泰尔玛小姐的脸,看着她们俩,我心情复杂。一直以来,我确实把身份地位看得很重。鸡仔贝纳特,职业棒球运动员。不是鸡仔贝纳特,销售员。现在,我知道了曾经是护士、美发师的宝儿贝纳特成了清洁女佣。她允许自己做这么低等的工作,确实让我感到很生气。
“妈……,”我迟疑的说,“你为什么不问爸爸要钱呢?”
妈妈板起了脸。
“我不需要你爸爸的任何东西。”
“嗯,唔,”泰尔玛小姐在边上附和道。
“我们不是过得挺好么,查理。”
“嗯,唔,确实是。”
“你为什么不回医院工作呢?”
“他们不要我。”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论理呢?”
“如果我那样做,你会开心一点吗?”她叹了口气。“那时候不是现在,人们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去打官司。这个地方只有这一家医院。我们又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是我们的家。你和你妹妹已经承受了太多变化。不能当护士也没有什么,我不也找到工作了么。”
“打扫卫生?”我嘟囔道。
她停下手里的活。
“我并没有像你那样因为这份工作而感到羞耻,”她说。
“但是……”我搜寻着字眼。“你不是就不能做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吗?”
妈妈看着我,眼里有一点点不服气的意思。
“我做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说,“我是一个母亲。”
之后,我们沉默了许久。最后,泰尔玛小姐睁开眼睛。
“说说你现在在干嘛,鸡仔仔?”她问,“你是不是还在那个大体育场里打棒球比赛?”
我摇摇头。
“噢,那是以前了,”她说,“棒球么,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不过在我的眼里,你还是个小男孩,总是戴着棒球手套,练起球来顶真的很。”
“查理都有自己的家了,”妈妈说。
“是吗?”
“和一份不错的工作。”
“这就对了。”泰尔玛的头又往后靠了靠。“你混得还真不赖,鸡仔, 真不赖。”
他们都错了。我过得很糟糕。
“我恨我的工作,”我说。
“噢……,”泰尔玛小姐摇摇头。“有时候是会这样。但是总比在家擦浴缸好,对不对?”她做了个鬼脸。“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个完整的家。对吧,宝儿?”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孩子玩耍的声音。我暗自想,泰尔玛小姐不知道吸了多少年的灰尘,擦了多少年的浴缸,才把她的孩子给养大。而妈妈呢,她给多少人洗头染发才能养活我和妹妹两个人啊。而我呢?我在棒球上浪费了十年的时间——而我还觉得二十年才够。突然间,我为自己感到非常羞耻。
“你的工作到底怎么不好了?”泰尔玛小姐问我。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个销售办公室,一色的铁质办公桌,昏暗的日光灯。
“我不想做个普通人,”我喃喃的说。
妈妈抬头看着我:“什么叫做普通,查理?”
“就是那种很快被人遗忘的人,你知道的。”
隔壁房间传来低低的谈话声,间或还穿插着孩子们的尖叫声。泰尔玛小姐侧头听了听,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被遗忘的原因就在隔壁。”
她又闭上眼睛,这样妈妈就可以继续给她化妆。她吸了口气,头陷到枕头里。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脱口而出。
妈妈举起一个手指放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说。
达到顶峰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职业棒球生涯的事,好的,不好的。我曾经到达过职业棒球生涯的巅峰:棒球世界系列赛。那一年,我还只有二十三岁。海盗队的后备接手在和跑垒手冲撞的时候,意外摔断了脚踝骨,球队需要一个可以立即替换的人。我就是这样收到召唤的。我还记得我踏进铺着地毯的更衣室的那一天。我无法相信更衣室可以造得如此之大。我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那时候,我们结婚已有半年——在电话里,我不停的唠叨:“一切令人难以置信。”
几星期后,海盗队赢得了当年锦标赛的冠军。如果说获奖和我的加入有关,那纯粹是胡扯。我加入的时候,这支队伍就已经排名第一了。在一场决胜赛的加赛中,我确实打赢了四局,
还有在第二次上场击球的时候,把球打到了右外野的深处,球被接住,我出局了,但我记得自己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现在还只是开始,我能行。”
但那不是个开始。至少对我而言。我们确实打进了世界杯,但在接下去的五场球赛中,我们都被巴尔蒂莫奥利奥队给打败了。我连击球的机会都没有。最后一场比赛的比分是五比零。最后一局结束的时候,我看着巴尔蒂莫队的球员们跑到场地中间,滚在一起,欢呼庆祝。看起来,他们欣喜若狂,但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从巨大的压力下解放了出来。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人们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但有时候,我会梦见那样的表情。我在那堆人中,看到了自己。
如果海盗队赢了比赛,那么匹兹堡市的市民就会上街欢庆游行。但是,我们输了,所以我们去巴尔蒂莫的一个酒吧为我们的赛季做一个了断。那个时候,比赛输了,自然会大喝一通,在酒精中把失败的耻辱给洗去。我们洗得很彻底。作为队里最新的一个成员,我基本上是坐在那里听其他队员抱怨。我喝了我应该喝的酒。他们诅咒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诅咒。我们摇摇晃晃走出那个地方时,已近黎明。
几小时后,我们坐上飞机回家——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乘坐普通商用飞机——大多数人因为酒精的缘故在飞机上昏睡了一路。队里安排好了出租车在机场外排队等。我们握手道别,说着“明年再见”。一辆接着一辆车的门关上,“啪”,“啪”,“啪”。
接下来的三个月,也就是春季集训季,我摔坏了膝盖。在我滑向三垒的时候,我的双脚撞上了外场手,他的整个身体倒在了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前所未有的“噼啪”一声;医生说我拉伤了前韧带,后韧带和内侧韧带,三度膝盖伤。
伤愈合还算及时,然后我又开始打球。但在接下来的六年中,我再也没有能够打进甲级联赛。无论我如何努力,无论我觉得自己如何出色,笼罩在我身上奇迹般的光环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能够证明我曾经打入过甲级联赛的证明,就是1973年报纸体育版上的赛事成绩表和我的球员卡,上面贴着我举着棒球杆的照片。我看上去很严肃,我的名字用粗体的大字印着,卡片上还散发着口香糖的味道。球队给了我两盒这样的卡片。我把其中一盒给了爸爸。另一盒自己藏着。
在棒球里,他们把昙花一现般的出场称之为“喝杯咖啡的时间。”那正是我的经历,只不过“这杯咖啡”是在城里最好的咖啡馆,最好的座位上喝的。
这样的经历,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你明白吗,在加入海盗队的那六个星期里,我感觉自己没有白活。聚光灯下,我觉得自己将是不朽的。我怀念那个巨大的,铺着厚厚地毯的更衣室。我怀念和我的队友走出机场时,被球迷的目光所追随的感觉。我怀念那些巨大的体育场和里面的观众,聚光灯和喧闹的欢呼声——那种让人感到伟大的感觉。我痛苦的想要找回那种感觉。爸爸也是如此。我们两个都渴望我能重回那个舞台,虽然我们没有这么说出来,但这是无法否认的。
就这样,在我该退役的时候,我还坚持着,寄希望于每一个球约,转战于二线城市的乙级队。像很多体育运动员一样,我相信自己能够战胜年龄的挑战。我拖着凯瑟琳全国各地跑。我们在波特兰,捷克森威尔,阿尔巴奎其,菲亚特威尔和奥马赫都租过房子。在她怀孕期间,妇产科医生就换了三个。
最后,玛丽亚是在罗德岛的帕特维克出生的。当时,我在打一场比赛,观众也就八十来个人。她出生前两小时,大雨倾盆而下,观众们都散了。我等了许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和刚刚降临到人世的女儿一样,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之后不久,我退役了。
接着,我尝试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成功。我试图自己做老板,结果只是亏钱。我到处寻找棒球教练的位置,但什么结果都没有。最后,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推销装食品和药品的塑料瓶子。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工作枯燥,又费时。更糟糕的是,我得到这份工作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可以和客户聊棒球的事情,在男人和男人唾沫横飞谈体育的时候,拿到几份订单。
这很滑稽。有次我碰到一个喜欢爬山的客户。我问他哪样更难,上山还是下山?下山,毫无疑问,他这么回答。因为上山的时候,人的思想会很集中,一心想着要到达山顶,可以避免很多错误。
“而到达了顶峰之后,下山的路,是挑战人性的一个过程,”他说。“你必须像上山那样小心翼翼。”
我可以花上很多时间来讲退役后发生的许多事情。但这句话基本上为我的退役生涯做了一个很好的总结。
毫不奇怪,随着我运动员生涯的结束,爸爸也逐渐从我的生活中隐退。哦,当然,他还是来看过几次他的小孙女。但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因为当上了祖父而欣喜不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之间可以交流的东西越来越少。那时,他已经把他的烟酒店给卖了,然后买了一家批发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他基本上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且生意也不需要他怎么操心。滑稽的是,我需要一份工作,他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加入他的公司。我猜,那是因为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想让我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所以,他无法容忍我回到了平凡人的行列之中。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棒球是我们共同的国度,没有了它,我们就像两条驶向不同方向的小船。他在匹兹堡郊外买了一套公寓。他加入了一个高尔夫俱乐部。他患上了轻度糖尿病,需要注意自己的饮食,按时给自己注射胰岛素。
就像他突然从灰色天空下的大学棒球场冒出来一样,我的老头子,就这样又消失了,消失在我生活之外的迷雾中。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偶尔通个电话,还有就是每年的圣诞卡。
你可能会问,他有没有解释他和妈妈之间的事情。他没有。如果我问起,他只是简单的说:“我们感情破裂了”。如果我进一步追问,他就回答:“你不会懂的”。对于妈妈,他的不满之辞最多就是:“她是个倔女人”。
这就好像他们两个达成了某种协议:绝不提分手的原因。我分别向他们两个问起这个问题,两个人都不说,不过,爸爸在推搪的时候,垂下了眼睛。
一日重生中午
第二次访问结束
“宝儿,”泰尔玛小姐轻声说,“现在我该和我的孙子孙女们待一会儿了。”
她看起来比在妈妈屋前敲门的时候好看多了。她脸上的皮肤光滑了许多,眼睛和嘴唇画上了简单而漂亮的妆。妈妈把她染成橘红色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泰尔玛挺吸引人的,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妈妈在泰尔玛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合上包,招呼我跟着她一起走。我们到了走廊上,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啪塔啪塔”朝着我们走来。
“奶奶?”她说,“你醒了吗?”
我往边上让了让,但女孩从我们身旁走过,压根没有看我们一眼。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吧——他站在房门口,一个手指含在嘴里。我向他挥挥手。没有反应。很显然,他根本看不到我们的存在。
“妈妈,”我有些结巴起来,“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那一刻,妈妈回头看着泰尔玛。她的孙女已经爬上了床,两个人玩着拍手的游戏。妈妈的眼里含着泪水。
“泰尔玛也快死了吗?”
“很快,”妈妈回答。
我站到她面前。
“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召唤了我,查理。”
“泰尔玛小姐?她召唤了你?”
“不,亲爱的。我只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此而已。我只是她的一个想法。她希望我还在她身边,能让她看起来精神一些,不是那么病怏怏的,所以我就出现了。”
“一个想法?”我看着地上说。“我不懂。”
妈妈靠近我,声音柔和下来。“你有没有梦到过一些死去的人,查理,但那并不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新的交流?这差不多就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
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如果你的心里有某个人,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的离开你。他们可以再回来,甚至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小女孩爬上了床,玩弄着泰尔玛的头发。泰尔玛看着我们,朝我们微笑。
“你还记得高林斯基老太太吗?”妈妈说。
我记得。她是妈妈在医院工作时的一个病人。她得了绝症,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常常告诉妈妈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她。她过去认识的人来看她,他们在一起说笑聊天。妈妈在餐桌边上讲起过这些事情,讲她如何从门缝里张望,看到老太太的眼睛闭着,面带微笑,嘴里念念有词。爸爸说她“脑子不正常”。一个星期后,她就去世了。
“她没有疯,”妈妈说。
“那泰尔玛小姐她……”
“快了,”妈妈眯起眼睛。“离死亡越接近的人,就越容易对话。”
我感觉到一股凉意,穿透整个身子。
“那你的意思是我快要……”
我想要说的是:“死了”,或者,“走了”。
“你是我的儿子,”她轻声说。“我的儿子”。
我咽了下口水。“我还剩多少时间?”
“一些,”她说。
“不多了吗?”我问。
“多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妈妈。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吗?还是,一分钟内你会突然消失?”
“就算一分钟,也能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她回答。
突然间,泰尔玛小姐家所有的玻璃,从窗户到镜子到电视机屏幕,都炸了开来。玻璃的碎片绕着我们急速打转,就好像我们站在了暴风中心。有一个声音,像雷鸣般在外面响了起来。
“查尔斯-贝纳特!我知道你能听见我!回答我!”
“我该怎么办?”我朝着妈妈喊。
她平静的眨眨眼,玻璃在她四周旋转。
“那要看你自己了,查理,”她说。
阳光落下(1)
“如果奶奶在天堂待够了,我们希望她能够回来,谢谢。”这是我女儿在妈妈的葬礼留言簿上写下的话,话里多少带着少年人的倨傲和调侃。但现在,又看到了妈妈,听她解释“死”是怎么一回事,听她解释她是如何被那些回忆她的人召唤回来的——说真的,玛丽亚写下的那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泰尔玛小姐家的玻璃风暴已经过去;我不得不紧闭起眼睛让风暴过去。玻璃的碎片落在我皮肤上,我想要把它们掸去,但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费了我很大的劲。我越来越虚弱,憔悴。和妈妈在一起这重生一日的阳光,正渐渐落下。
“我快要死了吗?”我问。
“我不知道,查理。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
“这里是天堂吗?”
“这里是椒谷海滩镇。你不记得了吗?”
“如果我死了……死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吗?”
她微微一笑。“噢,原来现在,你倒是想和我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冷酷。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点风趣,喜欢和人开玩笑,如果她还活着,和我在一起,她肯定就是这么说的。
她也完全有权利说这样的话。她在世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拖着不去看她,陪她。太忙了。太累了。不想面对妈妈。一起去教堂?算了吧。一起吃晚饭?对不起。回家看看?不行,或许下个星期吧。
如果把应该和妈妈在一起而没有在一起的时间累加起来,恐怕也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现在,她拉着我的手。在看望过泰尔玛小姐后,我们步行前进,周围的景色不断变化,我们短暂的闯入了一系列人的生活。有些是我认得出的妈妈的老朋友。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头,那些都是她的爱慕者:一个叫阿曼多的屠夫,一个叫赫华德的税务律师,还有一个长着扁平鼻子的修理匠,杰哈德。妈妈微笑着,坐在他们面前,各待了一小会儿。
“那么,他们是在想你咯?”我说。
“嗯,”她点点头,说。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她回答,“不是随便哪里。”
我们出现在一个向窗外凝视的老头面前。然后是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
“那么多,”我说。
“他们都是男人,查理,不错的男人。有些是寡居的。”
“你和他们一起出去过吗?”
“没有。”
“他们邀请过你吗?”
“很多次了。”
“那为什么现在去看望他们?”
“噢,女人的特权吧,我想,”她双手合十,摸了摸鼻子,隐藏起一个小小的笑容。“被人想着的感觉总还是好的,你说是吧?”
我看着妈妈的脸。毫无疑问,妈妈还很美,虽然她已经七十出头,快八十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很高贵,老花眼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明亮,她的头发曾经像午夜那般黑,现在则如同午后多云的天空那样白。我们见到的这些男人都把妈妈当作一个女人去思念。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没把妈妈看作宝琳,也就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也没有把她看成是宝儿,那是朋友们叫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就是妈妈,我给她的称呼。我只看见她戴着厨房用的手套,把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桌,或者是开着车接我和朋友们去保龄球馆。对儿子来讲,母亲就是母亲,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再婚呢?”我问。
“查理,”她眯起了眼睛,“算了,别问了。”
“不,我很认真。我们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以后——难道你不感到孤独吗?”
她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回答道:“有时候。但很快,你和吕贝塔就有了孩子,我就变成了祖母。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女伴——哦,你知道,查理。时间过得很快。”
阳光落下(2)
我看她摊开双手,朝我微笑。我已经忘记了听妈妈讲她自己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对我来说,妈妈不谈我,而是谈她自己,是一种多么好的解脱。
“人的一生过得很快,对不对,查理?”
“是啊,”我喃喃道。
“浪费时间是多么可耻啊。而我们呢,还总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
我想起了我把自己交给酒瓶子的那些日子,那些我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的夜晚。那些我在昏睡中度过的早晨。那些致力把自己灌醉的日子啊!
“你该吃晚饭了,”她说。
她就这么一说,我们又回到了厨房里,坐在了圆餐桌旁,最后一次。桌子上有炸鸡,黄米饭和烤茄子,热腾腾的,散发着熟悉的味道,这样的晚餐,妈妈为我和妹妹煮过有上百次了。但不像我最初回到房子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快感,现在,我觉得有些焦躁,不安,好像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看了看我,有些担心的样子。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所以我说:
“讲讲过去的事情吧。”
“查理,那些往事我都告诉过你啦,”她说。
我的脑袋痛的要炸开了。
“再讲一次。”
她叙述了起来。她提起了她的父母,他们都是移民,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和一个疯狂的姑姑。姑姑拒绝学英语,而且很迷信。她还说起了她的表哥,乔伊和埃迪,他们都住在西海岸。每一个人都有个小故事(“那个非常害怕狗的她”,“那个15岁就想要参加海军的他”),现在我把这些小细节和一个个名字对应了起来。过去,妈妈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吕贝塔和我都翻着眼睛,没有耐心听她讲下去。但很多年后,在葬礼以后,玛丽亚问起我家族里的许多事情——谁和谁是什么关系等等——我常常答不上来。我记不得了。我们的很多历史已经随着妈妈一起被埋葬了。你,可绝对不要让你自己的历史就这样消失。
所以这一次,我仔细听妈妈把家族里每一个分支的故事都讲述了一遍。妈妈扳着指头把想得起来的家里人的故事都说了。全部说完以后,她合拢双手,交叉起手指——就好像每个手指所代表的亲人的故事也都交织在了一起。
“反正,”她愉快地说,“那是……”
“我想你,妈妈。”
这话脱口而出。她露出了微笑,但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是在想句子,揣摩我的意图,好像捕鱼的人慢慢拉网。
太阳落下了,不管我们是在什么样的世界,太阳落在了那个地平线下,她小声而快速的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查理。”
夜晚-他希望能够重新来过的一天(1)
现在我该聊聊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了。我还要告诉你,那次我们见面,我都干了些什么。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们去看她,参加她的七十九岁生日派队。她要大家都去,并开玩笑说过完了这个生日,明年她就“再也不告诉人家自己几岁了。”当然,她在六十九岁,五十九岁,说不定二十九岁生日的时候,都说过这样的话。
生日派对放在星期六中午,是在家里举行的。参加的有我,我老婆和女儿,我妹妹吕贝塔和她老公艾略特,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五岁的洛桑娜。和当年她妈妈一样,她到哪里都穿着芭蕾舞鞋式样的小皮鞋)。除此以外,还有二十多个老街坊邻居,其中包括妈妈在美发厅常年服务过的老客人。很多人的身体都不太好了,还有一个是坐着轮椅,被人推了来的。但是,她们的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定型水喷得足足的。我都怀疑妈妈办这样一个生日派队,是不是为了让这些老太们有机会好好打扮一下。
“我想让奶奶给我化妆,好不好?”玛丽亚一蹦一跳走过来问我。她十五岁了,一举一动里带着少女的活泼与笨拙。
“为什么?”我问。
“就是因为我想要奶奶帮我化妆啊。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她就帮我弄。”
我看了看凯瑟琳。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玛丽亚像个小兔子一样捶着我的胳膊。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我已经讲过,自从棒球生涯中退役以后,我的生活有多么阴暗。但我必须要说的是,玛里亚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在那段时间,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努力做个好父亲。我努力关注她成长的一点一滴。她吃薯条残留在嘴角边的番茄酱,我帮她擦去。她坐在小桌旁,握着铅笔做数学题的时候,我会陪在她身旁。还记得她十一岁的时候,我让她上楼回自己房间换衣服,结果她穿了件吊带背心下楼来。为了不让她太早熟,我赶紧逗她和我玩球,或者是送她去青年会上游泳课,我最好她慢慢长大,一直像个假小子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她上了大学,为大学的校报报道体育新闻。我终于看到了父母对孩子的影响,不管喜欢与否,女儿所从事的,正是把我和她妈妈分别喜欢的体育和写作给结合了起来。
派对在继续,觥筹交错,乐声飞扬。屋子里还充满了人们的交谈声。妈妈大声朗读着她收到的生日贺卡上所写的祝福语,好像每一张卡片都是外国元首寄来的贺电一样。就算是那种廉价的,用水粉颜料在封面上画着小兔子的那种贺卡(贺卡上一律写着“希望我能够蹦蹦跳跳的来告诉你……祝福你的生日像我的胡萝卜一样棒!)每读完一张卡片,她都会把卡片反转过来,给大家看里面写的字,然后向送卡的人送上一个飞吻。
在读完贺卡,蛋糕还没有切,礼物还没有拆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在妈妈家里,电话铃可以响很久,因为妈妈不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接电话,她常常会给最后一个角落吸完尘,或者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窗,才拿起电话,好像在拿起话筒之前,电话这样东西是不存在的。
因为没有人去接电话,所以我去了。
如果我能够再活一遍的话,我会让那个电话一直响下去的。
“喂?”因为屋子里很吵闹,我对着话筒大声说。
妈妈用的还是很老式的皇后牌电话机。电话线足有20米长,因为她喜欢边听电话,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喂?”我又说了一遍,把话筒紧紧贴住耳朵。
“喂,喂?”
我正准备把这个没人回答的电话挂上,但听到话筒那端有个男人清了清嗓子。
然后,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鸡仔?是你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愣住了。尽管妈妈的电话号码从没变过,但我还是很难相信爸爸会拨这个号码。他离家的时候是那么突然,那么带有毁灭性,在这个屋子里重新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看着他走进被他亲手焚毁的屋子。
“是,是我,”我小声回答。
“我到处找你。我给你家和办公室都打了电话。我想试试看……”
“今天是妈妈生日。”
“噢,对,”他说。
“你要和她说话吗?”
我说得极快。我可以感觉到爸爸在电话的那一头翻了翻白眼。
“鸡仔,我和皮特-贾那通过话了。”
“皮特-贾那?”
“海盗队的。”
“啊?”
我抱着电话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离我不远有两个老妇人坐在沙发上,端着纸盘子,吃着吞拿鱼色拉。
“他们一直举办‘昔日球星赛’的,知道吧?”爸爸说,“皮特告诉我佛莱蒂-冈塞雷斯不能参加了。因为他的签证没有搞定。”
“我不懂,这和我有什么……”
“他们要找一个能够替补他的人,但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所以,我对皮特说,‘嗨,鸡仔就在城里啊。’”
“爸爸,我不在。”
“你可以啊。他又不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昔日球星赛?”
“所以他问:‘哦,是吗?鸡仔的状况如何?’我回答他说,‘很不错啊……”
“爸爸……”
“然后皮特说……”
“爸爸……”
我知道这样的对话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比我更难放弃我的棒球生涯的人,就是爸爸。
“皮特说他会把你放在队员名单上的。你要做的就是……”
“爸爸,我只参加了……”
“……快点过来吧……”
他希望能够重新来过的一天(2)
“……六周的甲级赛而已……”
“……明天早上10点左右……”
“我只打过……”
“然后你……”
“我怎么有资格参加昔日球星赛?”
“你有什么问题,鸡仔?”
我痛恨这个问题。它终止了一切讨论的可能性。你有什么问题吗?你还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没有问题。”但是,这个回答显然不符合事实。
我叹了口气。“他们说把我放在队员名单上了?”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他们要我参加比赛?……”
“……你聋了吗?我刚刚不是说了么。”
“什么时候?”
“明天。俱乐部的人会过去……”
“明天,爸爸?”
“明天,怎么了?”
“现在,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你要是去比赛,坐着候场的时候,肯定会撞见那些人。你和他们攀谈攀谈。”
“撞见什么人?”
“随便谁。安德森。莫利尼。我觉得麦克-屈内兹,那个光头,好像还是教练。你应该有意识和他们接触接触。你要和他们谈谈,说不定就能有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
“机会就会来了么。教练的职位。击球训练员。乙级队里的一个空缺。那么你就踏进了一只脚……”
“他们干吗要我这样的……”
“事情都是这样一步步……”
“我都有多少年没有摸棒球杆了……”
“……发生的。就是这样来的,鸡仔。你踏进一只脚……”
“但是我……”
“你的人际圈子。还有时间机遇……”
“爸爸,我已经有工作了。”
沉默。任何人对我的伤害,都比不上爸爸的沉默。
“听着,”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择手段才给你弄到一个机会,你想不想要?”
他的语气变了,好像准备好了要打架,拳头举了起来,怒火在胸中涌动。我知道自己活的很糟糕,而他也如此明显的表达了他的这种想法。这让我感到羞愧。在打架的时候,内心感到羞愧的一方肯定会先败下阵来。
“你快点滚出来,听到了吗?”他说。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明天就不是了。”
现在,回想起那段对话,我真希望当时的我,能够多问老爸几个问题。难道他对前妻正在举办的生日派对,完全没有一点好奇心吗?难道他不想知道她的心情吗?他不想知道有谁参加了派对吗?他不想知道我们的老房子看起来怎么样了吗?她是否还念着他?好的,坏的,还是根本不想?
我真希望当时我问了他这些问题。但是,我只是说我会再和他联系的,就把电话挂了。我脑子里满是对爸爸“不择手段”给我谋来的那个机会的幻想。
我盘算这些事情的时候,妈妈已经切开了香草奶油蛋糕,把一片片蛋糕放到纸盘子上。她打开礼物的时候,我想的还是爸爸提的那事。凯瑟琳,玛丽亚——她的眼睛上已经画上了紫色的眼影——
我和妈妈一起拍照片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拍照的是妈妈的朋友伊迪,她举着相机说:“笑一笑啊……呃,等等,这个机器我怎么就是用不来呢?”
我们站在那里,露出牙齿微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是我挥动球棒的样子。
我努力集中思想,让自己融入到妈妈的生日派对中去。但我的父亲,从很多方面来讲他非常像一个小偷,把我的注意力给偷走了。在大家吃蛋糕的时候,我悄悄溜到地下室,打了个电话预订好第二天的飞机票。
妈妈说话的时候,常常以“做个好孩子……”的句式开头,比如说“做个好孩子,帮妈妈把垃圾倒掉……”或者是“做个好孩子,帮妈妈去店里买……”我到妈妈家的那一天,还是妈妈的好孩子,但爸爸的一个电话,让那个好孩子转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得不和每一个人都说谎。这并不太难。我带着公司的寻呼机,跑到楼下没有人的角落自己呼叫了自己。然后跑上楼。寻呼机响的时候,凯瑟琳就在我身旁。我装作很恼怒的样子,骂骂咧咧的去看我的寻呼机,一边还嘟囔着“星期六也不让人安宁。”
我假装回了一个电话。假装很生气。我编了一个谎,说一个客户坚持要在星期天开会。真是太可恶了。
“他们不能等等吗?”妈妈问。
“我知道,这太不象话了,”我回答。
“我们明天还计划好了一起吃早午餐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能再和他们通个电话吗?”
“不行,妈妈,”我回嘴道,“我打回去不好。”
她低下头。我吐了口气。越为自己的谎言辩护,越让人生气。
一个小时候后,出租车来了。我抓起包。我抱了抱凯瑟琳和玛丽亚,她们两个从皱着的眉头间勉强挤出半个笑容。我对大家嚷嚷着“再见”。众人都对着我说:“再见啦,再见啦,一路顺风……”
最后,在众人的喧嚣声中,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爱你,查……”
车门关上,把妈妈说出来的最后那个字也关在了车门外面。
夜晚-比赛
在昔日球星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在赛场边的宾馆住下,这让我想起我的职业生涯和到处旅行的生活。我睡不着觉。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打转:球场里会有多少观众,我会不会连一个球的边都擦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五点半,我起床,试着做了一些伸展运动。我发现房间电话的红灯在闪,说明有人给我留言。我给前台挂了个电话,铃声响了起码有二十来次,才有人接。
“我的留言信号灯在闪,”我说。
“唔……”接电话的人打了一个哈欠,“……这里有个留给你的包裹。”
我到楼下的大堂。服务生拿出一个旧的鞋盒子,上面贴着我的名字。他打着哈欠。我打开鞋盒。
我的钉鞋。
显然,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存着这双鞋。他肯定是半夜到宾馆来过,但没有打电话到我房间,只是把盒子留下。我翻了翻,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他的留言。但盒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双鞋,那双满是褶皱沧桑的鞋。
昔日球星赛安排在正式比赛开赛前一个小时举行,这就意味着我们比赛的时候,大多数座位都还是空的。风琴响过。扩音器里传来了欢迎的话语,观众席上的观众稀稀拉拉的。按照姓氏的字母顺序,我们被一一介绍出场。最先亮相的是在四十年代末活跃在球场上的外场手鲁斯特-阿伦贝克,然后是六十年代的明星,内场手威利“波波”巴博沙。他的笑容非常具有感染力。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跑出场向观众挥手致意。等轮到我出场的时候,不少观众还在为他而鼓掌。只听到播音员说,“来自于1973年锦标赛冠军得主队的……”可以听出播音员故意顿了一下,好像要吊起人们的兴趣一般,“接球手查尔斯“鸡仔”贝纳特”。鼓掌声一下子变得稀稀拉拉的,热情的掌声变成了应付的掌声。
我从球员候场区的座椅上站起来往外跑,差点撞上了往回跑的巴博沙。我努力想在掌声彻底熄灭前完成我的亮相,以避免面临那让人尴尬的来自观众席的寂静,以及听到自己踩在沙石地上发出的声音。在观众席的某个角落里,必定坐着我的老爸。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抱着双臂坐在那里的情形。他是不会为我鼓掌的。
轮到我上垒位的时候,场里还有一半多的位子空着。我先试着挥了几下球棒,热热身,然后踏上击球位。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太阳。我听到场外小贩的吆喝,感到脖子处汗水吱吱往外冒。我移动了一下下蹲的重心,抓紧球棒,耸起肩膀,崩紧了下巴,眯起眼睛
——尽管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我一定已经做过有不下一百万次——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已。这样的状态,我估计我支撑不了几秒钟。一个投球来了。我没有去接。裁判喊道“一投失误。”我几乎想要跑过去谢谢他。
你有没有想过,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离婚后,妈妈常常站在后院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夕阳西下,感慨道:“查利啊,你知道吗,这里的太阳落下了,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太阳就升起来了。澳大利亚,中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可以去查一查百科全书。
她吐了一口烟,怔怔地看着和我们家连成一排的邻居家们正方形的后院,他们院子里的晾衣服杆和秋千架子。
“世界那么大,”她若有所思地说。“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
她说的很对。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那一刻,我站在昔日球星赛的垒位上。那个头发已经变成银灰色的投手,用曾经仍出过无数个强有力的快球的手臂投出一个速度一般,飘飘忽忽,冲着我的胸膛而来的球。我挥起球棒,听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砰”的一声,我扔下球棒,冲向垒位。我相信我击出了一个好球,但其实我已经丧失了我过去的判断力,忘记了我的胳膊和腿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忘记了随着你一点点变老,球场变得越来越大。我抬起头,才发现我以为的好球,甚至可能是本垒打的球,原来不过飞到了二垒位球手的手套前,只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威胁性的上飞球,是个浸过水的炮仗,一个哑炮,
有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了起来:“扔掉它,扔掉它!”,二垒手的手套牢牢的抓住了我对于这场愚蠢的比赛的最后的贡献——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椒谷镇的家里出事了,就像妈妈曾经感慨过的那样,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
她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爵士乐。她的枕头还是松松蓬蓬的。但她的身体倒在了卧室地板上。她回卧室去找那副新的红边框眼镜的时候,跌倒了。
心脏病突发。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更衣室里,我很快就整理好了我的东西。有人开始洗澡。我觉得实在毫无必要。我们又没有出多少汗。我把球衣叠好,收了起来,好歹是个纪念。我拉上包的拉链,穿好衣服,又呆坐了几分钟。参加这场比赛似乎毫无意义。
我沿着进来的路线,经过员工通道走出球场。外面站着爸爸。他正吸着烟,抬头看着天空。看到我出来他显然很吃惊。
“谢谢,钉鞋,”我举起鞋子说。
“你在这里干嘛?”他恼怒的说,“你就不能在里面多待会,找人聊聊吗?”
我刻薄而嘲讽的一笑。“我不知道,爸爸。我想出来和你打招呼。我们有两年没有见了吧。”
“上帝啊,”他带着痛恨的表情,摇着头:“见我有什么用,见我又不能让你回到球队里去。”
《一日重生》夜晚
鸡仔发现家没了
“喂?”
我老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
“嗨,是我,”我说,“对不起, 我……”
“哦,鸡仔,哦,上帝啊,我们都不知道你上哪里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谎话——客户啊,会议啊,—— 但这些谎言,像堵墙一样倒塌了。
“怎么了?”我问。
“你妈妈。哦,上帝啊,鸡仔。你在哪里?我们……”
“什么?什么?”
她哭了,泣不成声。
“快告诉我,”我说,“怎么了?”
“心脏病。玛丽亚发现的。”
“什……么?”
“你妈妈……她死了。”
我希望你永远没机会听别人这样对你说。你妈妈,她死了。这些话和其他的言语不同。这些话太过沉重,让人的耳朵无法承受。这些话是奇怪的,像个大铅球,不停锤打你的脑袋,直到在你的脑壳上砸出一个大洞来。这时候,人就感觉被割裂了开来。
“在哪里?”
“在家。”
“哪里,我是说,什么时候?”
突然间,细节变得无比重要。好像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抓住些什么东西,通过细节让自己进入这桩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中去。“她是怎么……”
“鸡仔,”凯瑟琳轻轻说,“你先回家,好不好?”
我租了一辆车,连夜往家赶。我带着震惊和恐惧,带着罪恶感,一路回家。我在太阳快要升起前赶到了椒谷镇。我把车子停在院子前。熄灭引擎的时候,天空一片灰紫色。我的汽车里充满了啤酒的味道。我坐在那里,看着太阳从我面前升起。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通知爸爸,告诉他妈妈的死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确实没有再见他。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双亲。一个的离去,让我蒙羞;另一个的离去,让我茫茫不知其所终。
夜晚-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访问
妈妈和我走在一个我从没有到过的小镇上。小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拐角处照例有个加油站,对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街道两旁的电线杆和树杆有着差不多的纸板箱的颜色,树上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了。
我们在一幢两层楼的公寓楼门口停下。那是一栋浅黄色的砖房。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问。
妈妈看看远处的天空。太阳已经落山了。
“你应该多吃点晚饭的,”她说。
我转了转眼睛。“怎么了吗,妈妈?”
“没什么啦。知道你已经吃饱了会让我比较安心。就这个意思。你得学会照顾自己,查理。”
在她脸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表情,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关切。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看妈妈的时候,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爱。
“我真希望我们以前也能这样。妈妈,你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在我死以前?”
我的声音变得有些怯懦:“是啊。”
“我一直在啊。”
“我知道。”
“你很忙。”
听到“忙”这个字,我打了个寒颤。现在听起来,一切借口都是那么空洞。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无奈的表情。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两个都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的话,事情将有多么大的不同。
“查理,”她问,“我是个好母亲吗?”
我张开嘴要回答,但一道刺眼的闪光让她突然消失在我面前。我感到脸上呼呼发烫,好像太阳直射在上面。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洪亮的声音:
“查尔斯-贝奈特。张开眼睛!”
我使劲眨了眨眼。突然间,我落在了妈妈后面,我们俩中间隔着好几条街,好像她一直往前走,而我停了下来。我又眨了下眼,她离得更远了。我几乎要看不见她了。我想要往前跑,我的手指拼命指向前方,我的肩膀好像要从胳膊肘里掉出来了。每一样东西都在旋转。我感觉自己要叫她的名字,但发出的只是气声,在喉咙口打转。这让我精疲力竭。
但突然,她又和我在一起了,抓着我的手,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又滑到了原来的状态。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带着我到了那幢浅黄色的砖房前,下一个瞬间,我们就已经在房子里了。公寓的天花板矮矮的,里面家具放的满当当的。卧室很小,墙纸是绿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葡萄园的风景画。床头挂着一个十字架。卧室一角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下是一个香槟木色的梳妆台。镜子前坐着一个留深色长发的妇人。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袍。
她看起来有七十来岁,长而窄的鼻子,颧骨高高的,皮肤是健康的橄榄色,但已经松弛下来了。她心不在焉,慢慢梳着头发,眼睛看着梳妆台的桌面。
妈妈走到她身后。两个人没有打招呼说话。妈妈伸出双手,两个人的手交汇在一起,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顺着梳子的方向抚平头发。
那个妇人抬头看了一下,好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的眼睛迷茫的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想她看见了妈妈。
谁都没有说话。
“妈妈,”我忍不住轻声问,“她是谁?”
妈妈转过身,她的手还留在那个妇人的头发上。
“她是你爸爸的妻子。”
夜晚-真相大白(1)
她是你爸爸的老婆。
让我怎么解释这句话呢?我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妈妈的鬼魂告诉我的,当我站在那间奇怪的,墙上挂着葡萄园风景画的公寓里。
“她是你爸爸的老婆。他们是打仗的时候认识的。你爸爸被派到了意大利。他告诉过你,对不对?”
对,爸爸提起过很多次。意大利,1944年底。亚平宁山脉。坡奥山谷。博洛尼亚省。
“她是那边一个村庄里的人。家里很穷。他是个士兵。你知道这种事情的。你爸爸,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很……英勇?”
妈妈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正在帮那个妇人梳头发。
“查理,你觉得她漂亮吗?我一直觉得她很美。现在,她还是很美。你觉得呢?”
我有些晕眩。“你是什么意思,他的老婆?你才是他的老婆。”
她慢慢点点头。
“是,我曾经是。”
“他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婆呢。”
“是啊,你是对的,”她轻声说,“人不可以有两个老婆。”
那个妇人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充满了倦意。她完全没有理会我,但妈妈说话的时候,她好像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