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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英文本导言
本书所收各篇,皆为中国最著名之短篇小说杰作,当然中国短篇小说杰作并不止此。本书系写给西洋人阅读,故选择与重编皆受限制。或因主题,或因材料,或因社会与时代基本之差异,致使甚多名作无法重编,故未选入。所选各篇皆具有一般性,适合现代短篇小说之要旨。
短篇小说之要旨在于描写人性,一针见血,或表现生活中之真知灼见,因而唤起人类之恻隐心、爱、与同情心,而予读者以愉快之感,小说当具普遍性,不当有基本上不可解处,不当费力解释,而后方能达到预期之目的。本书所选各篇中,若干为其有远方远代之背景与气氛,虽有异国情调与稀奇特殊之美,但无隔阂费解之处。
人类喜听美妙之事故,自古已然,举世如此,中国亦复如此,在左传(纪元前第三世纪)及史记(第二世纪)两书中,有描写人物及冲突争斗之场面,皆极活泼生动。在第一世纪,神怪事件之记述甚多,但皆失之浅陋。短篇小说之成为艺术形式,实自唐代始(尤其在第八与第九世纪)。此种具有充分艺术性之短篇小说即所谓传奇。传奇类皆简短,通常皆在千字以内,为古文体,奇特遒动,极能刺激想像。后人模仿,终不能似。或用语体重写,故事放长,情节加富,亦多属徙劳无益,唐代非特为中国诗歌之黄金时代,亦系中国短篇小说之黄金时代。在唐代,犹如英国之伊丽沙白时代,蹇拙之写实主义尚未兴起,时人思想奔放,幻想自由,心情轻松,皆非后人可及。当时佛教故事已深入中国社会,道教为皇室及官方所尊崇,在时人心目中,天下无事足以为奇,无事不能实现,故唐代可称为一法术、武侠、战争、浪漫之时代。广义言之,宋朝为中国文学上唯理主义之时代,唐代为中国文学上浪漫想像之时代。当时尚无真正之戏剧与长篇小说,但时人所写之传奇,则美妙神秘,为后代所不及。故本书所选,半为唐人传奇。
继唐人传奇之后,为宋人之话本,即当时说书人之白话说部。话本为小说上一新发展,与传奇同为中国短篇小说之两类。古典短篇小说最大之总集为太平广记,刊于纪元后九八一年,即宋朝初年,为纪元后第一○○○年前内文艺短篇小说之要略。若谓此总集象征一时代之终止,亦无不可。唐代传奇小说之精华已尽于此矣。在传奇小说盛行之时,另有一种口语文学在茶馆酒肆之中日渐滋长,为当时一极通俗之娱乐。此时在宋朝京都,有各种性质不同之说书人,或精于历史掌故,或精于宗教秘闻,或精于英雄传记。东坡志林中曾记,当时有父母为儿童所扰,辄使之出外听人说书。宋真宗(一○二三~一○六三)尝命臣子一日说一故事。近经人发现话本总集两部,各载有中国最早与最佳之白话小说若干篇,二书皆不著作者姓名,但自内容判断,作者当为宋人(十一与十二世纪)。一书为京本通俗小说,内有小说八篇,皆佳妙,计鬼小说二,犯罪小说一,极淫秽之小说一,此淫秽小说现今版本中多略而不录。本书选入之‘碾玉观音’及‘嫉妒’即采自京本通俗小说。另一本小说总集为‘清平山堂’,据今所知,最早之版本当在一五四一年至一五五一年之间。‘简帖和尚’,按余所知,为中国文学中最佳之犯罪小说,文笔极洗炼,此本即采自清平山堂。清平山堂中亦有数篇鬼故事,皆极恐怖可畏。一故事写一女鬼,将男子攫去,淫乱为欢。每一新男人至,必下令:‘新人已至,旧者速去。’继即将旧人心肝挖出食之。此二白话小说总集中,不少篇经明人扩编或并于其他小说总集中者。
熟知中国文学者或将疑问,本书何以未将明代短篇小说总集若‘今古奇观’等书中若干篇选入。明朝短篇小说总集若今古奇观者至少有五六部,而今古奇观乃最为人所熟知者,实则此书系选自另一短篇小说总集‘警世通言’。病在各篇皆为叙述体,界于唐代传奇及现代短篇小说之间;主题皆陈陈相因,叙述亦平庸呆板,其中趣味浓厚之故事虽亦不少,惟不能显示人类个性,意义亦不深刻。早唐及宋代古典短篇小说篇幅虽短,但在人生及人之行为方面,皆能予读者以惊奇美妙之感。
本书编译之时,曾设法将各种短篇小说依类选入。冒险与神秘小说中以‘虬髯客传’为首。‘虬髯客传’为唐代最佳之短篇小说;对白佳,人物描写及事故皆极生动,毫无牵强做作有伤自然之处。
爱情与神怪为小说中最多之题材。勿论犯罪小说,冒险小说,或神怪小说,不涉及爱情者甚少,由此可见古今中西,最令读者心动神往者,厥为男女爱情故事。虽然如此,若男女情人,偶一得便,立即登床就枕,实属荒唐,明朝爱情故事,此类独多,故本书爱情故事内,并未多选。本书所选之‘莺莺傅’,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小说,上述缺点虽亦不免,至少尚有强烈之感情在。本篇所记,乃一大家闺秀追求性经验之故事,作者既为一杰出之诗人,而改编成戏剧西厢记后,又词藻华美,诗句秀丽,极尽中国文字精巧之能事,故早已家喻户晓,烩炙人口。以此故事为本事,后人竟编出八本不同之戏剧。‘狄氏’记一有夫之妇与人私通事,故事中有若干其他特点,颇为故事增色;虽系私通,但因婚姻不幸所致,是以其情可恕。最纯正之青春爱情故事当推‘离魂记’;其中爱情与神秘兼而有之,且能两相融和,天衣无缝,尤为可贵,至于果否真有此事,自当无须追问,若执意追求,则不啻刻舟求剑,胶柱鼓瑟矣。
鬼在中国文学上,不外吓人与迷人两端,而以迷人者为多。美丽迷人之鬼,皆由穷书生想像而来。因穷书生,无论已婚未婚,独坐书斋之内,每想得一美女,与己为伴。盖夜深独坐之际,最乐之事莫若见一美丽之幽灵.悠然出现于暗淡之灯光下,满面生春,姣笑相诱;然后为之生儿育女,病则为之百般调护。‘嫉妒’一篇写二女鬼迷人吓人事,作者原意在使读者读之颤憟。‘小谢’一篇描写另一种女鬼,诙谐天真,轻松有趣,本身为鬼,而为人类之挚友。本篇作者蒲松龄(一六三○~一七一五),为本书各篇作者中唯一之清代人物。所作‘书痴’一篇,系讽刺政治之作,记书签上一彩绣女郎,自汉书上走下,告一穷书生求官之道,并谓获取功名,不只存于满腹经论。中国神怪小说作家数以百计,其描写深刻入微,故事美妙生动者,惟蒲氏一人。蒲氏尤以写妒妇及惧内故事为人所熟知,亦最为人所不及。蒲氏特爱狐仙,所写狐仙化为女身以美色迷人故事甚多。浦氏之杰作,本书选入三篇,儿童故事‘促织’一篇亦在内。
唐代之幻想与幽默小说可谓自成一格,而以李复言之四篇为代表。李氏名虽不若‘南柯太守传’作者李公佑,然所作轻松诙谐,幻想超逸,充分具有唐代小说之特征,尤觉可爱。李氏生于第九世纪前半,正值传奇小说全盛之时。自唐代全部传奇观之,传奇名作五分之四皆写于第九世纪前半,此种传奇作家皆与李复言同时,如段成式(‘叶限’之作者),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作者),蒋防,徐永如,陈鸿,白行简(诗人、白居易之弟),元稹(‘莺莺传’作者)等皆是。第九世纪为唐代传奇小说时代,犹如第八世纪之为唐代诗歌时代。当时传奇小说风靡一时,宰相牛僧孺亦为当时极通俗之传奇作家,所写神怪故事内,有三寸高之侏儒从事战场杀伐,并有其他冒险事故。李复言写神怪故事,系继牛僧孺之后,自材料与技巧言,可谓青出于蓝。读此等故事,如置身神妙魔术世界,千奇百变,而事事如真,风味颇类天方夜谭,但觉乐趣横生。‘叶限’亦写于此时,为世界上此等故事首先写就者。故事中有恶继母,恶姊妹,丢失之鞋,其写就早于欧洲一五八八年白瑞斯(des perriers)写成约七百余年。
本书之作,并非严格之翻译。有时严格之翻译实不可能。语言风俗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友解,而在现代短篇小说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不改变,因此本书乃采用重编办法,而以新形式写出。在蒲松龄与李复言小说中变动最小。重编之时,若干故事中,作者曾有所省略,有所增加,冀其更能美妙动人。若与中国前代说书人或重编小说者相较,本书所更动之处并不为多。虽有更动,必求不背于正史,赞者如对引用之材料来源感觉兴味,可参阅各篇前之前记。
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以人物描写深刻,对白明快,烩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纪元八五○~九三三年),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抽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 * *
那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心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衰弱日甚,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人们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也时或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钟,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雄伟,肩膊方阔,颈项英挺,吃完了晚饭,头发蓬松着,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的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因为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索,呈献救国方策。不过他后来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读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着不该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他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但却倚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的呼吸着。二十个青春美女分列两旁,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尘侍候着。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的摆拂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群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的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收罗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起了一声轻轻的气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竟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黑的眸子,却惊奇的望着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的说:‘好吧。’
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他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边的一个小矮桌上,勉强谦恭的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限的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做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可是,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索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主的人。但见他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子,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悄声的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材。李靖于是出神的凝视着这个美丽不安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见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唔,原来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耽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的笑了笑。‘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余气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着他。‘李光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胖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他微微的笑着,‘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谁也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谶。’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还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却显得更动人些。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些什么呢?’她带着点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他决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正是这样的人哪。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最后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无犹豫的答应了,而一点钟过后,她果然又悄悄的返来,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下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他脱口而出,把她那双胖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么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唔,不错。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它吧?’
‘是的,我爱上了它──不过,那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交臂失之,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胪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分不雄壮。
几天之后,李靖听人谣传,杨素的卫士正在各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那儿去呢?’她说。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慌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已。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事呢。文静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当然相信。不然我怎么能选择了你呢?’红拂说。‘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异乎常人,但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就好像发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见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着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滚着。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匹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却炯炯的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是一副神圣威严得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于是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的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告诉她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的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你行几呢?’那个陌生人问。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尖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给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然他是个江湖豪杰,跟他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卑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共同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赡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同红拂说,‘穷而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里却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他和虬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那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儿。’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的说。
‘不用耽心,江湖好汉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在的时候他那么切肉,也不问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肉是他买的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那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回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却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识见。
虬髯客把刀呛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嘛!’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谒见杨素的经过,和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那你们打算上那儿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吗?你曾听说太原有个奇人吗?’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让他介绍。为什么你要见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他真是个奇人哪。’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一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此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但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型相同,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示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者,就会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觉虬髯客紧张得有点呼吸紧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呢。’
‘赶紧请进。’刘文静说。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进虬髯客。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议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扬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的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当他们离去的时候,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却一连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虬髯客喃喃的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大概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着吧。’
‘是你在这铺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口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候。’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来,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馆,要是看见我这匹驴和一匹黑骡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楼上呢,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有关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过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绝对安全,不必耽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点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讲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意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我不与命运争。’
‘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便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英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但实际都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岔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么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坐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有命之士,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家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这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当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木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站在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间──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化装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许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诚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税,‘有点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个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上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畀,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没没无闻,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腊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是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至高无上的。’
白猿传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四四四篇,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五一九~五九四)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唐大书法家欧阳询(五五七~五九四)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节即自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第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做为本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籚,一为宋范成大之‘桂虞衡志’及朱复之‘七蛮丛夏’。
清平山堂丛书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 * *
当然谁也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纪元后五百六十九年降贼的时候他的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恩宠倚卑,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被陷从贼,势非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为一个阴郁、暴燥的苦命人了。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而且暗中把他扶养成人,江总在他的小说‘白猿傅’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以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的,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世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部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都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琮迹。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钟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喧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大声喊说:‘夫人没有啦!’
我们立刻就追。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们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缘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大清早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雾遮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之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是直堕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攒着使女的两肩,推掇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的时候,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是个正直的人。我们这一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西兴,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的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这是不是来报复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做‘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的作生意。带着一只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儿也拿一两块麝香,他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俱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了他,谁要欺骗了他,第二天或是下星期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儿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猺,也不像贺老,因为他是皮肤黑,身材小,年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膊,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眼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功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岔开很远的大的脚趾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膛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义的事了。’王参课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他们死活,总会有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找得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多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中国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自己的体面和中国军队的名誉势将扫地。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他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这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只女人穿的红绣花鞋,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外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背着她走的。鞋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又软又瘪,已经退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只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那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真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的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先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刀剑武艺精通的。我们不用带很多的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野了。我们知道怎么挖野芋在露天火灰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箭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专实上那些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跟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情,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生,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却是绝不可能。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的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来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一带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停止,一带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蜓,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豁谷,曾有巨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怵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邱,受风雨潮湿浸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艰难的很。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怪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了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停止,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岭城市,神密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他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着实的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不久,我们会找得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到的河岸上,行进了一个钟头以后──那河岸上全是水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花地上。经适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从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这个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縳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显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相信这条女人的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黯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任意想像,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程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绦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头子儿,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熟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桠之间。像拳头粗的藤罗处处蜿蜓,正好供人攀援。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岭,我们看见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带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们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像,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才能搬的动。这条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们修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儿上立着一通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部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沉沦的石碑吧。我们总是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崭。环山若千里,纵目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地防御,目的并不怎样在于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山构成一座坚不可破的保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失迷了水道,走出了灌莽之后,看见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石的墙垣,拔地而起,状如山城的壁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亳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方可成的。如果只用枪箭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没有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随便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了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正受上面射下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首。我们又邦邦打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方去的。那个人头缩回之后,不久,里头一片嘈杂。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将军告诉他们我们并无恶意。请他们开门。
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站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执短刀在手,分立门旁。不受欢迎的外来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拔刀出鞘,正在这个当儿,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的一声叫喊,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望,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往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的,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对待路人。他的头发挽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然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都是好朋友哇,’白猿又说:‘你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国家,一定高兴游历一番的。’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国家,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一带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明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赤裸的孩子们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世界上,真无法相信会有罪恶。
‘贵国风光真好!’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的说:‘真令人羡慕啊!’
‘并且边疆险要的很,是不是?’白猿爽朗的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俱。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们,咭咭呱呱的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国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头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国社会上那么深居寡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饮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一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松。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援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宜。不知道什么缘故,这谷峡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的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洋洋,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亏负什接东西──简直好像他并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王参谋、我、别的人们在后面跟养。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站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他是个中国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国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的问。
那个女人默默的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国女人的孩子长得要好看些,’白猿还继续的接着说。‘你看,什么也再没有比得过漂亮的女人作妻子,更使我国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的。我的国里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征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以可带你去看我们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之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女人很多呀。’将军问道。我明白将军正慎重的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国家,’他说着用手一挥,又说‘满是人民,溧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年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因为女人只从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国女人生得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我特别喜欢你们的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们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只是把她们带回来的。如果别的人也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们真可笑。我说这话休别见怪。你们男女全由父母作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较好了?’
白猿很惊奇的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的弄到家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辨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用暴力把中国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我们的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中国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邱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岸草木的颜色与这边浓淡不同,河道自然就可以看得出来,东西两面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某郑重将事,身穿黄褐色的东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执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的往桌子上端菜。
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也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虽然他还是殷殷勤勤的款待我们。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声一叫,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教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一旁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的来临。
‘不,不是!’白猿假做吃惊说,‘这件事情不好办哪。’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不能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退回,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的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礼,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敞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可是,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那么,明天,依照我们的规矩,正正当当的解决这件事情吧。’他说着走近将军夫人说:‘没解决以前,你还是归于我。’
夫人怕得颤抖,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将军跟她说:‘这不致于像你看得那么不得了,我总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夫人由女人们拉了进去。后来气氛一直很紧张,言谈也很勉强。可是白猿的样子好像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言谈举动仍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我们当然知道土人抢亲的风俗。
‘我这些女人弄来是给我自己的。’他解释说:‘如果一年以后,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军,你知道我们的风俗吧?’
他还接着讲解:在他们这些种族之中,姑娘们在每年一次的择偶跳舞中挑选丈夫,选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过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这时才算已经结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选男人。这样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亲。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掉换,很少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的,他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表。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了不得,抛弃了工作,穿着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继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洋洋的,成群结队的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那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杂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洋洋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楚,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如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敲蛇皮鼓,坐在场子中心,一根五十尺多高的旗杆的四周围,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有五尺多长,状如喇叭,吹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的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条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作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他身旁转过的时候,就同他招手。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成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儿跳舞,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一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国的古礼优者得胜。’
白猿同他的一个妻子借了一条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子的时候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得靠近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在风里懒洋洋的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子四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白猿问。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辛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的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他能否获得自由,全看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须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乌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旗杆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旗飘动,箭没射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着:‘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当当的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艺儿一样。他心里很高兴,今天能和一位中国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眼上,眼睛盯住目标。一看见长旗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民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旗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很抱歉!’白猿说:‘不过,你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教我们回去的时候儿好拣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儿,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儿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还愿送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他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得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提着婴儿,很得意的教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随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真是张口称舌,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像得那么愚蠢。白猿是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知道是什么绿故。
最后这一次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振作起来。
无名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丛书第二篇。清平山堂为一印书店。此种话本,每篇可以零售,全书并无一总题,而书中各篇或为文言,或为白话,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简帖和尚’,‘胡氏’,及‘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小题为‘公案传奇’,即犯罪神秘小说之意。本篇为茶铺酒肆中之通俗话本。在‘古今小说’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说为‘误杀崔宁记’,在另一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为一乔装和尚之恶棍,重编本篇之时,作者除对原文细节有所增减外,并力使赞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回归前夫,尤使中国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但本篇仍依据原篇梗概重编,此外并无典他更动。
* * *
将近晌午的时候,天气很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馆儿座落的地方,是东城城中心带顶棚的通道市场后面,第三条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饭馆子,早晨很多的人都到茶馆里去喝杯茶,交换些闲言碎语,市井新闻,现在人们已经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壶,二十几个一起,放在一层架子上,刚收拾完,正要抽袋烟,舒舒服服的歇息一下,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穿着得很好的男人走进茶馆里来,那人生得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长相儿显得很特别。
王二向来没有见过他,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这个茶馆里来,也就因为这个,开个茶馆儿是很有意思的。买卖人,买卖人的家人,读书人,铺子的伙计,赌徒,骗子。以及等等的过往行人,全进来歇息,恢复一下精神。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挑了个里面的桌子,样子有点儿神秘,甚至有点儿紧张,王二看见他既然心神不定,莫如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作小买卖的孩子打门前过,高声喊叫:‘炸斑鸩!嘿!呦,好香的炸斑鸠!’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进来。那个孩子剃了个和尚头,把木盘子放在桌子上,把几块斑鸠肉在一根细棍儿上串好,上头撒一些细盐花儿。
‘好啦,先生,给你斑鸠。’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儿,因为我像个小和尚儿。’天真的笑着。
‘你愿意不愿意意挣点儿钱?小和尚。’
‘当然愿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来。
‘我想教你给我做点儿事情。’
那个高个子的绅士手指着一所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头,由墙角算第四家,那条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对着这家茶馆兜。他问说:‘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里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宫庭里作官,专管官衣的。’
‘唔,是吗?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个人,皇甫大官人,他太太,还有一个小养女。’
‘好极啦,你认得他太太吗?’
‘她很少出门儿。因为她常买我的斑鸠肉,所以我认得她。你问这个干嘛?’
那位绅士看着王二没有留神他们,就掏出一个钱口袋,往那个孩子的盘子里倒了大约五十个钱。孩子见钱,立刻精神起来。‘这是给你的,’那位绅士说。
他接着拿给那个孩子一个包袱,里头有一付纽麻花儿的金镯子,两个短簪子,还有一封信。‘把这三份东西给皇甫太太。千万记住,若看见她的丈夫,千万别给他,听清楚了吧?’
‘我应当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我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官人?’
‘对啦,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之后,等个回话儿。他要不跟你一块儿来,记住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那个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打开屏风往里头一张望,看见老爷坐在前厅里,正望着大门呢,皇甫大官人长得矮胖,四十几岁年纪了,阔肩膀儿,又宽又扁的脸,有点儿长方,前三个月在宫里值班,两天前才回来的。
‘你在这儿干嘛?’皇甫大官人喊着就追过来,那个孩子刚刚拔腿跑出来,皇甫大官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儿,用力推□他,‘你在我门口儿张望,还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教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太太,他跟我说不要交给你。’
‘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不跟你说。那位先生吩咐我别告诉你。’
大官人照着小孩儿的脑袋用劲打了一巴掌,把小孩儿打了个大趄,一溜歪斜的差点儿栽个大跟头。
‘递给我!’他用大官儿老爷低低的嗓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还不肯服,‘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开包袱,看见那付金镯子,那付簪子,还有那封短信:
‘皇甫夫人妆次:冒昧相约,未免失礼,但自酒楼相遇,迄今不能忘怀。甚愿亲身造访,偏偏蠢驴近又归来,不知可否单独相见,请随送信人来,否则,如何相见,务请见示。今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相慕者’(未签名)
官儿老爷看罢,咬牙切齿,抬起眼眉,冷冰冰的问道:‘什么人交给你的这封信?’
僧儿指着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馆儿说:‘那儿有个人给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拧着那个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铺儿。那个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王二再三不依不让的,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个孩子揪回家去,锁在屋子里。僧见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官人气得浑身发颤,一声命令,把太太唤出,那位年轻的夫人,纤弱而秀丽,年方二十四岁,小巧的面庞,又聪明,又伶俐,她看见丈夫气得脸煞白,不住的喘气,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情。
‘看看这些东西’,他恶狠狠的瞪着她。
皇甫太太很安详,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几件东西来看。
‘看一下这一封信!’
她一边缓缓的摇头。‘这是给我的信吗?一定送错了。谁差人送来的?’
‘我怎么知道谁差人送来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这三个月,你跟谁一块儿吃饭来着?’
‘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得很温柔。‘我怎么也不会做这种事情。我们结婚已经七年了,你说我有什么失妇道的地方么?’
‘那么这封信打哪儿来的?’
‘我怎么能知道?’
没法说明这封信,又没法儿把自己洗个清白,她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这才是青天打霹雳,祸从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个嘴巴,她高声哭着跑进了屋子去。
大官人把十三岁的丫头(他的养女)莺儿叫了出来。她的短袖子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涮得发红,站在老爷面前有点儿怕得打哆嗦。战战兢兢眩,瞅着老爷的举动。老爷从墙上抽出了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绳子,縳上小丫头的两只手,把绳手的另一头儿扔过了房梁,把小丫头吊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子,向小丫头问道:‘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太太跟谁吃饭来着?’
‘谁也没有’小丫头吓得不成声儿了。
大官人举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听得小丫头痛哭得尖声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来。就这样打一阵,问一阵。小丫头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说道:‘老爷不在的时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个人睡觉。’
‘这么说,还差不多’,老爷说着把小丫头放了下来,解开了绳子。
‘现在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跟你妈天天晚上睡觉的是谁?’
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狠狠的说道:‘我告诉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骂一边走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皇甫太大和丫头面面相觑,太太看见养女胳臂和背上打的伤,赶紧弄水来给她洗,嘴里喊骂道:‘这个畜生!’
皇甫太太看见血染红了一盆水,吓得混身打颤,一边把水倒进地下的阴沟一边嘟嚷着骂道:‘残忍的畜生!’
小丫头站在那儿看着这么好心肠的养母,她说:‘妈,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回我们村里去。妈,你也早应该走才是啊。’
‘你可别这么说了。’
皇甫太太发愣,不知道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过去问侩儿,僧儿正怕得在墙角里打哆嗦呢。‘那个人怎么个长像儿呢?’
僧儿把那个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太和丫头都愣愣的坐着,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半点钟,大官人带着四个衙役回来。他把卖斑鸩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说:‘记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记下。因为大官人在宫里做官,对他总得要恭敬。
‘还不要走,里头还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头叫了出来,要衙役把他三人一齐带走。
‘我们怎么敢带太太呢?’
‘你们一定要带去,这里头有谋杀案情。’
这话把衙役吓住,于是把三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把这一干犯人都带出去。一大群街坊邻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迈出大门,不由得退了回来,向丈夫说:‘哥哥,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应当用心费功夫找出那个写信的人。这真是丢脸的事啊!’
衙役把她推出了大门。邻人都站开让她走过去。
‘你若是怕丢脸,就不该做那种事。’丈夫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咱们的左邻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进去过?你怎么就认定要告我?’
‘我就要告你!’丈夫怒冲冲的说。
邻居们不清楚皇甫太太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弄得莫名其妙,大家都对太太同情,对丈夫的发怒都摇摇头。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向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钱,开封人,生得胖胖的圆脸盘儿,仿佛是个有无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会惹他发脾气。大官人把书信和礼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调查期间,犯人一律拘押在监。
两个判官丁丁和陈乾兴主管问囚犯。他俩先审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说她生在开封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早年丧母,十七岁丧父。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给皇甫大官人,现在已经过了七年幸福的日子,丈夫在家的时候没有亲戚朋友们去过,除去丈夫以外,向来没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饭馆儿里吃过饭。也不知道什么人给她写的信。
‘你为什么总不去看望亲戚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来看你呢?’
‘我丈夫不高兴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张二来看我们,求我丈夫给他找个差事。后来事情没有找到,因为事情不容易找。丈夫教我以后不要见我的亲戚。我以后就不再见他们。’
‘丈夫教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不错。’
‘你常到戏园子去吗?戏园子常有人看见你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他不带我去。’
‘你不一个人去吗?’
‘不。’
‘你去吃馆子吗?’
‘很少去,我在家里过得很舒服。唔,我想起来了。几天以前,他从宫里回家的晚上,他不爱吃家里的饭,带我到一家附近的馆子里吃过饭。’
‘就是你们两个人一块吃吗?’
‘是。’
皇甫太太的邻居都传了来,他们都证实了皇甫太太的话一字不假,从来就没见过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块儿,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一个人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她几乎总是在家。邻居们都说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为她年轻,家里又没有老太太。一个邻居说她丈夫脾气很坏,常虐待她,她很柔顺,很听话,向来不报委屈。一个邻居说她就像个手心儿里头养的鸟儿。
第三天,陈能兴正在衙门前站着,心里思索这件神秘的案子,看见皇甫大官人走来。到了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案子办得怎么样?已经三天了,恐怕你已经接了写信人的礼,存心拖延吧?’
‘岂有此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了的。你太太坚持说她清白无辜,我们也没有得到什么反证。八成儿是你自己写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冲冲的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夫妇过得很美满的。’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若是堂上没有办法审清这个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陈乾兴回到办公室,准备下各种文件。那天下午,把报告呈给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妇和证人明天到厅候审。
府尹先问小孩子僧儿,然后转脸问十三岁大的小丫头,她算是最重要的证人,府尹把惊堂木一拍,邦的一声吓唬她,厉声问道:
‘皇甫家的一切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
‘你们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看见什么客人到你们家去过?’
小丫头很不耐烦,她回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见了吗?’
府尹又大声把惊堂木邦的一拍,大声喝道:‘你这小东西说瞎话!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还把你押起来。’
小丫头害怕了,可是还坚定的说:‘你不能屈枉一个贤慧的女人。’说着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小丫头的作证,府尹很受感动。
府尹又向丈夫说:‘擒贼要赃,捉奸要双。只凭一封无名氏的书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许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赃才写这封信。’府尹看了一下太太,又接着说:‘一定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带回家去,再设法寻找写信的人呢?’
丈夫铁了心肠。‘事情既然这样,大人,我不愿带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说,‘这样你可要铸成大错了。’
‘大人若答应我休她,我就感恩不尽,别无所求。’丈夫说着由眼角儿扫了他妻子一眼。
又问了半天,府尹向妇人说:‘你丈夫一意坚持要休你。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办好?’
‘我的良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对。’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决了,僧儿和丫头开释,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恸哭起来,被休是妇人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没有成立,她没有想到过。
‘我真没有想到,七年的夫妻,你这么狠心。你知道,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我宁可一死,不能够丢脸。’
‘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说完立刻转身去了。
小丫头莺儿还站在皇甫太太身旁。
皇甫太太向莺儿说:‘莺儿,多谢你帮我忙,不过现在也没有用了。你回去找你妈妈去吧。我无处可去,也不能养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洒泪而别。
皇甫太太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对自己的遭遇仍然不很清楚。于是漫无目的之顺着大街,穿过人群,独自往前走去。两眼什么也看不见。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桥,天渐渐黑起来。她立在桥上望望水闸,望望河面来往拥挤的船只。船桅密密扎扎的立着,在晚风里摇摆,她觉得自己的头也发晕,如同醉了一样,也随着桅杆摇摆,她看着黄金色的夕阳消失在远山之后觉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尽头。她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刚要纵身跳河,有个人把她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大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头发稀少,已经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着她。
‘你认识我吗?我想你不认得吧?’老太太说。
‘不认得。’
‘我是你的穷姨妈。自从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没敢去打扰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已经好多年了。前几天我听见邻居说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呢,我就天天去打听。听说府尹判决他休了你。可是,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无处可去,还有什么活头儿?’
‘好了,好了,来跟你的老姨妈过吧。’老太太这么向皇甫太太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说话的声音倒还很壮硕。她又说,‘这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想自尽,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确弄不清楚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她的姨妈,就任由那个老太太拉着往前走,自个儿没有半点儿主意。
她俩先进了个酒铺,老太太请她喝了几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时候。她看见那房子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屋里很整洁,窗子上挂着绿窗帘儿,屋里摆着太师椅子,桌子。
‘姨妈,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你自个儿怎么过呢?’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吧。以前我总是叫你小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她教春梅尽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自己想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跟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不可。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只是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似的,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你活,一点儿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一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我的姑娘,你还是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的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儿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着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股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把这件事情也就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着你住在这儿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下儿,恢复一下儿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你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忙让她将息精神,她真是发乎衷心的感谢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什么也不如一点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儿,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人长得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这种长相真教他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噗通噗通的跳,可是表面上仍然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的声音。‘你卖了那值三百块钱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顾客的手里,他还没给钱,我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是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好珠宝,前几天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你很知道他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还没有见过。对于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儿,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这样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鸠肉的孩子所描写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做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心里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有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得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魔力。他对于别人也很关怀。他教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的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的前夫的凶暴的时候儿,他才插嘴,暂时打断春梅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正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钮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更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看脸皮教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一个男人只要有勇气发号施令,女人总是乐于服从的。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算是个大傻子了。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的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里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也喜欢他,不过还有点事,我想弄个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那个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了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还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目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有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也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个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就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么个美人儿遗弃来说,他真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儿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还有点儿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当流眼泪呀。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了过去。她于是不停的喝酒,好像泄愤一样。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天觉出了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的絮叨,自己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不错,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把我怎么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洪某改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卸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的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的说:‘喂,写无名信的。’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 * *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存心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跟去,洪某的日子似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避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教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见酒,吃了点凉斑鸠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鸠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他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鸠肉的小孩,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的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的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个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往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呢?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心里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见也不问问你,菜你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的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要见你一面,那个卖斑鸠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教胡姨妈天天去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他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封信递到公堂上,你猜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么大用处?’
洪某有点儿惊惶,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你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下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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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着丈夫到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说去赶庙。二人于是一同往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相国寺去。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使。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决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儿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闲说话儿。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面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是他,不由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卑视的语气。春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那么柔顺卑微大不柑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吗?’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头儿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很不附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说:‘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竟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
‘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
碾玉观音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话。原文结局与本篇大异。叙一玉器匠之妻为一官员所弃,活埋于花园内。后化厉鬼寻仇。本文仅据原作前部,后遂自行发展,以艺术创作与作者生活为主题,申述大艺术家当为掩藏其真实生活而毁灭其作品?抑使作品显示其生活?此为艺术上一简单主题。原文大概为十二世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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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遇长江三峡,逆流上驶,真是惊心动魄,危险万分。不过,我终于平安到达了成都附近一个市镇上那辞官隐退的知府大人的府第。知府是个有名的古玩字画收藏家。有人说,他大权在握的时候,曾经利用势力,搜罗名贵的古玩。他若是决心要一件铜器,一张字画,他或是用钱买,或是用别的方法,一定要弄到手的。还有人说,有一家,不肯卖给他一件商朝的铜器,他弄得这一家家败人亡。固然这是靠不住的,这可能是谣言,不过他对古玩爱好如命,倒是无人不知的。所以,他所搜集的那些古玩之中,确是有些稀世珍品。
知府大人是在酉楼下的客厅里接见我。进了三层院子,方才到了这个客厅。一个收藏家的客厅里,竟会什么古玩都没有,只摆着平常的红木家具,上面铺着红垫子和豹皮,全客厅的气氛,雅致简洁,另有一种高尚讲究的风味。我一面跟他说话,一面看那件血红色的花瓶和瓶里几枝梅花那幽美的侧影,映在绘着山水风景的窗子上。临窗俯瞰,便是花园。
知府大人的言谈,和蔼可亲。也许是他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凌厉之气,不过看起他来,的确不易相信他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残忍。他对我,好像招待来此闲谈的老朋友。我于是有点纳闷,我的朋友替我约定我来拜望他的时候,是否告诉过他我的用意,还是这位大官人年老忘记了呢?
我真敬慕他这个人,他,在这为他自己建筑的隐居的宅第里,高高兴兴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很客气的提到他收藏的那些有名的古玩。
他蔼然笑道:‘今天那些东西算是我的,百年之后就是别人的。你看,哪一家也不会把一件古玩占有一百年。那些古玩本身就各有命运。那些东西看得见我们,也讥笑我们呢。’这时,他已经谈得很有精神,他拿起一个烟袋来叼在嘴里。
‘真得吗?’
‘当然!’他没有从嘴里拿下烟袋,含含糊糊的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怯生生的问他。
‘只要是古的东西,就有一个人格,有他的生命。’
‘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会变成一个精灵吗?’
‘什么叫精灵呢?’老人反问了我一句。‘精灵就是那赋予生命的,精灵使生命得以产生。拿一件艺术品来说吧。艺术家把自己的想像和气血注入到作品里,完全像母亲把气血给胎儿一样。艺术家的生命一进入了作品,艺术品本身就有了生命,这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并且,有时为赋与艺术品生命,艺术家自己会丧失了生命,这就像我的碾玉观音一样。’
我原是要看一些古代名贵的手稿的,一向就没有听说什么碾玉观音,简直很少有人听说过。我无心的发问,竟会引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奇谭。他提到碾玉观音和这个碾玉观音创造的经过,我还不很明了他的意思,所以在鉴赏手稿的时候,我总是想把话头再引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指着一卷旧手稿说,‘当然艺术家的人品总有一部份会流传在身后,生活在他的作品里头。’
‘不错,只要好而美,什么东西部会有永远的生命。就好像艺术家的后代子孙一样。’知府大人回答我的话,他自己深信这个道理。
‘而尤其是艺术家为了创作品而牺牲了性命的时候,就犹如您的碾玉观音一样。’
‘碾玉观音的作者情形很特别,他并非纯粹因此而死。但是他死得很有价值──创造出这件作品之后就死,也算不虚此生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说,‘你看这个艺术家的一生,简直就像他为创造这一件作品而生的,并且应该为这件艺术品牺牲他的性命。不这样,好像他就不是创造得出来。’
‘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之宝?我可以拜观一下吗?’
我很机敏的怂恿了半天,他才答应给我看。
他那些最好的东西,有一部份在第一层楼,碾玉观音是放在最高的一层。
‘作者是谁呢?’
‘他叫张白,天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我是从鸡鸣庵的女主持听说他的生平的。我捐献了一大宗田产给那个尼姑庵──给那个狡猾的老主持,她才给了我这个碾玉观音。那时候,这个碾玉观音的主人那个尼姑已经去世。在我这儿保藏当然比在尼姑庵好得多。’
那个小雕像是用非常白非常晶莹的玉石雕成的,镶嵌着绿玉,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玻璃匣子放在最上的那层楼的中间,外面围着熟铁打成的花格子,铁格子很沉重,谁都搬不动。
‘绕着她走一圈儿,她的眼睛会随着你转,始终看着你。’
听他说来,这个雕像非常有趣,仿佛真是活的一样。我围绕她一走,她的眼睛真的随着我转,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那个观音像看来真是凄惨,她正在飞奔,那最动人的一刹那的姿态,右臂高举,头向后仰,右臂微微向前伸出,脸上的神气,是一个女人和爱人被揪开拆散时的样子。雕刻所表现的像是观音菩萨升天,手伸出来,表示降福众生,不过一看脸上的神情,没有人相信他是向众生降福呢。在一个十八寸的小像上,几乎无法相信那位艺术家会表现出那么生动难忘的经验。就连身上的衣折,也是那么稀奇独特,纯粹是个人的特殊创造。
‘那个尼姑怎么会有这么个雕像呢?’我问。
‘你仔细看看这个雕像的姿势,飞奔的姿势,眼睛里的爱、恐怖、痛苦的神情。’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接下去说,‘我们下楼去吧,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那个尼姑名字叫美兰,临死才说的这故事。尼姑庵的主持也许把这个故事的细节没有完全说对,也许有地方润色了一下,显得故事格外生动。不过.知府大人改正了几处重要的地方,并且一一证实与真正经过丝毫不错。据老主持说,那个尼姑沉默寡言,死前跟谁都没有说过。
那大概是一百多年以前了。美兰那时正是个青春少女,住在开封城里一所带花园的官邸里,因为是大官张尚书的独生女,娇惯得厉害。父亲为人极为严正,可是对女儿却百般溺爱。他家也像一般的官宦之家一样,好些亲戚都来府里居住,书念得好点儿的,在衙门里谋个差事,不认得字的,就在府里头做事。
一天,一个远处的外甥来到张府。他名字叫张白,十七岁,很聪明,活泼爽快,精神饱满。他虽然只有十七葳,个子长得特别高,尖尖的手指头,长得很秀气,不像个乡下孩子。张府上全家都觉得他很好,夫人决定派他招呼客人,虽然他不会读书写字。
她比美兰仅仅大一岁,又都是孩子,所以常常一起说笑。他能给美兰说乡间的故事,美兰很爱听。
过了几十天之后,府里对他的热望渐渐的凉了,因为他性情特别,又执拗孤僻。他把自己的职责常常忘记,既然不能做个好仆人,犯了错儿还不肯受人责骂。所以夫人改教他照料花园,这个也倒很乐意。
张白就是那种生来很有创造性的人,不是学习世俗学问的人。他跟花儿岛儿在一起就很高兴,随处漫步呼啸,仿佛自己就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若是没有人理他,他一个人能做出奇妙惊人的东西。没有师傅,他一个人就能学着画画儿。空闲无事时,他能够做出极其精美的灯笼,用泥做的小鸟兽,也都栩栩如生。
到了十八岁,他还似乎是一无所长。他什么地方能吸引美兰呢?连美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与众不同,他身材高,很漂亮,他对什么都有魔力,除去美兰的父亲,全家都喜欢他。表兄妹越来越亲密,可是事实很明显,他俩同姓,不能结婚。
一天,张白跟夫人说,他要去学一行生意。他已经找到了一家玉器作房,也已经跟人家说过了要去做学徒。夫人想这个倒不错,因为他跟美兰太亲密了也不太好。不过张白仍旧是住在府里头,每天晚上回来,这样,反倒跟表妹越有话说了。
夫人一天跟美兰说:‘美兰,你和表兄都长大了,虽说他是你的表兄,你们也不要老见面才是。’
妈妈的话反倒使美兰越发思索起来。美兰以前始终没有真正清楚她已经爱上了张白。
那天晚上,她在花园里碰见了张白。在月光之下,坐在石头长凳子上,她偶尔提起妈妈说的话。
‘白哥!’她说着脸上有些羞红,‘妈妈说我不应该老见你。’
‘不错,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着头,好像是一半自言自语。
张白一只胳膊搂住美兰的腰,他说:‘那就是说你身上渐有越来越让我迷恋的地方,让我越想看见你。你在我身旁,我就快乐,你不在我身旁,我就寂寞、凄凉。’
美兰叹息了一声,问他说:‘你现在快乐吗?’
‘不错,我快乐,有你在我身旁,一切都与平常不同啊。美兰,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张白的声音很温柔。
‘你知道,我是不能嫁给你的。爸爸和妈妈不久就要把我嫁出去呀。’
‘不行,不行,你别说,你别说这种话。’
‘你要明白这种情形才是啊。’
‘我只知道这个。’张白说着就把美兰拉到怀里。‘自从开天辟地,你就是为我生,我也是为你而活,我决不让你走。我爱你不能算错。’
美兰从张白的怀里跑开,一直跑回屋去。
青春之爱的觉醒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可怕的是男女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处境,并且深深尝到求之不得的又甜又苦的滋味。当天夜里,美兰躺在床上,不断思索母亲的话,思索张白的话,由那一夜起,她完全改变了。两人越想法抑制已经觉醒的爱情,越觉得摆脱不了爱情的左右。两人极力避免见面。三天以后,美兰羞羞渐渐的去见张白,因为两人秘密相会,爱的火焰越发不可抑制。在那些日子里,青春的热情,温柔的悔恨,短暂的离别,更深的盟誓,甜得很,又苦得很。两个人全都知道,两个人全都屈服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之下了。
他俩没有什么主意,只是一味相爱。按照当年的风俗习惯,美兰的父亲正给她物色一个青年的男子h但是她一一拒绝了。有时候儿她甚至说根本就不打算出嫁,这话真让妈妈吃惊。但因为美兰年轻,父母也不太坚持,并且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也有意教她多在家几年。
这些时候儿,张白仍然自己工作,学习手艺。在雕刻玉器上,张白已经发现了他的天性之所近。他就像一个生来的艺术家一样,为时不久,他已经自己发展成了玉器行中的巨匠。他非常喜爱雕刻,工作起来,孜孜不倦,细微之处,也非弄得十全十美不止。那家玉器作坊的师傅很吃惊。富贵之家来订货的趋来越多。
有一天,美兰的父亲,决定在皇后的寿辰献一件礼品。他想献一件绝妙的东西,并且已经找到了一块很大的上等玉石。他依照夫人的主意,亲自到了张白的铺子里,说明了来意。他细看了看张白的雕刻,对张白的作品的特性,非常惊叹。
‘外甥,这是你的一件好差事。这是献给皇后的,若是雕刻得好,你可就要发大财了。’
张白细细端详那块玉石,手慢慢摩索那块未经雕琢的石头,非常之喜悦,说定他用那块玉石雕刻一座观音像。他自己深信可以雕成一个世人前所未见的绝世美女。
观音像没雕完以前,他不许人看。
雕完之后,观音像的意匠,姿态,处处都合乎传统的规矩,真算得上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无论仪态,风姿,无不极尽优美娴雅之致。此外,他还做到别的匠人所做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在观音的耳朵上,雕出了一对转动自如的耳环。还有,耳垂儿是那么精巧,那么厚薄起伏,完全和真人的一样,真令人喜爱,还有,观音的脸,正像他爱人美兰的脸。
尚书大人自然非常喜欢,即使在皇宫的无数珍宝之中,这件雕像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了。
尚书大人说:‘这脸雕得非常像美兰的脸。’
‘不错!’张白回答得很得意。‘本来就是我的灵感呢?’
‘不错,你今后的成功当然是毫无问题的。’.尚书大人厚厚的酬谢了张白。并且还说;‘我给你找了这么个好机会,你应当感激我才是啊。’
张白已经成名了。可是他最愿得到的却无法得到。得不到美兰,成名对他是毫无用处的。他知道心里最大的愿望无法得到,于是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报酬很丰厚的定活他都没有心情接受。没有别的。他就是不能工作,玉器作坊的掌柜的非常烦恼。
美兰现在就要二十一岁了,本来就是风言风语的年纪,何况还没有婆家。现在正有人把她给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家说媒呢。她不能再拖延了。不久之后,很隆重的举行了订婚礼,两家交换了礼品。
美兰和张白失望之下,急得要疯了,于是设法私奔。美兰相信张白的手艺足可以糊口,她只拿了自己的一些珠赞,心想就可以在遥远的地方过活的。
两人预备在一天的夜里从花园后头逃走。那天夜里,恰巧一个老仆人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他们,起了疑心,因为他俩的事情全家都已经知道。老仆人觉得不应当让张尚书府上发生这种丑事,他就过去揪住了美兰,不放她走。张白无法可想,就要把老仆人推开。老仆人踉踉跄跄,站脚不稳,却死也不肯放手,张白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在假山上,头正碰在岩石楞角儿,他竟跌在地上断了气。两人一见老仆没了命,就一齐飞奔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家里发现他俩已经私奔,老仆人丧了命。于是一方面尽量设法遮盖这件丑事,一方面用种种方法追寻他们。结果是徒劳无功。尚书大人怒不可遏。立誓说:‘我就是找遍天下,也非把他抓回来打官司不可。’
逃出了京都之后,一双情侣,脚步不停,赶程前进。避开大城市,过了长江,到了江南。
‘我听说江西有好玉石。’张白和美兰说。
‘你想你还应当雕刻玉石吗?’美兰迟迟疑疑的问他。‘你的雕像人家都能看得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你雕的呢。’
‘我们原来不是打算雕像过活吗?’张白说。
‘那是老戴没有死的时候打的主意。现在人以为咱们谋害了他。你能不能改行呢?──像你以前那应做灯笼,做泥娃娃呢?’
‘我怎能做那种东西呢?我已经雕玉成名了。’
‘不错!你已经雕玉成名了,不过麻烦也就麻烦在这儿呢。’
‘我想,咱们不用发愁。江西离京都差不多有一千里远。不致于有人知道咱们的。’
‘那么你得改变你的风格,不要雕刻得特别出奇,雕得只要有人买就行了。’
张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还是按照千万个平庸的玉器匠那么雕刻呢?隐姓埋名,茍安偷生呢?还是由自己毁灭了艺术呢?还是让艺术毁灭了自己呢?这些,他完全没有想到。
究竟妻子的直觉是对的,她恐怕雕刻庸俗的货品不合丈夫的性格。他也知道,他俩渡过长江之后,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丈夫吸引到江西省玉器商往返的大道上来,这条大道由江西越过广东省雄峻的山岔口,便通到富蔗的东南平原。他俩不敢在江西省会南昌停留,直走到吉安。到了吉安,妻子又提到改行的问题。江西产最好的高岭土,出最好的瓷器。瓷器本来也可以满足他的艺术天才,可是张白不肯听,他说:
‘即使我做磁器,我做的磁器别人也认得出来。那么你还是让我做那种庸俗的磁器,是不是?我认为在这里雕刻玉器也可以平安无事的。’
这大大违反了女人的直觉,美兰不得已,只好屈从丈夫的意见。他说:‘那么,亲爱的,为了我!你千万不要再成名了,咱们现在正在受苦,你若是再成了名,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美兰心里害怕,才说这种话。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丈夫不做出最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甘心的。他现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对完美的爱好,对自己作品的骄傲,以及对玉石的热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缉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他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悲剧的讽刺。
张白用妻的珍宝,买了些各种性质不同的玉石,开设了一家铺子。美兰他看着做工,常常说:
‘已经好了,别人谁也雕不了这么好。为了我,别再费事了,算了吧。’美兰常常劝阻他。
张白只是看着她苦笑。他于是开始做些平庸的耳环一类的东西。可是玉石,需要玉石自己的精神,需要特别的做法。用玉石雕刻耳环,纵然做成了可爱的东西,像猴子偷仙桃,究竟性质不对。所以他偶尔──最初是偷偷儿的,良心上很感觉不安──偶尔雕刻些独具匠心,非常可爱的东西,特别显出他创造的天才。这些他自己心爱的作品,刚一雕完,就被人抢购了去,比一般庸俗的东西获利优厚得多。
美兰见了就恳求他说,‘我真是发愁,你一天比一天名气大。我现在正怀着孩子,你要慎重点儿才是啊。’
张白听说喊道:‘要有孩子了吗?现在可真要像一个家庭了。’他一吻之下,他所认为的那种女人的杞忧就烟消云散了。
美兰自己喃喃的说:‘可是,咱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他俩的确过得不错,一年之后,宝和玉器的名声确立了──张白给他的铺子起的字号叫宝和号。一切上流的人都来买他的玉器,吉安城也以玉器出了名,经过此地到省城去的人,总要在此停留一下,选购些可爱的玉器。
一天,一个人走进铺子来,随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陈列的货品,就问张白说:‘你是不是张白?开封府张尚书的亲戚?’
张白赶紧否认,说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到过开封府。
那个人很怀疑,打量看张白说,‘你北方话说得很不错。你结婚了没有?’
‘结婚不结婚不干你的事。’
美兰从铺子后头往前面张望了一下。那个人走了以后,他告诉张白那个人就是她父亲衙里的一个秘书。大概张白的玉器已经泄露了他的身份。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
‘我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你说的话。’张白说。
‘很好,我告诉你张白的事情吧。他犯了谋杀罪,他诱拐了尚书的小姐,还偷了尚书的珠宝,你若教我相信你不是张白,请你太太出来给我倒一杯茶。我若看见她不是尚书的小姐就好了。’
‘我在这儿规规矩短的开这家铺子。你若跟我找麻烦,我就教你给我走开。’
那个人怪笑了一声走了。
张白夫妇匆匆忙忙的收拾了玉器和宝贵的东西,雇了一个木船,天还没有发亮就逃走了。一直溯江而上。这时孩子才三个月。
也许是命运不济,也许是天命活该如此。孩子在赣县病起来,不得不停下。一个月的水程,把钱耗了个罄尽。张白不得不拿出他一件最精美的玉器,卖给了一个姓王的玉器商。那件玉器雕的是一个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那个商人一见就说:‘噢!这是宝和玉器呀!别家做不了。根本没办法仿造。’
‘不错,我是从宝和号买的呢。’张白心中暗喜。
赣县在一带高山峻岭之下。那时正是冬天。张白迷恋那蔚蓝的天空和山里清新的空气。他和太太打好主意在此停留下去。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些,张白决定再开个铺子。赣县是个大城市,他们觉得再搬远一点,在离城大约二十里的地方,总还妥当些,张白现在必须再卖一件玉器才行。
美兰不由得问他,‘你为什么要卖呢?’
‘咱们还要用钱开铺子啊。’
‘这回要听我说,这回我们开个胶泥铺子吧。’
‘干什么──’张白话并没有说完,又突然咽了下去。
‘就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咱们差一点儿被捕。玉器对你就那么命根子似的,比太太孩子还要紧?等事情过一过再雕玉器吧。’
张白不得已,开了一家铺子,专做胶泥烧的小雕像。他做好了几百个佛像。但是每个星期,他都看见由广州回来的玉器商在这里经过,于是他又渴望雕刻玉器。他常在街上漫步,走进玉器店看看,不由得眼里怒火如焚。回到家里,一看见自己做的那些潮湿的泥雕像,就用手指头捏了个稀烂。
‘泥土!我能雕玉器,偏偏要做这种泥土东西!’
看见他两眼的怒火,美兰怕得不得了,急得说:‘这不是要命吗?’
一天,玉器商王某碰见了张白,请他进店里去座,想再从张白手里弄几件宝和玉器。
‘你到那儿去了?’张白问王某。
‘我刚从吉安回来。’王某说着打开包袱,‘你看,这就是宝和现在出的东西。’
张白默默无言。等王某拿出一个玛瑙猴儿,张白喊说:‘假的!’
王某从容不迫的说:‘你说得不错。猴见的脸上没有神气。听你说话,你很内行啊。’
‘我当然内行。’张白说得很冷淡。
‘噢,是了。我记得你卖给我过一个卧着的狗。其实,我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个狗,我赚了百倍的利钱呢。那么好的东西你还有没有?’
‘你给我看看真正的宝和玛瑙猴吧。’
在自己的铺子里,张白给他看了一个他在吉安雕刻的玛瑙猴儿。王某竟劝动了张白,又把这个猴儿买了去。王某第二次到南昌的时候,他告诉了几个玉器铺的朋友,说在南方一个平常胶泥刻像的匠人手里,买到的这些珍贵稀奇的东西,并且还说;‘那么一个人,竟会有这种好玉器,真奇怪!’
大概六个月以后,三个衙役来到张白的铺子里,带着公事,要逮捕张白和尚书大人的小姐,要押解到京里去,尚书的秘书也和衙役一同来的。
张白说:‘你们要答应我收拾点儿东西带着,这个官司我打了。’
美兰也说:‘也得给孩子带东西呢。’
‘别忘记,他是尚书大人的外孙子,他若在路上得了病,你们可要担不是的。’
几个衙役已经得到尚书大人的命令,一路之上要好好儿对待他们。张白和妻子得到允许回到铺子后面去,衙役在前面等看。
真是一场难分难舍的离别。张白吻了太太和孩子,就从窗子跳了出去。从此一别,一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美兰在窗口轻轻对丈夫说,‘我是永远爱你的。你可别再动玉石了。’
美兰站在窗口,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表示求别。张白回头向她看了最后一眼。
张白的踪影完全消失之后,美兰才回到里头,到铺子的前面,镇静如常。她把一些东西往口袋里放,仿佛只是忙着装东西。他教一个衙役给她抱着孩子,一边装东西一边和他们说话。等到衙役们起了疑心,一搜查屋子,张白已经不见了。
美兰回家一看,妈妈死了,父亲老了,她向父亲问好,父亲的脸上并没有饶恕她的笑容。尚书看了外孙子一眼,脸上才温和了一点儿。张白既然已经逃走,张尚书也松快了一些,因为张白若是没有逃走,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不过,他仍然不能饶恕张白,因为张白毁坏了女儿的终身,弄得他全家落得这样凄惨。
一年过了,没有张白的消息。一天,广州的杨知川来到京都。张尚书为杨知州设宴洗尘。在席间谈话里,杨知州透露了他带来了一件极其珍贵的雕像,可以和张尚书献给皇后的玉观音比美,并且风格特别相似,手工的细腻也极其相似──可以说h更是特别精美。这个雕像打算献给皇后,好和以前那个玉观音配成一对。
在座的客人心里都很怀疑,都说比玉观音的手工还好的玉器不会再有了。
‘那么h等我拿来给诸位看看。’杨知州很高兴。
饭后,桌子收拾干净,杨知州吩咐人抱进一个光亮的木头匣子。杨知州把白玉观音拿出来往桌子一放,全屋立刻寂然无声。当时桌子上摆的正是我现在收藏的这个凄惨的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一个婢女连忙去告诉美兰小姐。从花格子隔扇之后,美兰往屋里一看,一看见桌子上的雕像,脸上立刻变得惨白。她小声说道:‘他又雕像了,我知道就是他。’于是强作镇定,接着往下听,要听听张白是不是还活着。
‘那位艺术家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一个客人问的。
杨知州说:‘说到这个人,可是特别的很,他并不是个平常的玉器匠。我是听我的内侄女说的。内侄女出嫁时,借了内人一只古镯子戴,两只镯子一副,上面雕刻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雕工非常精美。她不留神给打断了一个,心里非常害怕,也的确怪可惜,因为那副镯子那么精致,简直无法再配。她一定要找人再配一只不可。她到过很多的玉器铺,但是没有一家铺子能接这件活,铺子的人都明说,现在谁也做不出那么好的东西。于是她在茶馆里贴广告,公开请人。过了不久,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说愿意应征。镯子给他一看,他说能够雕,他就给雕刻了一只配上了。这是我头一回听说这个人。’
日后来,我听说太后还愿找一个雕像,好和那个观音像配一对,我于是想到了那个人。我在广州买到了一块绝美的玉石,又请了那个人来。他到了,好像很害怕,好像做贼的教人捉住了似的。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跟他说明我要雕个观音像。他一听我形容那副可以旋转的耳环,他有点儿畏缩,可是倒没有说什么。他慢慢走近那块玉石,把那块玉石从各个角度端详了一番。我问他:‘怎么样?这一块玉石好吗?’后来,他转过了脸来,很傲慢的说:‘这块玉石可以用,很值得雕刻一下。多少年来我总想找这么一块白玉,现在才找到。大人,我要雕一个像,可不要给我报酬──我心想怎么做就教我怎么做,不要干涉我。’
口我给了他一间房子,屋里有简单的床和桌子,还有他需要的别的用具。这个人可真够怪他跟谁也不说话,对送进东西去的仆人,多少有点儿粗暴。他工作起来,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五个月的工夫,他不许我把雕像看一眼。又过了三个月,他才把成品拿了出来。我刚一看,都觉得自己有点立脚不稳,就跟诸位刚才看见这个雕像时一样。他看着自己的创作,脸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神情。
‘“大人!”他说:“我谢谢大人,这个雕像就是我的传记。”’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经看不见他,早已无影无棕了。’
客人们听见隔壁屋里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惨叫,真是震动人的心魄,痛断人的肝肠,人人都惊呆了。老尚书跑到美兰身边,她已倒在地下。
尚书很如近的一个朋友,看见杨知州惶惑不知所措,就小声告诉杨知州,‘尚书的小姐美兰就是这个观音哪。我敢说,那个艺术家绝不是别人,一定就是美兰小姐的丈夫张白。’
美兰苏醒过来以后,当众走到桌子前面,手慢慢抬了起来,摩索那个小雕像,然后紧靠在上头。又摩索那个小雕像,接触那个小雕像,就仿佛接触丈夫张白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玉石雕像就和美兰一样,就是一个女人。
杨知州听完那件事情的经过,他对美兰说:‘孩子,你留着这个雕像吧,我给皇后再找一件别的礼品好了。我盼望这个雕像能够给你一点儿安慰。你一天没见你的丈夫,这个雕像就算是你的。’
由那天起,美兰越来越消瘦,好像一种神秘的痛销蚀了她的身体。现在尚书只愿能把张白找到,以往的一切都可以饶恕的。第二年春天,广州杨大人来信说,找张白已经用尽了方法,毫无结果。
两年以后,一阵瘟役传染了全城,张白的儿子一病而死。美兰就削落了头发,在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美兰只带着这个观音像,算是她唯一的财产。据庵里的老主持说,美兰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许别的尼姑进她的屋子,连老主持也不许。
老主持告诉尚书大人说,有人看见美兰在夜里写一张一张的祈祷文,在雕像前面焚烧。她不许别人进入她那个神秘的世界。她似乎很快乐,从来不伤害什么人。
美兰进了尼姑庵大概二十年才死的。那个有生有死的肉体观音.是已经死了,这个碾玉观音都还活在世界上。
贞节坊
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原文中亦有杀鸡一事。原作述一寡妇在接受贞节牌坊前夕,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身死。
* * *
苏州城外有一个小镇,一边是蔚蓝的高峰峻岭,山上的树木已经斫伐将半;一边是秀丽的薇山湖,环湖都是沮洳低湿之地。横跨古道,有一排石头牌坊。这样的景物,在中国的乡村,市镇,城市里,都是平常易见的。看来好像供点缀装饰用的门道,其实都是过去的一些男女的纪念坊,有的纪念身为高官显宦的名儒,有的纪念贤淑贞节的女人。这里这些都是贞节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来旌表些贞节的寡妇,她们都年轻轻的死了丈夫,终身守节的。男人们都很景仰这种贞操,而其中究竟怎么个艰苦,由这篇故事便可以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妇人向她的女儿喊:‘进来,美华,你这么个大姑娘,不应当这么在门口儿站着。’
美华走进来,羞羞答答的低着头。她生的漂亮得出奇,含笑的红嘴唇儿,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桃花似的脸蛋儿,率直自然,洒脱随便,而又倔强任性,只有在乡间才养得成这种性格。虽然她低着头进来了,脚还是懒得往里迈,还是意马心猿的。
她向母亲分辩说:‘别的姑媳也都看呢。’说着就跑了。
这时候儿,有一哨马队正在街上排着队走过,大概有七八十个人,踩着圆石头子儿铺的道,沙沙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不住的回响。女人们,男人们,都出来站在家门口儿看,不知道这些兵正开往什么地方去。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都出来倚墙立看,年轻的都在门里的竹帘后面。竹帘这东西很巧妙,站在里头,可以看得见外头,外头可看不见里头。
刚才美华跑出了竹帘去,立在他们家墙的石台上,看来非常显眼,一队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个人在后跟着,眼睛直扫街上站着的年轻妇女。在十几步之外,他就看见了美华。他经过的时候,美华那个肉皮儿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着走了过去。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美华那美丽的脸。
这一支队伍就是苏州南方三十里开来的,要消灭藏匿在一带青山里的土匪,因为这帮匪人在邻近县份抢劫,近来越闹越凶。韩庄这个小镇,供给这支军队住所,的确不容易,有几个寺院可供住宿,不过军官们总要住在老百姓家里,至少,晚上要有个舒服的床睡呀。
那个队长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恩。所以他回头望望,看看美华,同时认清了那所房子,这样,也不见得算是非礼。他把兵们的住处分配妥当之后,当天下午就来到美华的家里,问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扰他们些日子。这一家有两个寡妇,一个是美华的祖母,一个是美华的母亲,可是这个队长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明来意;这次剿匪,大概要两个月,不过大多的时候他不在家,在镇上的日子,她们家若能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双方互道姓名之后,他很惊讶,原来这一家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当时美华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亲答应下来。老太太一脸绉纹,六十来岁,头上戴着黑绒箍头儿。母亲文太太,身材高,有点儿削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鼻子端正,特别显得高一点儿,小小的灵巧的嘴,除去显得比女儿美华成熟,娴雅之外,简直就像女儿一样,还有,她青春的活泼减弱了一点儿,感情的火焰压低了一些,火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严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还很充足。脸上看来一片冰霜,一点儿不动感情。队长一见她脸上颤动了一丝微笑,双唇随又紧绷起来。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里,队长总觉得有一种值得探索的奥秘。
这三代女人的家里若容一个男人来住下,的确有点儿不寻常,可是看了看这个青年军官,随便哪个女人的心里也不好意思拒绝。队长身材修长,宽肩膊儿,五官端正,漆黑的头发很密茂硕。他既不是军中常见的那种粗鲁不文,吐沫满嘴,高声叫骂,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拘束呆板,官气十足的人。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的谈吐文雅,举止高尚,名叫李松。
‘吃饭不敢麻烦太太小姐了,我就要一张床,一个地方洗澡,偶尔喝杯茶就好了。’
‘我们可以给您住这个房子,您委屈一点儿吧,只要不嫌弃,什么时候在镇上,什么时候就来住了我们很欢迎。’
房子的确破旧,还有点儿黑暗。家俱倒很讲究,只是没摆设什么东西,因为常常擦,木头已经褪了颜色。屋子也很干净,很整齐。她们给队长在前厅里放了一张床。美华和妈妈睡在里院,有老太太在一块儿,免得人家说闲话。
两个寡妇见了队长,立刻觉得美华和他很匹配,美华的年岁也该定婚,也该出嫁了。美华长得美貌出众,鼻子端正像母亲,双眸流盼也像母亲,只是没母亲的典雅风韵。有很多人爱她,她自己也知道。不过文家男人不旺,阴盛阳衰,人家都心存疑惧。文家已经有了两个寡妇,祖父和父亲都是婚后不久死的。既然这样有了两次,当然就会有三次,娶了美华的人一定会寻短见,会横死的。又因为文家除了这所宅子,再也没有什么产业,人家也觉得没有什么贪图。青年男子喜爱美华,可是一提到亲事,父母总是都反对。现在美华已经出落成一个丰满娇媚的大姑娘,还是没有人过问。
李松来了之后,这个三代女人的家里,起了很大的变化。李松对美华大献殷勤,很高兴在她们女人堆里混。对老太太谦恭有礼,对文太太他是一副雄伟英俊的态挺。他很健谈,表现得特别轻松愉快,风趣娱人。这当然也因为他正有所恋。他来了,这个寡妇的家里添了男人的声音,添了嘹亮的笑声,这种声音,她们已经多年没听过了。她们当然盼望他永远在她们家里住下去。
一天,他从营里回来,看见文太太正在内厅里。内厅里有一个小书架,上头放着种种的经书文集,有的是木板的大本,装着褪色蓝布套,不像是女人读的。还有些坊间陋本的小说,戏本,儿童用的书,一些平平无奇的书。李松手指这些书对文太太说,‘您很有些书哇。’
‘您愿看就随便看,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们念的教是谁呢?’在没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们念的书,真想不到。
文太太脸上有点儿发红。‘我书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们。’
的确不错,有一本女儿经,几本女诫──这是汉朝女史学家班昭作的,还有几本司马光作的治家格言,全是用来教姑娘们念的。
‘太太就指望着教书过日子吗?真想不到。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婆媳怎么过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个人总得想法子过的。婆婆和我年轻的时候儿,我们总是绣花儿。现在,我就在家教书,姑娘们来来去去的,上课也不太靠常,有的上几个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愿教姑娘跟我来念书,都知道我教她们进德修身,将来好出嫁,做个好媳妇儿。’
李松打开了一大套,是朱子语录,儒家喜欢念的书,比另外那些书都深奥。文太太说,‘这是先夫的。不是我们女人念的。我和您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够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榛样做妻子,怎球样做姐妹,做儿媳妇;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个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们,这些个道理,一定懂得很透澈。文先生一定是个饱学醇儒了。’
这些话文太太听来一定很难过,她没有说什么。她说话总是谦恭又骄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轻轻的,态度总是和蔼可亲。李松觉得她非常惹人爱。虽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儿美华相恋,他也看得出来,母亲比女儿更娴雅,有坚忍力,饱经忧患,因为人生的经验丰富,更能欣赏,更能在比较精美的事物上求得满足,就像她这么满足的过日子一样。这时候李松还不知道这两位寡妇在文家族里有优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进行给她们修个贞节牌坊呢。
李松由村城回来之后,发现文家房后有一个菜园子,由厨房进去。一天早晨,美华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李松没有看见她。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美华,他问了一下老太太在什么地方呢。
文太太说,‘老太太在后面菜园子里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来,那个菜园子算是够大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几丛花木,几畦白菜,几畦青葱,还有些别的青菜。园子四面围着是邻家的墙,只有东边有个旁门,通着外面一条小巷。靠着旁门,有一间屋子,看来好像一间门房,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鸡窝。这时老太太正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晒太阳。文太太穿着一身青,整整齐齐的,两鬓的头发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时的式样。她和李松在园子里走了一下。脸上一副既谦逊又骄傲的样子。极其神秘,非常可爱。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很相信,她只要想再嫁人,随时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种这个菜园子吗?’
‘不是,老张种。’
‘老张是谁呀?’
‘他是我们的种园子的。我们有瓜,白菜要卖的时候,老张就出去卖钱回来,为人极其老实可靠。’文太太说到这里,用手指着那间门房说,‘他就住在那儿。’
老张这时正好从旁门进来。因为正是夏天,他光着脊梁。在太阳底下,他那紫糖色的腱子直闪亮,大概四十上下年纪,辫子照着时行的样式在头上盘成个圈儿。脸上一团的老实忠厚。不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模样儿都讨人喜欢的,尤其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肉皮儿又新鲜,又结实。
文太太把老张介绍给李队长。老张走到围着栏杆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拿了一个瓢,舀起水来喝了几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举止简单省事,自然可爱。他喝水的时候,太阳照着他那干净健美的肌肉,这时,队长看见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儿微微的颤动。
文太太说,‘我们家若是没有老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不要工钱。他家里没有人,用不着养家,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就行了。他说他不知道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儿。他妈在世的时候儿,总是和我们一块儿过。老张真是个孝子。现在他就是一个人,没有亲戚。像老张这么干净,这么老实,这么勤谨的人,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去年我给他做了一件袄,说了半天,他才肯要。他给我们家做的活多,得的益处少。’
晚饭以后,李松又回到菜园子里,老张正修理鸡窝呢。李松张罗着要帮忙。以后李松想到鸡窝和文太太的将来,其间的关系竟会那么大,极细微的事情在人生里也会那么重要,想来真是有趣。
李松和老张谈起文太太来。
老张多嘴多舌的,他说,‘我们太太真了不起,若不是太太,我妈老来也不会那么享福。他们说,文太傅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太太修一坐贞节牌坊呢。老太太是二十岁死的男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儿子,娶了我们太太。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听说,那是一天早晨。大爷正在梳头,就倒在地下死了。所以太太十八岁就守了寡,那时候儿太太正怀着孕。生下来是个姑娘。您一定也怜惜太太,那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守了寡。除非她要个儿子,才能有点儿过头儿,儿子大了也好顶门户儿过日子啊,可是太太不肯要,太太真苦哇,老太太要给太太抱个儿子,好继承文家的香烟。我想,生儿养女真是半点儿不由人。有的人家,人丁兴旺,一连就生六七个儿子,有的子息半点儿也没有。人都说她们不利男人,没有一家愿把儿子过给他们。所以我们太太就一直守着这个姑娘过。美华现在长大了,出落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看着她长大的呀。您干什么不娶了她呢。只要能养活她,她准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太太。’
老张言谈举动那么单纯,李松微微笑了一下。美华的娇媚,当然用不看老张说。
‘那贞节牌坊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知道吗?就是胡家有个贞节牌坊,文家的当家子都很眼气,他们给当家子文太傅写信,说明这两位太太的情形。老太太守寡大概有四十年了。她们说文太傅要上奏折,请皇上下旨意修一个贞节牌坊,旌表她们婆媳二人呢?’
‘真的吗?’
‘队长,我干什么跟您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一个女人受皇上旌表,这怎么能当笑话说呢?人家说,皇上一准修这个牌坊,就赏给一千两银子呢。那么一来,她们不就富了吗,不就受人家尊敬了吗?老太太和太太真是配得上。我们太太又年轻,又俊俏,好些男人都愿娶他呢。为了老婆婆,要向老婆婆尽孝道,太太宁愿留在文家,不愿再往前走一步,省得留下老太太没人伺候。就凭这一宗,您怎么能不敬慕人家呢?就为的是这个,才要立个贞节牌坊。太太只等美华嫁了人,有了儿子,就能继承文家的香烟了。太太真是了不起啊!’
李队长还是来来往往的。追美华倒比追土匪更起劲。以前别的女人爱他,都没有现在美华爱他爱个这么热,李松现在已经入了迷,美华爱李松并不隐蹒,一直告诉了他爱李松那些地方,为什么爱他,别的姑娘这么样,李松会疑惑有什么圈套儿,但是美华一心痴恋着他,他觉得真是喜出望外。美华的脾性是稚气,活泼,有时候儿是顽皮淘气,可是不失天真自然。因此,李松越发迷恋她。
由于美华的样子,李松也越来越拘束,越拘束越明显。他们俩相爱,老太太和太太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松正是二十七岁,尚未娶妻。老太太已经认定这是天作的良缘了。
文家一切都小心,免得闹出什么越礼的事情,祖母睡在西屋,太太和姑娘睡在里院的东屋。晚饭一吃完,里院的门就上了闩,太太特别小心,把屋门也上了闩。其实她只是欺骗自己一个人,因为李松有时候住在营里,好和美华在外头相会。有时候美华下午不见了,家里吃过了晚饭她才回来。这种情形常常赶巧是她们以为李松不在镇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饭后过了两个钟头,美华才回来。那正是七月间,天很长,那一天,李松,美华顺着一条往镇外的大道走,后来走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环绕着一个池塘,一路之上,树荫掩映,小路一直通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坡。那个下午,天气晴朗,晌午热得像火盆儿,下午渐渐清凉了,微风宜人,自松林里飘来。林下的岩石上,苔藓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围,绿草茸茸,再远去便是一带湖水。有李松在身边,美华觉得日子过得快乐极了。两个人已经山盟海誓,相爱终身。美华告诉李松,她母亲当年多么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亲,母亲都拒绝了。美华还说,‘我若是妈,早就再嫁了。’美华说这种话,松真没有想到。
李松问美华说,‘有这样的妈妈你当然很高兴了?’
‘当然,不过我以为一个女人应当有个家,有个男人,不应当像妈妈这样,也许我听得假道学太多了,我真厌烦那一套。’
美华正年轻,祖母和妈妈的坤德懿范,还关不住她的少女春情。
李松又说,‘贤德的女人就是照着那一套道理过日子的。’
美华精神很兴奋。立刻回答说‘你觉得一个姑娘家生来干什么呀?就是出嫁,有个家庭,生孩子。还不就是这个?妈那么早死了丈夫,过到现在,真是不容易,何况我们家还这么穷,你说,我怎么能不敬重妈呢?可是──’
‘可是什么?
‘觉得贞节牌坊真是无聊。’
李松大笑。
‘我这些年大了几岁,才想到妈妈的为人。妈心高好强,自律很严,做一个贞节的寡妇真有一种高贵感,我想妈很受人尊敬。可是,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些话。’
李松问到文姓族人给她祖母和母亲立贞节牌坊的事。
‘我也为妈妈高兴。咱们结婚之后,自然就不住在这儿了。祖母身体这么软弱,妈有了一千两银子,一个人怎么过呢?往后,一滴点儿指望也没有,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日子,又孤独,又凄凉,死了成个老尸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该怎么样?’
李松听着很有趣。你怎么能说一个热爱人生的少女这个想法不对呢?两个寡妇家没有爱情的生活,美华已经体验到了,已经从旁看得清清楚楚。她这番话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见太阳落在山后了。美华说,‘嘿,李松,我得赶紧跑了。还不知道天已这庆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离开文家的那几天,文家闹了一件事。文太太听见邻居们说,李松和美华这对情侣给人家看见了,一次在城里,一次在城西通往山坡的路上。妈妈什么事情也不放松的。文太太盘问美华,美华泪眼汪汪的承认过错,还说队长答应娶她。文太太怒气冲冲的。
‘真没想到我的女儿给文家这么丢脸,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范,你糟蹋了文家的名声。街坊邻居若知道这件丑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拍着手儿称愿呢!我的女儿呀!’
美华擦了擦眼泪,向妈妈说,‘我不害臊。我爱他有什么丢脸的,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岁数儿。您若嫌他不好,给我再找个好的,再给我找一个!我年轻轻的,不能糟蹋在这没有爱情的家里。妈妈您呢,我看这么些年您老是过这份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还说这叫什么贞节居孀,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文太太听了,张口结舌,这样出乎意料,简直喘不上气儿来。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这么冲撞。头直发晕,气喘喘的说‘你满嘴乱说什么,死丫头’
美华又说,‘妈,您为什么不改嫁呢?您现在还这么年轻。’
‘雷劈了你的狗舌头!胡说八道!’
美华的话谁也说不出来,只有孩子才能说得出这种语,这么坦白直率,这么痛快。可是美华根本不知道这话多么伤妈妈的心,把妈的心刺得多么深,这话使妈妈多么想不到。妈妈再嫁人这种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惊,是多么想不到的事啊。文太太又说,‘我教训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廉耻也没有吗?’
文太太实在忍耐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真可怜。说来也怪,有时候一言半语,一两个字眼儿,力量竟会大得厉害,过去那长长的十九年文太太忍住的苦处,那种无法告人的苦处,都在这又碱又苦的眼泪里哭出来了。什么苦处自己没受过呢?现在自己亲生的女儿倒来笑话自己,笑话自己牺牲克制的日子,那种牺牲克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没有听说谁对居孀有什么不赞成,这就分明像不赞成老天爷一样。再嫁人这个想头,不但是无法想像,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狠狠的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简直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直到现在。
文太太不再骂女儿了。自己软成了一团儿,怪可怜的。美华吓得不得了,再没敢说什么。文太太听了女儿这几句讽刺的话,也确是心服口服。美华说寡妇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万确。文太太两手捂着脸,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里飘飘悠悠的。美华和队长的美满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谁也不能不信。自己年轻轻的时候儿若也遇见这么个年轻轻的………心里乱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队长回来再说。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城里头,摸不定美华会去警告他,没准儿会跟他一块儿逃走呢。于是把美华锁在屋子里。
三天以后,李松回来了。文太太一个人向他打招呼,搭拉着个脸。
‘美华呢?’
‘她很好,在里头呢。’
‘怎么不出来?’
‘我等了你好几天,这件事情得说一说。’文太太声音冰冷,嘴唇绷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在城里等着她,八成儿还纳闷儿为什么不去跟你幽会吧?’
李松问,‘什么幽会,今天早晨我才回来的。’
‘不用装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按制之下的女人的愤怒,李松从来没有听见过,可是语气仍然是又谦恭又骄傲。这种谦恭骄傲兼而有之的语气,平常听着多么惹人爱呀。
李松一言不发。这时候儿,听见屋子后头有美华的声音,美华在后头疯狂的喊叫,‘放我出去,我在这儿哪。李松!快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发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松喊着跑进去。听见美华在屋里一边在锁着的门上乱撞,一边大哭,哭得真可怜。
文太太跟着出屋里,祖母也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慢慢走到队长跟前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惊疑之下,低下了头,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美华还在里头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说,‘当然我要娶她。您现在开开门,我跟她说几句话。’
一开门美华跑了出来,一直跑到李松的怀里,哭着说,‘带我走吧!李松,带我走吧!’
现在该轮到妈妈哭了。队长再三道歉,再三赔不是认错儿,不住的劝慰文太太,不过文太太哭得好像跟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李松不朋白是怎么回事。
李松这时说话特别慎重,好像深知自己的处境,对他和美华的事,他表示抱歉,不过没有按着别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华。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盼望两位太太原谅,现在他若娶了美华,也该尽半子之劳了。美华在一旁坐着,非常快乐。
一场风波算过去了,婚事也没有闹坏。队长答应娶美华,这样,对文家来说,事情也算落个正正当当的收场。剿匪的战事转眼结束了。李松和文家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之后,和美华在苏州草草完了婚事。
人的头脑是天地间最不可测的东西。为时很短,李松和美华间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经过去了,可是却留给文太太一个特别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老太太去世了。队长个人来的,帮忙料理完丧事。
文太太告诉李松说,族中文老太爷来过,拿给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说太傅大人就要给皇上奏折,请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的。这消息一哄扬出去,文家同宗都很起劲。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
真教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这些事说给女婿听,自己并不显得高兴,有时候还显著有点儿怀疑。
李松笑着说,‘这好极了,您怎么不欢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美华好哇?’
李松说美华已经有了喜。文太太听了直打颤。‘干什么不早说?这才是喜事呢?’
‘这怎么能比岳母的贞节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气,大声说,‘那牌坊有什么提头!’
对贞节牌坊那么体面的事,文太太竟会看得这么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记得美华说的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的日子。现在文太太对贞节牌坊竟会抱这么个看法,真教人没法儿相信。
‘那不糊涂了吗若是不…….’李松到这儿,心里头忽然有点儿疑忽,话到舌尖儿又咽了下去。于是又说,‘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当然就好像奉旨一样了。’
丧事一完,文太太一个人住在那所旧宅子上。前后厅还挂着挽联,正厅中间挂的是一条白绫子横幅,是县知事大人送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一门二贞’。
文太太一个人在这所屋子里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后。想想将来,有点儿害怕。才不几个月以前,婆婆、女儿、队长,在这房子里笑语喧哗的。很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美华的恋爱,紧跟着结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乡里,又光荣,又凄凉,现在美华又有了喜。
整个丧事的前前后后,老张卖了大力气。老张现在看见太太很难过,越发来帮忙。美华不在家了,他去买东西,对里对外的一切事情,种种琐碎的麻烦事情,他一个人都担当起来,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还出去卖菜,挣钱回来。文太太在厨房里,从窗子里望着老张做活,有时候儿闷极了,出去跟老张说说话儿。园子现在完全围了起来,街坊邻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文太太和老张越来越亲密了。
本家文老爷来了一趟,带来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两银子。修贞节牌坊和一千两银子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文老太爷走后,文太太很难打定个主意,并且主意还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张诚心诚意的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张觉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转眼成名以外,老张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到。
好几回,太太想说说这件事。可是一个女人家,一个贞节的寡妇,怎么向男人开口求婚呢?好几回,她到菜园子里去,跟老张搭讪青菜长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么贞节,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心里有话,真是无法开口。这种事,她简直行不出来。偏偏老张又老实得厉害,向来就没有想到太太是个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张弄得莫名其妙。
美华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跟丈夫来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见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热火的小孩子,使劲往胸怀里抱,鼻子里哼哼着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么多年了,这么年轻做了姥姥,真是高兴。
‘美华,你的婚事这么美满,我真欢喜,你的孩子和丈夫都这么好,你真有福气!’
美华流出了眼泪。觉得妈妈越来越近乎人情,也完全原谅了女儿。就在这一天,她看见妈妈一个人静悄悄的坐着,愁容满面。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自己,对自己的日子那么满足。
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形。他走到菜园里,看见老张正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张竟把他拉到老张的屋里,脸上显著又惊又喜,又是疑忽不定的怪样子。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队长,我没有念过书。’
‘什么事啊?’
‘就是我们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是。可是,队长,只有你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是,有关系。’
‘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闹了什么事?’
老张拙嘴笨腮的,话也说不巧,向队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队长简直不能凭信自己的两只耳朵。老张说下去,很慢,很正经,听完,队长明白了,他才知道这位以前极其循规蹈矩的岳母,原来用了一个绕弯儿的方法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了。其实,像美华这样的少女,用一个姿势或是一个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日子一天的晚上,天很热,老张半露着身子睡在席子上──是十天前的晚上。他一醒就听见太太喊,‘老张!’那时月亮正挂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张的床上,他看见太太正站在他的门口。他连忙起来,问太太要什么东西。
‘不要什么。你睡得真沉。我刚才听见鸡叫。我想是有野猫偷鸡来了。’
若到鸡窝去,一定得穿过老张的屋子。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三点钟。草上的露水湿淋淋的。
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并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教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耽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一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儿,醍来一看,太太正摇幌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
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晚饭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儿又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致于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你房里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用的破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儿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来那碗鸡,太太又提起那个野猫。‘你还没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个野猫今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他想弄没弄到手。他太胆儿小了。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他一受惊,又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又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个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燃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头提着棍子。若是有个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他打个脑浆迸裂。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是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的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者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得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些折子。我们俩一块儿缩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仿佛相知相好已轻好久了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呢?’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觉得她有点儿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您还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呢?’
‘老张,别糊涂,当然,我市个凡人。’
文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儿,老张看来她越发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着老张,可又不像望着他。老张不由得朝文太太望着。
‘不用这么望着我。当然我是个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来,老张摸了摸她,她混身一哆嗦。
老张觉得很失礼,跟太太说,‘对不起,太太,我吓了您一跳吧?刚才我以为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张才觉得心安了一点儿。
文太太又说,‘我真是像仙女那么美吗?我真愿老是那么美。告诉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恋爱,也结婚,像咱们凡世的男女一样吗?’
老张太老实,还没有听懂太太的话。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没见过麻姑仙子。’
太太又问了老张几句话,问得老张直发愕。太太说,‘今天夜里你若遇见麻姑仙子,你怎么办呢?你跟她恋爱吗?你愿意我是个麻姑仙子呢,还是个凡世的女人好呢?’
‘太太,您开玩笑呢?我怎么敢哪!’
‘’我跟你说正经话,若是我们俩永远在一块儿,像美华跟队长,像丈夫跟妻子一样,你说是不是福气?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没有那么福气。若是照您说的这么办,那座贞节牌坊怎么着?’
‘不用管那贞节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过得很舒服,一直过到很老很老。人家爱说什么就任凭人家说,我不在乎。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够了。让别的女人要那座贞节牌坊吧。’她说完就吻老张。
老张说完,没喘一口气就问李松,‘队长,我怎么办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干什么给破坏呢?可是太太说那根本没什么关系。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后再也不能嫁人了。您想,太太说这种话!她说,她一定跟我过得很快乐,我就像现在这么养活她就行了。队长,您说我怎么办呢?’
队长慢慢的才听懂,最初听着是莫名其妙,聚精会神听老张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调儿,费了半天劲,听明白。于是喊给老张,‘怎么办?傻东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烟儿似的跑去告诉美华,美华说,‘我真替妈妈欢喜’又低声对李松说,‘妈妈一定自己杀死那只黑鸡,我看老张这种人才配个贞节牌坊。’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说,‘岳母,我心里想过一些日子了。我们生了个女孩子,一定很让您失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生个男孩子,才能给您顶著文家的门户儿呢。’
文太太抬头看了看。李松又接着说,眼睛一个劲儿望着地,‘我也很想了想了。岳母,您别笑话我,老太太去世以后,您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老张人很老实,您若答应我跟他说,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愿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满脸通红。她刚说出‘不错,这文家的姓儿………’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张,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爷说:‘女人的心怎么样,谁也不敢说一定啊。’
离魂记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三百五十八篇,作者陈玄祐(七六六~)。元朝大戏剧家郑德辉取其意改编为‘倩女离魂记’,与原作无大差异,再后,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将原文演义新编,情节加富。在此新本中,有姊妹二人,姊已定婚。未婚夫归来时。未婚妻已死。死后,女魂乃据妹身,与未婚夫相恋,旋即私奔,妹丧魂失魄,卧病床第。后姊魂回至妹处,妹遂醒,与情人若不相识。终遵姊意嫁之。此篇为‘拍案驽奇’中第二十三篇。原本情节简单,尤为可喜。
* * *
王宙今年十七岁。死了父亲,孤苦伶仃的。他生性沉稳,智慧开得早,不像那么大年岁的,所以自己可以勉强过活,父亲临死说,他可以去找姑母,姑母家在衡州的南城,并且告诉他,他已经和表妹订了婚。这是两家都怀孩子的时候,他父亲和姑母双方约定过:如果一方是男一方是女,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今王宙把房子一卖,启程南下。想到就要看见表妹了,心里很兴奋;表妹,自从六岁时父亲北上做官时见过,十年来始终没见。心里很纳闷,她现在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单弱,是不是还像以前两个人玩耍的时候儿那么热情,是不是对于他所做所为还那么关心。他想,最好早点儿去,若去晚了,十七岁的姑娘也许就许配给别的人家了。但是旅途迟迟,下湘江,过洞庭,最后才到了山城衡州,足足走了一个整月。
他的姑丈张义开着一家药铺。张义生得大下巴,粗嗓子。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按时每天到药铺去,准得跟个钟一样,向来没到别处旅行逛逛,也没有歇过一天,小心谨慎,处处节俭,买卖日渐发展,日子现在过得很不错,又把铺子扩充起来,做批发生意,产业越发大了,又盖了新房子。王宙在铺子里见他,他汪汪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王宙告诉了姑丈。他知道姑丈头脑简单,胆子又小,就愿规规矩矩的缴捐纳税,在街坊邻居嘴里讨声好儿。头脑冷静实在,一向当长辈,绷看个脸,一点儿也没轻松过,老有麻烦揪着心,一辈子走的道儿又直又窄。
姑丈把他带到新宅子里去,王宙自称是太原来的,一个亲戚。姑母赶巧当时没在家。
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姑娘进了客厅。钱娘已经长成一个非常苗条美貌的大姑娘,肩膊儿上垂着个大黑辫子,光泽滑润的脸,一见表兄就红起来,迟疑了一下儿,她就轻喊了一声,‘你是宙表哥!’
‘你是钱表妹!’
姑娘欢喜得眼里噙着眼泪。她喊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这个英俊的表兄。
王宙也说:‘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王宙以分明爱慕的眼光看着表妹,心里不住的想着父亲临终的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使忙着各说自己的家事,幼年的琐事,记什么说什么。钱娘有个弟弟,比她小几岁,很纳闷,怎么来了这么个生人叫他表弟呢?他们分别太久了,家里面很少还提到王宙。
姑妈回家来,万分热诚的欢迎她这亡兄的儿子。她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头发正由黑渐渐变灰。是个羞涩,敏感的妇人,一笑,嘴唇儿就头动。王宙告诉姑妈说,他已经念完了县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姑妈也告诉内侄姑丈的生意很发财。
内侄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多么漂亮啊。’
‘你姑丈这个人真好笑。这所房子盖好之后,我,连孩子们,劝了他多少日子才搬进来。现在他还很后悔,嫌没把这房子租出去,悔恨一个月少入多少租钱。你在我这儿住着吧!我教你姑丈在铺子礼给你安插个事情做。’
不到傍晚,姑丈是永不回来的,他一回来,就跟今天早晨一样烦燥,不愿意跟人说话。内兄亡故了,他似乎也不在意;王宙就像个孤儿穷亲戚,来求他收做徒弟试几天工一样。姑母倒是很仁厚,很温和,她此丈夫倒多念了点儿书,看着丈夫那种商人习气作威作福的样子,倒觉得可笑,虽然如此,她仍是常常顺随着丈夫。她教钱娘跟着自家延聘的老师念书,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吃饮的时候儿,因为母女不懂得买卖,父亲对别的事又毫无趣味,所以终席也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他态度严肃,说话生来就粗声粗气的早就成了一家之主。
内侄已经长期住定了,当年双方约定的婚事都一字不提──以前姑妈跟她哥哥当然是口头约定的。在王宙看来,即便当年没有指腹为婚,这位穿蓝衣的少女也是他的意中人。钱娘觉得王宙的沉静缄默的性格,很投合她的爱好,更因为天天耳鬓斯磨的,不多日子她就一心一意属意于表哥了。
母亲看出了钱娘脸上的快乐。钱娘给家里特别做点儿什么菜的时候儿,就觉得专是为王宙做的一样,心里一种新的快乐和骄傲又涌上心头。一点儿一点儿的,她的青春的娇羞渐渐忘了,拿王宙的衣裳补,照顾他该洗的衣裳;她觉得有特权来照顾他。在家里,各种事情并没有严格的分派,一个姑娘在家里,家里虽然有几个使女,她仍然应当练习照顾家庭里一般的事情,不过收拾王宙的屋子跟注意他日常的琐事,自然而然的落在钱娘的身上。钱娘甚至于不许她弟弟弄乱王宙的屋子。
母亲知道钱娘爱上了王宙。一天,她跟女儿很冷淡的说:‘钱娘,这些日子的菜越做越碱了。’
钱娘脸红起来,因为王宙有几次嫌菜的口味太淡。
王宙做梦也没梦到日子能过得那么甜蜜,那么美。他在铺子里忍耐着姑丈的粗暴,并不以为苦。为了钱娘,为了亲近钱娘,做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爱钱娘,与钱娘有关系的人他也都爱。对姑妈就跟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钱娘的小弟弟,就跟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吃饭时姑丈很少说什么话,也不跟家里人一块儿谈笑,也很少在家,常有买卖家在晚上请他去吃饭。
衡州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山上有时来一阵子狂风暴雨,太阳一出来又热得烤得慌。有一回王宙病了,觉得在家躺在床上,有钱娘伺候,舒服极了,病好了之后,还多躺了几天。
钱娘跟他说:‘现在你得到铺子去了,不然爸爸要跟你发脾气的。’
王宙很勉强说:‘我非得去吗?’
一天,钱娘跟他说:‘你得穿点儿衣裳,恐怕天要下雪。你若再生病,我就要恼了。’
王宙很顽皮的说:‘我显意生病。’钱娘知道他的意思。
‘别说傻话’,钱娘说完就撅着嘴,教他多穿上件衣裳。
一天,钱娘的大姑从樟安来看她们。大姑丈非常有钱,很帮助过钱娘的父亲,他父亲原来就是用大姑丈的钱开的铺子,铺子还没分。张义对姐丈极其忠诚,忠诚得有点像恐惧,恭敬得奴颜婢膝的,真是丢了他们一家的脸。姐姐一来,盛宴款待。他这样对大姑,一则是亲戚之间的热诚,二则是他天生的怯懦跟嫌穷敬富的脾气。天天是上等宴席。宴席上,张义是又说又笑,想尽方法讨个贵人见喜,当然跟妻子女儿没有这么说笑过。
大姑觉得什么也没有给侄女说个阔人家再有意思了。一天,大姑往城里最有钱的一家赴席回来,那家是姓蒋的。她跟钱娘的母亲说:‘钱娘出息得多么漂亮啊!今年已经十八了。我把她说给蒋家的二少爷吧。当然你知道蒋家是谁。我说的就是那蒋家呀。’说这话时候,钱娘就在附近,大姑说的话完全听见。
她母亲说:‘大姐,我已经把钱娘许给我内侄了。’
‘你说的就是在你们家住的那个内侄呀?你哥哥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这个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好像挺合适,我看。’钱娘听见妈妈向着内侄,羞得脸红了。
大姑哈哈大笑起来。‘你简置糊涂。他有什么呀?我现在说的是个有身份的婆家,他们家有体面,有地位,跟我们是门当户对的。’
钱娘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出去,把门砰的关上。
大姑在后头喊说:‘多么个不知好歹的妮子,她不知道我是多么为她费心。你还没有见过他家的花园住宅呢。做妈妈的不要太软弱。你一看见他们家里的阔绰,你就要感谢我了。他们太太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儿,差不多跟我戴的这个一样大。’
母亲没有答言儿,也没有说什么道歉昀话。不过,大姑这次来到衡州,既然想说这个媒非常有趣儿,也决不肯半途而废。她的约会无非是吃饭喝酒,她的假日都是这些活动,她在这里这一段短短的勾留里,她若能做一件足资记忆的事情,那才有趣呢。若是母亲不赞成这门子亲事,大姑知道姑娘的父亲对大姑是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张义觉得除了去跟富家联婚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提高自己身份地位的方法,此外,生活也再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常常羡慕城里一家,那就是蒋家。蒋家是个老旧家儿,老蒋先生曾在京里做过宫。张义屡次想混入蒋家这个圈子,可是蒋家始终没邀请过他一次。结果不顾母亲反对,姑娘躺在床上茶不饮,饭不吃,大姑和父亲作主,就把钱娘许配了蒋家的二少爷,两家订婚过了礼。
母亲跟丈夫说:‘这么着可没什么好处。姑娘不愿意。你早应当进屋去看看她,她在床上都要把肠子哭断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咱们也得想想。你一心就图人家蒋家有钱。’
后来,钱娘教人劝得也吃东西,也起床了。在家里东转西转,活像个已被判决死刑的囚犯。
事情会弄到什么地步,王宙索性不管不顾,他自己走了,一直二十来天没露面儿。他攒进衡山不出来,原打算一下子把烦恼忘在九宵云外。过了二十来天,一心想回去看钱娘,真是个情不由己。回家一看,钱娘得了一种怪病。自从他离家之后,钱娘就没有记性,连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躺在床上,怎样说也不肯起来。连自己的父母,使女也不认识。她嘴里头嘟嘟嚷嚷说的,谁也听不懂。都怕她变成傻子。更可虑的是,她也不发烧,不疼埔,整天躺在床上,不饮不食。别人想尽方法跟她说话,她只是两目无神,简直仿佛魂儿离了躯壳,一身无主,仿佛不能动弹一样。脸上老是那么苍白,医生明说向来没经过这种病症,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病。
经过母亲答应,王宙才跑进屋去看她。他喊:‘钱娘,钱娘!’母亲很焦心的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无神的眼睛似乎凝集起来,眼毛动了,两腮显出了一点血色。
他又叫:‘钱娘,钱娘!’
她的双唇微启,欣然的笑了。
她轻轻的说:‘噢,是你呀。’
母亲的眼里噙着眼泪说:‘钱娘,你的魂儿回来了。你认得妈妈了吧!’
‘当然认得。妈妈,怎么了?您哭什么?我怎么在床上躺着呢?’
钱娘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一说这些日子她始终在床上躺着,连母亲也不认得,她不信。
几天之后,姑娘又康复了,女儿病的时候,父亲也真正害起怕来,现在看见女儿一好,他又俨然一家之主的当起家来。母亲一学说王宙到床前,钱娘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么苍白父亲也看见过──父亲说:‘根本就是假装的。大夫向来就没有见过这种病。会认不出父母来,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没看见。病是在她的心里头,婚事你还得再想一想才是。’
‘订婚已经举行过了。你不能教我跟蒋家解除婚约呀。人家会相信钱娘这种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现在还没走,没事就说话嘲笑人,说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说:‘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听说有人不认识爹娘的。’
父亲坚决不再提这件事。一双情侣焦急万分,又毫无办法可想。王宙觉得情形忍无可忍,而又一筹莫展。失望与气愤之下,他告诉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谋生。
姑丈很冷淡的说:‘这个主意也不坏。’
走的前一夜,姑妈家请他吃饭饯行。钱娘简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当天晚上,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母亲答应王宙进入钱娘房里去告辞。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浑身发高烧。王宙轻轻的摩着她说:‘我特意来向你辞行。事情这个样儿,我们是毫无办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后,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个──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你在什么地方,我的魂就在什么地方。’
王宙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两人眼泪汪汪的分别,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肠寸断,相信永远再不会到这一家来了。
他的船走了约摸一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船就停泊过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独,凄凉,自己淌着无用的眼泪。将近半夜,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做梦呢,因为钱娘正病在床上,怎么会是她呢?他打船的上边往外一看,看见钱娘正站在岸上。他大惊,跳上岸去。
钱娘有气无力的说,‘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说着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他赶紧把她抱到船上,心里纳闷儿她病得那么利害,若没有神力的帮助,决不能走这么老远。他一看,她还没穿鞋呢。两人喜极而泣。
钱娘躺着,贴得他很近,王宙溢柔的吻地,身体慢慢温她,钱娘一会儿就回暖过来。睁开了眼睛。对王宙说:‘我要随你来,什么也拦不住我。’她仿佛已经完全康复,他俩在一块儿,彼此信赖,无忧无虑的。这条水路很长,一路之上,钱娘只表示有一件遗憾。就是母亲一看她不见了,一定非常伤心。
最后,他们达到了四川的一个小城,王宙找了个小事情做,刚够潍持家用。为了勉强使日子过的出入相抵,在离城一里地远的乡下租了一间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觉得非常幸福。钱娘洗衣裳做饭,跟他在一块儿,心满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陈设着简陋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床,他觉得一切俱备,没有什么缺乏。把楼上一间房租给他们的那个农人,为人忠厚老实,他的妻子对王宙夫妇也很热诚。他们自己园子里种的菜也送给王宙夫妇吃,这样王宙可以节省下钱来买粮食,因为王宙夫妇也帮他们经理菜园子。
冬天,钱娘生了个男孩子,又胖又可爱。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见妻子抱着胖孩子喂奶。他真是幸福极了。他向来就没有跟妻子道歉,说连累得她过的日子像穷人家的女人一样,因为这无须乎说。当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长的,享福享惯了,现在这么能够迁就,真是教人想不到。
‘我真愿能多挣点儿钱,好给你雇个丫头使唤。’
妻子在他的腮颊上轻按一下儿,不教他说这个。她只简单说:‘你没让我来,我偷着跑来找你的。’
一天一天的过,每十来天,孩子都有新的变化,非常有趣儿,非常好玩儿。孩子转眼要什么就能拿什么了,转眼又会自己指自己的鼻子,拧转自己的小耳朵,转眼又会爬,又会叭嘬嘴儿,会叫妈妈,一天比一天的聪明。在王宙夫妇的生活里,这个孩子真是个幸福的泉源。房东两口子没有小孩子,欢喜他们的孩子,常帮着他们照顾。
只有一件事情教钱娘觉得美中不足。虽然对父亲不怎么样,可是老想母亲和小弟弟。王宙那么疼钱娘,钱娘的心事他都知道。
‘我知道,你又想你母亲呢。你要想回家,我带你回去。我们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至少,你妈看见你还要高兴呢。’
丈夫这么关心她,待她这么好,她感激得流眼泪。
‘我们就回去吧。我走以后,妈妈一定都要想疯了。现在我有这么漂亮的外孙子给妈看了。’
他们于是又坐船回去。在船上过了一个月,到了衡州。
钱娘说;‘你先回家去,教爸爸和妈妈来接我,’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个金簪子交给丈夫说:‘他们若是还跟你生气,或是不让你进去,或是不信你的话,好拿这个簪子做个证件儿。’
船在沙滩抛了锚。钱娘在船上等着,王宙走了那一小段路往钱娘家去。
大概是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在家。王宙跪在地下,求二位大人饶恕他带着表妹私奔的罪过,姑妈虽然显著老了点儿,头发也全白了,看见他回来,似乎很高兴。他告诉姑妈姑丈说,他们都回来了,钱娘在船上等着呢。
父亲说:‘你说什么呢?饶恕你什么呀?我女儿这一年始终躺在床上生病呢。’
母亲也说:‘你走以后,钱娘就病得不能下床。这长长的一年过得真凄惨。她病得利害的时候儿,几十天一点儿东西也不吃。我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答应她一定把婚约解除,可是她软弱得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好像她的灵魂儿离了躯壳一样。我天天盼望你回来。’
‘我告诉您,钱娘现在就在船里呢。您看,这是个证件儿。’
他把金簪子拿了出来。母亲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全家都弄得莫名其妙。
‘我告诉您,她是在船里头呢。您派个仆人先跟我去看看。’
父母为坠五里雾中。派了一个仆人,一顶骄子,随着王宙前去江边。仆人到了船上,认出了是小姐,跟钱娘长得一样。
小姐问:‘我爸爸妈妈好吗?’
仆人说:‘二位老人家都好。’
全家正惊疑不定,等着仆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使女把簪子拿进去看正在病着的小姐。小姐一听见王宙回来了,她睁开了眼睛,笑了。一见了簪子,他说:‘我真是去了这倜簪子了。’说着把簪子插在头上,没等使女告诉她,小姐就起来下了床,一言不发的走出门,像个患离魂病的人一样,笑着走往江边去。钱娘已经下了船,王宙正抱着孩子等她上骄。他看见由家里来的小姐在岸上越来越近,等两个姑娘一见面,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钱娘一个人穿了两身衣裳。
使女说床上生病的小姐不见了,全家惊惶失措。等一看见钱娘迈步下轿,身体很健康,怀里抱着个胖孩子,全家有三四分欢喜,倒有六七分惊慌。后来才明白姑娘的真魂儿去和王宙过活去了。情之所钟,关山可越。原来在床上生病的女儿只不过是留下的空影子,有身体,无灵魂,灵魂早离开身子,游荡到远方去了。
这件事情是在纪元后六百九十年发生的。全家都把这件奇事守为秘密,不教街坊邻居知道。后来钱娘又生了几个孩子。王宙跟钱娘很有福气,活的岁数很大。越上年纪,相爱越深。
中国传奇狄氏
本篇选自清尊录,宋人廉布作。作者称在京都为太学生时,亲阅此事。本篇中学生运动呼吁收复失地一节,为余所增入。此为历史上所熟知者,见宋周密癸辛杂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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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灯节那一天,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在繁华壮观上,足可以和北方沦丧给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灯节这一夜,杭州俨如白昼。由求清门到海垣街,全都是过节游逛的人们。这时,贼匪窃盗都乘机活动,情侣们则在湖边幽会,城门澈夜大开。那天夜里,往往有事故发生。
拥挤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为六部街的花灯最为出色,处处照耀得灿烂辉煌。皇上也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特建一座大楼,五十尺高,叫做龟山,用各色丝绸扎成彩饰,悬拄灯笼,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帐幔隔开,棚上悬拄着自家新奇的灯笼,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时也观看别家的灯笼。男人、女人、孩子,都挤满了街,每逢大官显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灯,仆人们在她们四周抬着活动的围屏,女人们都穿扎得珠光宝气,花团锦簇,在围屏里面。这样,有时候站住和熟人说说话,称赞一下人家灯笼的美观,或是微微笑着和熟人打个招呼。
这时,一家的看棚还空着,只有两个男仆在那里看守。这个正是一个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无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对她的称呼。社交场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时候,总是爱说,‘她自己以为是狄夫人么?岂有此理!’或许说,‘这种新奇的梳发式样,若是狄夫人梳来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这个胭脂粉擦得又浓又厚的胖脸可真难看死了。’狄夫人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的小姐,在公众场所,不常出头露面的。
一会儿,狄夫人来了,一路向这个那个打招呼,她来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亲爱的孩子们陪伴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两个五岁双生的女儿。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岁。
狄夫人只穿着一件朴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长衣,除去头上戴的一个月牙儿样式的珠饰之外,什么别的珠宝也没有戴。这也许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许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用不着金框儿来装饰的。她并没有浓装重抹。别的女人说她是高傲。这话并没有怎么说错。一个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样,就是高傲,也是应当的。她的面容光润洁白,自然美丽,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闪着温和柔软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若说她也有一丁点儿毛病的话,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儿微微小了一点儿,微微薄了一点儿。她的肩膊儿圆圆的,身材窈窕,一条没绣花的缎子衣裳穿在身上,形体越发好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都觉得她真是个极其有福气的女人──年轻轻的做了母亲,有几个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岁,官运亨通,已经升到了御史。
儿子问她:‘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呢?’
‘别嚷嚷,爸爸忙得很,一会儿就来的。’
狄夫人脸上微微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连,别的人都看不出来。丈夫原说是要来的,可是他若不来,也并非出乎意料的事。这种情形,香莲很清楚。香莲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过来的。她比夫人小几岁,是夫人的心腹。这时,狄府看棚的对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亲,丈夫。都和夫人孩子们坐着。狄夫人在礼教之家长大,在朋友面前,对丈夫的感情是丝毫不露的。
过往的人都往狄夫人这边看,都不看那些戴满珠宝的女人们。年轻的男人陆陆续续走过,一边笑,一边戏谑,偷偷儿的向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几眼。狄府的看棚一带总是密密扎扎的一层一层的人,此别处特别多。京都的警卫军也在附近巡察,好让群众继续移动,不致于阻塞住街道。其实,警卫军也许是来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丽光泽乌黑的头发,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庞,越发显得漂亮。在灯笼,灯光,一轮明月,还有来自远处的皇家乐队的丝竹之声,这些声光彩色相衬之下,狄夫人越发显得美,真是红尘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丈夫还是没有来。狄夫人看见尼姑慧澄来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识。京都的当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门拜望的,尼姑们既然有特权接近富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她们给施主跑跑腿,传递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们也知道许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说,‘进来吧,慧师傅。’
‘好,我进去待一会儿。’仆人放下了拦棚的丝带,慧澄走进去。
狄夫人指着留给丈夫的坐位对慧澄说,‘坐一会儿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后面立看。
‘不坐了。这个月牙儿珠子夫人戴着真好看!’
狄夫人执意让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观看花灯和来来往往的人们。
慧澄问夫人说,‘老爷不来吗?’
‘他说要来。他跟朋友吃饭去了,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儿呢?’
什么事也瞒不了慧澄尖锐的眼睛。她轻轻叹息说:‘真糟!’
‘我告诉你,他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附近一阵混乱,谁都想知道到底闹了什么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太学生被捕了。有人刚才散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卖国贼h主和派h赶快辞职!’一个传单是要求宰相辞识。因为南宋这时,整个中国北部全为金人侵占,国都南迁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复失地,但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岳飞却被召回朝廷,下狱处死,这样藉以缓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愤。而大权在握的人们,却安居高位,骄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变;势必采取铁腕手段,钳制舆论。那天晚上,过了一会儿,事情闹过了,游逛的人们熙来攘往,观赏龟山上的花灯。转眼就要放烟火了。
慧澄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不愿教老爷看见我在这儿坐看。我这次给您买到这个月牙儿珠子,真是美极了。’
‘我特意留着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见上等的项炼,也给我送来。’狄夫人特别喜爱珠子,今天晚上也戴着两个天珠子耳环,把那稍微小点儿的耳朵垂儿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衬过来。
烟火快要放完的时候儿,丈夫才来。
他长得身材高,有点儿削瘦,眼眉常皱在一块儿。他和当时的士大夫一样,也留着髭须。打扮得十分齐整,小胡子,高帽子。虽然不配叫美男子,确也长的不难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他娶得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为他们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他当年迷恋小姐的美貌,央求母亲给他办理停当这件亲事。小姐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双方的父亲同朝为官,是一党,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愿意,不过也没有过于说什么。丈夫,像富贵之家的子弟一样,生来就命好,生来就有现成的功名。那时他对夫人是一心相爱,所以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倒很美满。后来。爱情渐渐冷淡下去,他开始亲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会家里那么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们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羡慕她的福气,羡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不过,她总是装出自己很幸福的样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贱的朋友去了。香莲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来了,狄夫人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接着看完了烟火。旁观的人们对这一对夫妇真艳羡之极。
回家的时候,她也没问丈夫去的什么地方,不过今儿晚上却是把她招恼了,她真有点儿发烦。他们是夫妇分房睡觉的。就寝以前,丈夫向她说了几句话。她一边摘下珠子一边淡淡的说:‘今儿晚上你到以前,有几个太学生被捕了,街上散放传单,要求宰相辞职。’
丈夫说:‘活该,都是些下流无廉耻的暴民,捣乱生非的。’这是他们夫妇动怒的一个问题。
狄夫人恼了,她说:‘暴民捣乱生非,真是捣乱生非!你们倒应该这么倒乱生非才是。这些暴民要求收复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辞职,老百姓厌恨你们这些人。’
丈夫大声斥责说:‘妇道人家,谈论什么政治!’说完,邦的一声关上门,往自己屋里去了。
狄夫人记得当初对丈夫的爱情是怎么冷下来的。自从看出他的性格贪婪无厌,狠毒自私,对他的观感就改爱了,狄夫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激进的爱国的人,主和派哪个不怕他。而自已的丈夫正在年轻有为,却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狈为奸。其实,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为的是好容易升官,官才做得稳,才能得到当权者的庇护。对他内心的了解,再没有别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么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读朝廷公报,看到一个忠臣上表弹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个忠臣也上表弹劾宰相,知道大祸不免,上表以前就自缢身死。她看了非常感动,不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