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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月刊文章精选集-中国作家月刊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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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 敏:颠倒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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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可以像麻雀一样,从苏北这一带的上空飞过,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的田野,现在不是绿油油的,不是黄灿灿的,也不是黑黝黝的,而是,嘿嘿,是白乎乎的啦……无边无际的大棚,白茫茫的,这家的结束了,那家的又起了,远远地瞧下去,像延绵跑动着的小野兽,像波浪起伏、银光闪闪的江河流水……但到了我们东坝这里,大地的色调似乎出现了一些犹豫与停滞,黄的、绿的、黑的、灰的,仍然占据着相当的地位,只在一些边边角角处,白色,方有些羞羞答答地,点缀着,不成气候,不得风流,叫人看着简直有些遗憾。
从这年的秋天开始,木丹,便像麻雀一样地,总在东坝的上空飞着……他看来看去,左思右想,被邻村里那些白茫茫的东西迷惑着,内心犹如沸水翻滚不止……
2
有人说木丹这是开窍了。男子开窍,有二——先呢,是开女人的窍,渴想床笫之事。再者呢,是开钱的窍,晓得琢磨赚钱之道。
木丹幼年失怙、母又早亡,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人在东坝过活,承着众人的照应,种着父母留下的四亩地。除了每年清明到坟上磕几个头,他的全部时间都花在了他的四亩地上。或许正因一个人生活得太久,对温良日子的想头比一般的人要大一点,木丹的第一个窍,开得早些,二十出头便娶了邻村的凤子,天天儿地早早关门上床睡觉,有时想了,白天也拴上门拉下帘子耍弄去了……
但对于赚钱之道,他是明显的有些钝了。就像一个娃娃,若是先会走路了,开口必定就迟。总之,别的人,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前前后后都抬脚走了,到县城去,到省城去,到京城去,总之,不能够再待在东坝,出去,随便做什么……到了年底,再回来时,都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样子,发达了。
木丹呢,这时便混在他们里面,抽着人家丢过来的烟,半仰着头听他们讲外面的见识,眼神望着半空,若无其事地……既不羡也不妒,晚上回来,还是早早儿地关了门按着凤子,忙乎过一大场,倒头便打起呼了。
知道木丹性情的人,晓得他是贪恋东坝这里的水土,不了解的,只当他是懒,是拙,便替他急,要给他寻出路,这样年纪轻轻的,不能光守着几亩田就完事啊。木丹这孩子,就算是成家立业了,东坝的老人们仍是不大放心,他们总还记着木丹父母活着时的样子呢,木丹的事,他们会一直放在心上。
——木丹,你眉眼有些文气的,做个俗和尚好吧?碰上白事了,披上袍子敲个小经儿,有烟有酒有红包,多好。
——木丹,我看你倒是要学样手艺才好,剃头,做豆腐,打井,多好的营生,农忙了丢下,农闲了拾起,替凤子挣点胭脂钱管够。(胭脂?凤子那种好肤色,哪里要用胭脂。说话的人也知道,但劝年青人进取么,这样说出来才更漂亮似的)
木丹笑眯眯的,不应也不回,谢了老人家,仍是照常过日子。唉,拿他没办法,白费心思。
3
可这年的秋天,像是被夏雷劈过似的,就通窍了,木丹真的突然开始想钱啦。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想,连凤子都顾不上压了,总是扑棱一下子,就变成只杂毛小麻雀,飞到东坝的上空,东看西看,左思右想……
这几天,他甚至已经想得很具体了,都想到了气味。
木丹,不知为何,对气味总特别注意似的。那些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家伙,一旦说起打工的情形,他们总会避重就轻地提到麦当劳、地铁、水幕电影、购物中心等等,总之都是些特别光鲜有趣的事情,可木丹在一边,稍稍地动动鼻子,总会闻到一些别的……凝固后把衣服浆成硬条条的水泥味,下水道里臭得起了泡泡的泔水味,仓库里铁条与原料桶的塑胶味儿。总之,木丹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做的事情,都会像小刀一样,在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刻下细微的印记,并以气味的形式储存在他们的肌肉与皮肤之间,然后,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散发出来……即使过了很久,他们换了衣裳,他们回到家乡,木丹总还是可以嗅出来,他们在城里,是工地上的水泥匠,是饭馆里使粗活打下手的,是化工仓库的搬运工……
木丹常常地也会闻闻自己、嗅嗅凤子,到目前为止,他都很满意。他和她,身上都是最纯粹最正宗的东坝味儿,嘿嘿,东坝的味儿,多好呀。受了潮气的柴火,在灶里点着了,那种令人着懊的呛味儿。满地乱滚的雏鸡,处处大便,不小心踩上了,类似青菜帮子的涩味,跟着脚底板四处移动。用粗盐码过的瓜条,萎黄了挂在绳子上,被苍蝇蛾子蚊子好奇地叮过,味道反倒浓郁了似的,清新而瘦弱,想到用它配着稀饭,舌下会突然渗出口水。
不过,大棚,想到那白茫茫的大棚,木丹倒有一些忧戚了,他到邻村玩儿的时候,留意过,甚至还进去待过一小会儿……那大棚,被三层的薄膜撑起来,只要天上有点太阳花儿,里面的温度就会高到二十几度,做活的人一进去就得把衣服脱得半光,男女不避。因为高度有限,得跪着,或躬着腰,要么干脆爬来爬去……尿素、杀虫剂、发酵的泥土,挣扎着的种子,汗,缺少流通的空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高温里搅拌着,往鼻子耳朵眼睛里钻来钻去,每个人的脸都被熏得皱成一团……好像仅仅是这一点,这气味的障碍,让木丹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像麻雀一样,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了。
4
退了休的伊老师是我们这里顶热心顶有水平的人,听说木丹开了第二窍,要种大棚西瓜,真比他故去的父母都要高兴。
他过来替木丹算账,像在课堂给学生讲课,以无形的空气作黑板,一行又一行写得挺挺括括。
喏……我都替你打听好了。你家的四亩地,太少,要再租上个六亩,凑个整数,手笔大一点。租金么,每亩大约是八百块……到了高峰期,还要雇三两个小工,他们每月的工资,听说外面都是一千块的行情……这些还算是小钱,贵是贵在种子、薄膜、竹架子、电线和照明灯、肥料、杀虫剂,听说,每亩都要三千块左右的成本……伊老师一边说,一边注意地瞧着木丹的神情,怕把他给吓住的样子,不过,后者,眼睛一眨不眨的,只专心望着空中的黑板,像那些上课走神的学生。
伊老师索性不管了,狠下心继续往下讲:最主要的,人是要吃苦的,从大棚第一天张起来,就不能睡囫囵觉,特别是冬春之交,下雪刮风了,得守着棚子,哪里裂开一道口子,哪里掀掉一个角,寒气进去了,就全部完蛋,所有的瓜苗会在一夜之内全都冻得死光光……当然了,苦尽甘来,如果你侍弄得好,大棚会报答你的,清明一过,就让你天天儿地摘瓜、卖瓜,一直卖到中秋节……总之,我替你算过,从最高价钱的头瓜到最贱的脚瓜,每亩都会让你卖出五六千块的样子……这样,木丹,你自己看,多少可以赚一些钱的……他的手在无形的黑板上有力顿了两笔,像划了个硕大的等于号,用力得把粉笔都写断了。
木丹把头侧过去,眼珠略有点斜,好像他是坐在第一组的学生,而黑板上的字,被伊老师写到第四组那边,他看不清了……
哎,木丹,看什么呢?伊老师狐疑起来,也回过头看看他身后的虚空。
没什么……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我忽略掉西瓜的味道了,那大棚里,到最后,一定满是西瓜的香甜气,从清明一直到中秋……要能在那种香气里待上几个月,也是不错的吧……
这么的,木丹就此决定下来了。
伊老师高兴坏了,以为是他的一番算术起了作用,而且立竿见影呀!话音刚落,不,话音还未落呢,木丹就从善如流了!还有比这更能让人自豪的事吗?在他从木丹家返程的路上,关于木丹要租十亩地种大棚西瓜的消息,像浓郁的香料一样,飘到了东坝的每一个角落,连刚刚生下来的小羊都知道了……初生的羔羊,身上粘一层油亮的液体,两只腿打着晃,喜悦地挣扎着,发出动人心弦的第一声叫唤,温柔得像秋天的最后一丝晚风。
5
刚进腊月,像人们曾经在邻村看过的那样,木丹的大棚竖起来了,跟突然发胖的女人似的,像模像样,到处粗粗白白,猫着腰走进去,畦田也是齐齐整整的,像是众神仙替他一行行仔细捋出来似的。大家吃惊地张开嘴巴,紧接着又小嘴不停了,问出各样好奇的问题,好像木丹与凤子两个,不仅长了三头六臂,还长了八片嘴唇,十二块舌头。
哦,你们这畦里用的是河里的淤泥呀,怪不得这样黑,这样难闻呢……最好,这样很肥的,木丹你个家伙,看不出脑子还真好使……
咦,地上这些硬硬的是什么,是地热层……通了电会发热?哎我的妈呀,真是高科技,不得了!
那么,地上还铺什么塑胶膜,太浪费了……哦,防虫,对的,虫从土起……
……
是啊,说起来,这还是东坝第一次有这样大规模的大棚呢,这大棚不只是木丹的,是东坝所有人家的。他们作势推推架子,又捅捅薄膜,有人解了衣服,夸张地嚷热,早有半大的孩子从家里翻出块缺角的温度计,举在手上等着红色的水银像该死的蜗牛一样慢慢地往上爬……
有人再回头看看木丹,才发现他是瘦了,而凤子,也少了些水灵气——要在往年,腊月头上,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呢,正是睡女人的时候呢。老人们在心里欢喜地笑笑,觉得瘦下去的木丹,好像突然出息了。
6
而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了,那样的大,声音又响,像小兽在屋前屋后呜呜地哭,人人都冻得挂起了清鼻涕,拢着两只袖口贴着墙根慢慢地走——木丹的大棚里却宛若盛暑,他和凤子都热得衣衫不整了,汗水在鼻尖处汇聚起来,固执地支棱着,悬挂很久之后,才慢吞吞地滴下去,滴到淡绿柔弱的瓜蔓上,碎得无影无踪了。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木丹会突然地失声笑出声来,吸一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凤子不抬头,只顾着顺藤,把主藤和副藤分开,让前者好好准备开花打朵儿,让后者知趣地趴到地下慢慢萎掉。
木丹躬着腰磨磨蹭蹭地往凤子的方向挪过去。凤子的棉毛衫,不知为何,在腋下破了一个大洞,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内衣——白白的小汗褂子,最鼓处有一点深色的晕,好像也已湿透了。
他又自顾淡笑了一声,终于还是自说自话了:凤子,你要实在热,再脱一件也没事儿。看我。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扒掉衬衫,赤裸出半身,再接着往下脱。反正这大棚隔着三道薄膜呢,外面谁也瞧不见咱们。
凤子也仰头看了看,四周都是白白的一片,依稀能瞧见外面有颗发黄的小太阳似的,风一阵紧过一阵,棚内棚外,这种时节上的落差令人不安……木丹这一说,她是更加地觉得燥热了,浑身蹿着火儿,有什么东西给她拳打脚踢一番才好,可是能有什么呢,永远是这些没完没了的瓜蔓儿瓜藤儿,像乱麻这般,又像丝线那般,爱也不是烦也不是。
木丹继续往这边挪,凤子看看他略带羞涩的样子,倒是明白了。木丹这家伙一向这样,虽是两年的夫妻了,要做起那事了,他总会突然间局促起来,像苍蝇一样在四周打着转儿,不敢落脚……他这里一转,凤子终于也明白了,刚才为什么憋得难受,原来跟这“苍蝇”一样,想的是一码事儿呢。
可是,在大棚里,不太好吧……而木丹这时已经在碰她的手了,轻得像苍蝇在搓脚……
得了,就这里吧……的确,是太热了,凤子脱下毛衫,小背心褂子果真是湿透了,她低下头看自己,木丹
也在盯着……
他们慢慢地、有节制地躺到地上,木丹替凤子垫上了他的外衣。身子有些放歪了,凤子的脸向一边侧去,快要躲到瓜叶里了,绿的瓜叶遮住她两只亮亮的眼了,却又衬出她汗白的身子了……木丹这下没有耐心了,也没有害羞了,他开始突然袭击,他的脚抵着一小块畦田,伸缩之间,后者很快成了一堆散土儿了……可木丹还在抵着,向下抵了,地上慢慢地倒弄个小坑来……
7
这个晚上,木丹与凤子,真是睡得特别好。
为了预防风雪,他们在大棚的一侧搭了个供人过夜的小棚,里面有张小床,但因为气味,是啊,因为味道不好,木丹不大愿意睡在这里,而凤子,一个人也是不行的。因此,他们平常总是回家去睡,因此便睡得特别地不安稳,像狗一样,把耳朵贴着地面——他们是恨不能贴着屋檐,这样,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套上衣服就能直奔大棚了……好在,这大棚是争气的,大半个腊月下来,一次事都没出过。
不过这一天,他们倒决定就留在小棚睡了,从大棚里软绵绵地出来,浑身还冒着热气……他们甚至都不用穿上褂子了,就那样前胸贴后背的,搂着睡下去,多美。
漫漫的夜,就在他们的搂抱之中来了。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睡凤子了,木丹的困倦像影子一样地爬上来,他耷着耳朵,当真就睡着了——反正是睡在大棚边上,不必像平日那样悬着心思了。
而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在这个夜里静悄悄地来了。
东坝这里的冬天,总是这样,不下雪的时候,风就刮得像要死人一样,树啊房子啊草垛啊,都给它吹得纷乱不堪……可一旦下起雪来,怪了,风便一下子遁于无形了,只有雪,成了天地唯一的主宰,劈头盖脸地罩下来,一个时辰就叫世间换了颜色……每到下雪的晚上,人们都会睡得特别地深沉,深沉到那种地步,好像整个村子都进入静止与死亡了。
白雪便在无声中一层层地落到木丹的棚子上。开始,像精致的女人在往脸上敷粉,接着,像不精致的女人往脸上涂粉,再着,像精打细算的小漆匠了,再接着,像不要过日子的小漆匠了,拿着桶往下倒白漆了……木丹大棚的薄膜,开始吱吱地绷紧了,架子与架子间的绳子,缓慢地摩擦纠缠。有些性急的雪都开始化了,把薄膜下部用来压脚的沙包泡得软起来,以不可觉察的速度往下塌着。
而我们的木丹与凤子,还半裸着身子,凤子的前胸贴着木丹的后背,抱着,睡得像死去了一样呢。这种落雪之夜,睡眠总是像迷药一样,没人会醒得来的。
8
伊老师是被小便憋醒的。年纪毕竟是大了,总是要小便,在冬天,这简直太麻烦了,哆哆缩缩地起来了,端着家伙,站得浑身冰凉,却只挤下可怜的几滴。
这个晚上,一边挤着小便,一边地,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外面,怎的这样静呢?
直觉像闪电一样突至,是了,一定是落雪了。再说,他有些惭愧于刚才所谓的直觉了——昨晚,他听了天气预报,似乎也提到,未来几天,有雪雨的,看来,是提前了……
小便挤完了。他重新缩回去,但在身子埋入被窝的那一个小小瞬间,他停住了。
大棚,木丹的大棚!
伊老师像年轻人一样腾地起来了,裹上棉袄,推醒脚头的老伴,又拉开了门闩,跑了出去,一家家地敲门,嘴里只喊一句“木丹的大棚,大棚要塌雪了”!有的人朦胧而短促地应了,有的却没有声息。
脚下的雪已经很厚了,咯吱咯吱的,平常,伊老师顶爱听这个动静了,可这会儿不行,越听越急,浑身都要冒汗了……
等伊老师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木丹的大棚,那连绵的白波浪前已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了,个个儿地努力踮着脚,手里拿着各样救急的家伙,纷乱而有序地从棚顶上往下掠雪了。还有人从家里拿着东西陆续地来了,鼻子里闷闷地打个短促的招呼,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响成一片……险情眼见着也就下去了。这会儿,再听听,伊老师又觉出那咯吱声的好来了。
来帮忙的大多是像他这样年纪的半号老头了,看来,小便都不好吧……再说,年纪轻的那些,又哪里会睡在东坝呢,他们都睡在县城、睡在省城、睡在京城、睡在不知哪里的异乡,不知哪里的床铺上呢……伊老师突然地想到这些,略有些伤感,更加觉得木丹这孩子有些天可怜见似的。咦,木丹人呢?他张着眼睛四处看,眉毛睫毛上都挂了雪水,有些朦胧不清。
这时分,像开玩笑似的,雪倒慢慢地小了,大家靠拢了开始说话,还有人递烟,黑里一亮一亮的。终于有人摸到小棚子里一边骂一边揪出木丹,后者匆忙地裹着件脏兮兮的军绿大衣钻了出来,两只迷迷瞪瞪的眼里略有些惊惶和后怕,看大家天神般地站成一圈,要打自己似的,倒又吸吸鼻子,有些害羞地笑起来。有来帮忙的女人,钻到棚子里暖和身子,不知看到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在里面掐住凤子,女人们尖叫打闹起来,这在深夜里,听上去真有些不合体统,但因是刚刚经了一险,老人们也都宽容了,嘟囔着各自慢慢往家走了。
9
那个风雪之夜过后。不知为何,木丹竟有些心思似的。晚上,他常常会跑到寒天冻地里去,蹲在东坝唯一的那块小河塘前。
冬天的夜,空气清冽得叫人透不过气儿。有些未化的雪,藏在背阴的角落,像等着什么约会似的。
凤子找寻过来。为了味道?她问木丹。
她知道木丹的鼻子一向挑剔,自从吃了上次的教训,木丹现在每晚都睡在小棚里。虽有门帘隔着,大棚的味道仍是一阵一阵钻进小棚——肥料在地下沤着,旧瓜叶在上面烂着,热气又分分秒秒地蒸着,唉,不要说他,连她都是有些够了。
木丹动动鼻子,没回答。他有点说不清楚的惆怅。
他想起从前的那二十几个冬天,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都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好像等了一个漫长的年份,就是为了这场白而浩荡的雪似的。雪盖住柴火堆,盖住高低不平的沟道,盖住羊圈的栅栏,盖住黑乎乎的烟囱,看到那些,木丹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会跑到雪地里,打着喷嚏,拼命地吸入雪的味道,天哪,雪没有任何味道!可是他总要无数次地捧起它们,贪婪地往鼻尖处涂抹……
而这次,雪怎么就差点成了祸害了?他觉得他对不住雪,人家是按时分到的,人家是约好到年底就来的,只因他侍弄起大棚瓜了,倒把相交多年的雪给撇到一边了,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跟雪对着干呢?
——这些想法,有些乱糟糟的,怪天真的,跟凤子怎么说得清楚呢。
10
到了腊月二十之后,要忙年,这就不是一般的忙了。男人们负责鱼肉鲜货、对联与喜庆,以及答应孩子的旺旺礼包、动画书或衣衫之类,有大有小,都是家中早就计划好的添置,总之,他们总要到县城里去采买花费。女人们则要蒸馒头,做糯米糕,做团子,炸肉丸子,熬花生糖,她们在灶头里忙得团团乱转,整个东坝,成了一口巨大的锅似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味道,在田埂和河道间飘来飘去,连狗都慌乱得顾不上叫唤了,一路小跑,仰着头等着孩子赏赐骨头。
木丹与凤子的大棚,却也到了第一个要紧处:给藤打杈,留着有了花苞的藤,反之,则一刀剪掉。
木丹与凤子,原来也算是喜欢整洁的两个年轻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倒有些邋遢相了,日日弯腰躬背,头发胡乱散着,吃食上也是随便对付,常常是炖了一大锅厚粥来,就着腌辣条分几顿吃掉。
好在瓜苗是有情意的,长得很旺,藤叶密密匝匝,映得连大棚的四壁都泛起了青色,人走在里面,总有种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夕了。
邻村有懂得的大棚老手过来看了,却说叶子太多,要打杈,要剪枝,总之,他一句话说下来,木丹与凤子又忙得半死,葱绿的藤条,是留还是剪,总让他们取舍不定,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叶子,一片片都是心肝宝贝,剪下每一刀都心疼得很……偶尔直起腰来对视,两人的眼神竟都有些茫然了,这与世隔绝的苦累,这不知尽头的活计,这未卜凶吉的收成……
剪下来的绿枝蔓,还鲜美着呢,摸在手上,有点毛痒痒的刺。木丹把绿油油的废藤卷成一团,送到羊圈。在冬季,羊是最可怜的,吃不到一口青,能喂它们的都是秋天收割下来的麦秸秆之类,僵硬焦黄,只在秆子的深处残存着变了味的水汁。要能吃到这大棚里刚剪下来的嫩枝叶,它们真要高兴得撒蹄子吧。
木丹把绿得刺眼的瓜藤挂到羊圈的栅栏上,老羊、小羊呆住了似的,满腹犹疑地伸过头来嗅嗅,再嗅嗅,最终却还是掉开头去,去啃那地上的旧玉米苞皮了——这可真奇怪,可真叫人生气!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这羊脑袋里,还挂个口钟,还掐算着时节,知道在冬天,它们就应当啃枯草根?!
木丹百思不解地从羊圈往回走,嘴里怏怏不乐地含了一根瓜藤——羊不吃,他吃。经过小河塘,他又痴痴地站了下来。河塘上有一层薄冰,大约有孩子刚玩过冰漂,冰上扔的全是各种小石子及文蛤壳。河塘边一片肃杀,竹子、桑树条、向日葵桩,全都灰扑扑地站着,有种返朴归真的冷淡似的,全然不理会木丹的惆怅。
唉!唉,唉——
这大棚!
11
有一日,木丹到镇上去买氮肥,像是什么大发现似的,一回到棚子里,就对着凤子大嚷起来:哎呀,咱们竟差点忘了,快过年了!幸亏我去得巧,那店铺老板都要打烊回家了……你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凤子凑近了一看,是两块香肥皂,一大瓶的海飞丝。哎呀,她哭笑不得,这就算是年货了?!
木丹笑嘻嘻的,情绪好像因为要过年而突然地高昂起来:匆匆忙忙,来不及想了。不过你瞧我们两个,像从洞里爬出来似的……等明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好好烧点水,在棚子里洗把干净澡,浑身香喷喷的,不比什么都强。海——飞——丝——你念念这三个字!
木丹陶醉地吸吸鼻子,像是突然走进一个飘香的隧道似的,连日来的疲倦、与外世的隔膜、对大棚瓜的复杂感怀,竟淡下去不少。
木丹的大棚里可以洗澡!
这消息就像是凤子头上的海飞丝香味一样,以最小的分子、最强大的力量传播到空气里去了,浑杂在那些烈火烹油的肉香里,人人都为之精神一振。是呀,洗澡,这是东坝人在过年前的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一件难事。
说了不怕外乡人见笑,在咱们东坝,没有公共浴室,各家各户里也没有取暖的新式玩意,到了冬天,不管多讲究的小媳妇,或是多派头的村干部,洗澡这件事,总是删繁就简二月花的,或者,干脆说吧,不仅从简,还从无了,一两个月都不洗,一直到要过年了,因要换新衣裳、换新气象,女人才会挑了有太阳的好天气,烧出几大锅水来,一大家子来轮流洗。而这种洗澡,咳,咳,怎么说呢,没说的,就是挨冻,冻得浑身鸡皮疙瘩,乃至伤风感冒……而身上的脏呢,倒没掉下多少,只不过心里面,觉着很安慰很整齐了,左邻右舍碰上了,会冲着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报告这个大事情:今天,我们一家子把澡给洗了。
可是!现在!木丹的大棚,二十几度呢,热烘烘的!没有一丝儿风!热水总也不会凉!可不美死人了嘛!
于是,在春节前的最后几天,木丹的大棚成了整个东坝最热闹最离奇的处所——
似乎整个东坝的老少都倾巢而动了,夹着毛巾,夹着白而新的毛衫,女人还拿着梳子和发带,孩子则抱着小板凳,老人们带着丝瓜条,这玩意儿,下脏最管用的……一开始,有些混乱,这个要进了,那里还没出来,女人半敞着怀,牵着的小孩子拖着鼻涕四处乱跑……
伊老师真是有本事,真是有魄力,他果断地站出来,替大家排次序了——到底是做数学老师的出身,他把全村的人数一统计,男女老少一分类,再除以过年前剩下的日子,不多不少,每天该着几位,男女如何搭配,安排得极为妥当,实在是妙极了。
不过,伊老师竖起一根指头,像强调一个附加题的重点与难点:我有个建议。接着,他放低声音,与打算洗澡的人们交头接耳,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地点头。
于是,在约定的洗澡时间之前,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提前很多时间就到木丹的棚子里来,假装很好奇似的,看木丹与凤子做活,西瓜藤么,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很快就会上手,便自顾找一个长畦,也给藤分起杈来……木丹与凤子有些吃惊,慢慢地看出大家的用心,便拉扯起来,哪能让大家都吃这个苦呢——
也的确是吃苦呢,不过帮一两个小时的忙,人们都感到腰肢要断了似的,汗要把皮肤腌成咸肉似的,眼睛看藤都发花得要打瞌睡了。木丹与凤子越是拉,大家越是要做。他们是真没有想到,这大棚的活儿,这样吃紧,想他们两个,天天儿地一声不吭埋在里面做,十亩地呢,真是吃了大苦了。
木丹见拉不住,便拿出他最喜欢的香肥皂与海飞丝来,作为大家洗澡时他的招待……嘿嘿,这样,在春节来临之前,我们东坝的上空,所有湿漉漉的脑袋上,全都飘荡着木丹最喜欢的海——飞——丝——啦。
另有些婶子媳妇儿的,见插不上手,或者是怕做不好那瓜藤活计,就从家里找些吃食,点了红花绿纹的白米糕,冻好的肉团子,大捆的青蒜与白菜,连头带尾的红烧鱼,满盆满罐地往木丹的大棚里送,又怕里面温度太高,就搁在棚外的寒地里,红红绿绿的,看得木丹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他蹲在那些吃食前大口地吸气,无限满足,对凤子说:年货不用买了,我看什么都不缺了。
伊老师最会锦上添花,他两只手恭恭敬敬地平举着,替木丹“请”来了五六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门神,挨个儿地贴在大棚的各个入口处。风飒飒的,很难贴,花费了许多时辰才粘牢。他满意地哈着手,对木丹说:这门神会保佑你的,开了春,就开花结果卖大价钱。
果然。
年三十儿,木丹跟凤子在棚子里喝酒吃菜看电视晚会,喝到快要醉了,忽然听到凤子失声地叫起来:看,这里,开出一朵小花了。
那黄而小的花,开在大年夜,羞怯而骄傲的,一言不发,却又千言万语,木丹屏气静心地蹲在一边,听了小半夜。
12
北风呼啸,大地冰冻。万物萧瑟,百种安眠。可木丹大棚的春天来了,特别有模有样地来了。
嫩黄色的花骨朵像痴情的女人似的,这里冒出一朵,那里绽出两颗。又像最纯洁的星星似的,在深绿的藤蔓上,天真无邪地睁着圆圆的眼……西瓜花的这种黄,刚出来,撒娇得很,胆怯地躲躲藏藏,过几天,便慢慢老练起来,骄傲得很,完全瞧不起人间烟火似的……是啊,它们真可以瞧不起人间烟火,没有风吹过,没有雨打过,那般完美无瑕、娇弱可怜,竟是像假的一样了……
而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要这么配的——光有那些绿叶子时,大棚里好像有些平常,可叫这黄色的花儿一缀,空气都换了颜色似的……就好比是,大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男人,大家都看不见似的,若他旁边偎着个姣好的女子,便很引人注目了……
木丹喜笑颜开,嘴巴里一阵翻滚,却憋不出像样的词句。
颠倒了,真是完全颠倒了。他最终只好翻来覆去地这样感叹。
正月里,正是走家串户的好辰光,人们穿着新衣,袖着两只手,也会到木丹的棚子里转转。这里繁花似锦、生机热烈的样子也让他们张口结舌了,个个回声般地跟在木丹后面重复:颠倒了,这哪里是冬天呢,完全是阳春三月呀……完全地颠倒了……
人们一起乐观地笑起来,他们好像都长了一双能够拨云去雾、预见未来的慧眼似的,从花便看到果子,从果子便看到钱了。
不是!跟真正的春天不一样,没有蝴蝶飞飞,没有蜜蜂嗡嗡!一个正在念书的孩子叫起来,他在书上背过春天,背得都烦死了,所以也记得特别清晰了——哪一篇春天的文章不会提到蝴蝶与蜜蜂呢。
是啊,人们个个儿恍然大悟,这花,开是开得好,可现在,没有蜂也没有蛾子,倒如何结出果子来呢。他们转过脸去盯着两个年轻人,他们分明是又瘦了一圈了。
凤子掉过头去不搭理,木丹则略有些迟疑地说:人工授粉……我们到邻村学过,要……人工授粉……
木丹这话声犹在耳呢,转眼间,瓜花们就开得很盛了,像饥渴的嘴,里面毛茸茸的,果柄长而粗,从厚厚的子房里伸出来,这是雌花。而雄花,颜色就更加的鲜艳,花冠大而开放,黄色的蕊上,花粉肥嘟嘟着,拼命地想引起蜜蜂之类的注意——现在,只能是引起木丹与凤子的注意了,还有另外两个短工。因为忙不过来,他们请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四个人,像蜜蜂嗡嗡,像蝴蝶飞飞,要赶在每天的上午,把新开的雄花一朵朵地摘下来,把花瓣外翻,露出雄蕊,然后找到那些张着小嘴的雌花,倒扣过来,在它的柱头上轻轻揉弄,像涂胭脂似的,让黄色的花粉完全地粘上去……一般一朵雄花可以涂两三朵雌花……
真好玩呢。一朵雄花,为什么得配两三朵雌花?木丹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却又故意地往凤子那里瞟。
凤子却虎着脸——她很不喜欢“人工授粉”。这四个字,讲出来,总像是粗话似的,而做起来,动作又那样的下流……而且,木丹竟会因此特别得意似的,到了晚上,也像发情了似的,倒扣到她身上,模仿着授粉的动作,揉弄着……
两个帮工到底还是孩子,因是头一次独立打零工赚钱,又是这样好玩的活计,竟十分兴奋了,他们按照木丹的要求,剪了许多小红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凡是授过的雌花,都要系上一条儿作为记号——等到第二天,就要凭了这红线一一查看,如果雌花花柄开始弯曲下垂了,说明是“授上了”,反之,如若它仍然饥渴着向上或向前直伸着,则说明,“没授上”,得替它重新授……
一整个上午,他们是蜜蜂,到了下午,则又成了机器人,一人背着台喷雾器,打“保果灵”。
“保果灵”是很关键的药分,关系到结瓜的质量与数量及稳定性、成活率,一步也少不得。这“保果灵”,闻起来有些腥气,又有些农药气,还有点令人倒胃的甜丝丝……但看上去还不错,四根喷雾器一起劳动起来,白而发亮的水汽在大棚里一层层地弥漫着,叶子与花就全部湿漉漉的,像大雾之后的清晨……如若碰上太阳强烈的天气,简直像是升起了无数道彩虹……彩虹下面,绿的叶,黄的花,红的线,简直真是人间至美之景了。
凤子捅捅木丹:味道!味道怎么样?
木丹木着张脸,喘着气忙着喷洒,想来满鼻子都是“保果灵”的味儿。他一时没有理会,或者是想如何回答。过了好久,打完他的那一畦,他终于说,语气倒也不是特别地伤心:我的鼻子,怕是要坏了,现在,什么都闻不出了了……都不知道,第一个瓜结出来,我还能不能闻到它的香甜气……
13
打了春、赤脚奔。人世间真正的春天终于傲慢地、慢吞吞地到来了,到这个时候,整个东坝也像个正在伸懒腰的人似的,快要睁开眼了。各家各户的事情也开始多了,翻地、晒种、下肥、买崽猪、捉鸡苗……一浪推着一浪,谁都躲不开,虽说春日漫长,他们却少有工夫再到木丹的大棚里瞧稀奇了。
倒是木丹,有时会从大棚里出来,窜到别人家的地里去,他也不怕冷,把鞋袜全脱了,两只脚踩到依然干硬着的泥土里,抡起大锹,用力砸起土块——休养了一个长冬的大地,外表坚实,内心温柔,木丹轻轻地一砸,它们就碎了,袒露出黑黝黝的心肠来,有些还湿漉漉的,像是含着去年的冬雪似的……木丹看得喜欢,又从人家手里抓起大把油菜籽,均匀地抛洒开去,一阵吹面略寒的春风刮过,几道飞起来的弧线之下,红而圆润的油菜籽像是极小的珍珠似的,在泥土上织出花布一样的纹路……别人看木丹这专注而痴情的样子,都发起笑来:木丹,这地,你都弄了十几年,还没弄够?这哪里比得上你的大棚,不见风不打雨的……
是啊,大棚。木丹有些恋恋不舍地,把冻得发白的脚从黑地里拨出来,又回到大棚里去了。在大棚前,他总要停下来站住,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从外面的初春扎到里面的盛夏。
而这个时候的大棚,的确是怠慢不得的,就像女人快要临盆,进入吃紧的时候了。
授过粉之后,藤蔓上开始坐瓜了。蚕豆大了,拳头大了,小孩头那么大了……一天一个样似的。
这期间,肥料是一周一次。木丹下了大本钱,用的是豆饼,豆饼揉碎了烂在地里,有种接近于发酵面团的味道,这让木丹很满意……他时常长久地蹲在藤蔓边,像要打盹似的迷糊过去……凤子忙得头发贴在额上,不满地过来推他,他会突然地一惊,却又露出恍惚而神秘的笑:好了,我的鼻子又好了……这豆饼,香得很……
凤子在忙着担水,这一个月,她觉得她都要把村子里那河塘的水给挑空了……瓜藤们像是无数个吸管似的,吱溜吱溜地拼命往上抽水,是啊,要结那么多那么大的瓜呢,哪能不管它喝个饱的。可是,像父母待孩子似的,又千万不能纵容着,若水浇得过头,它又会烂根,结出来的瓜会“沤”掉,总之,这里面有个“见干见湿”的度,微妙极了,如同男人对女子表白爱意,多一点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伊老师是没有四时农活的,他光拿退休工资就可以过得蛮体面了。现在,也只是他才有空,每天到木丹的大棚来转转。这时节,是三月三的天气吧,得“春捂”,加上外头还有些春寒,伊老师总爱围着条藏青色的旧围巾,文绉绉地在大棚里东转西转。看到木丹跟凤子露胳膊露腿儿地忙得热火朝天、汗滴泥土,两方都会失笑起来。
伊老师看木丹累得眼睛都大了,就给他说瞎话解闷儿。
木丹,老话说,人定胜天,我还只当是说说,四时轮回,日升月落,人哪里能胜过天?但现在看到你这大棚,却觉得此话有些道理了。何止是大棚西瓜,我看,所有吃的作物或果蔬,都是可以进大棚了,以后,还要分什么四季,若有本事,就用一张最大的塑胶薄膜,把所有的耕地都罩起来,哼,全天下永远四季如春,那还得了,粮食要吃不掉了,要支援给埃塞俄比亚难民了吧……哈哈……伊老师不知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还惦记着非洲兄弟呢。
木丹知道伊老师是在讲玩笑话,却听得脸色凝重起来,不以为然似的,有些欲言又止。
凤子在一旁替他说了,也算是告状:伊老师,他这人,怪得很,当初兴头头要种大棚的是他,这会儿,快要忙到头了,他倒又不高兴起来,总哼哼唧唧的,不知哪里不对……
伊老师点点头:这个,我懂的,叫近乡情怯,担心瓜的成色。你不要怪他。
木丹却在一边支支吾吾地反驳着:也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不对,天儿还这么冷呢,人家都在下种,我这里却在摘西瓜,几百斤上万斤地摘,这个动作,这个场面,我一想起来就怕了,不踏实……
嗯?伊老师瞪起眼睛。你这孩子,脑壳进水了,我都还嫌摘得太迟呢。我昨天看省城新闻,那里的瓜现在是三块五一斤,卖得俏得很呢……你得赶早了,去抢这批头筹才是!
不几天,伊老师替木丹领来个人,他这样介绍的:木丹啊,来,认识一下,乔……乔经纪人,专门收西瓜、卖西瓜的……
哦,是瓜贩子,可木丹给经纪人的名头弄得一愣,手都不知道握了。幸而那乔经纪人也是庄稼汉出身,是个实在人,挑了门帘就进大棚里看光景。
这几天,瓜开始从小孩头向大人头长了,有些都长到有猪头那样大了……肥而圆,东倒西歪,慌不择地,着实很有气候了。木丹一言不发,像是有些木讷似的,只跟着乔经纪人后木木地走。凤子着急地瞟瞟他,他这个时候不应该自夸几句吗?
乔经纪人一副老把式的模样,蹲下来,训练有素地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表情专业,严肃。连伊老师也给他唬住了,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嘴。
还不错。到底喂的豆饼,瓜好。但水不够,特别是最后一周,水就是重量,浇上去了,就打秤了。乔经纪人话不多,句句都讲到点子上似的。另外,你们要赶紧夹种点大蒜或葱头……春天来了,地下的虫子都活泛过来,这层薄膜,哪里挡得住……
那么这瓜……到底是女人,凤子按捺不住地接着问了。
一周后,我带买家放个车子来,你家的头道瓜,我全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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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清明还有五天,木丹摘下了他的第一个瓜。
他自己去请来伊老师,又让凤子去请了东坝的几个老人。大家一起坐在大棚里,准备吃第一个瓜。
清明时刻的天气,其实也是有些热了,他把大棚掀开一角,放进一点自然风来。摆上几张凳子,把瓜切成长而薄的片片,两手举了请他们几位品尝。
哎呀,好瓜,好瓜。似乎嘴唇刚一碰到瓜汁,像最轻微最漫不经心的一个亲吻似的,他们几个就立刻赞叹起来,那叫好声,跟在戏台下专门替人叫好的托儿一样,充满激情,也充满心机。
木丹就怕这个,怕他们喊得太快,可又能说什么呢,他们是真诚的。
伊老师看出他的意思,埋下头,又仔细地吃了几口:真的,木丹,甜、沙,水分足。嗯,唯一不足的呢,是皮有些厚了……不过没关系,你反正是按重量算钱的,只要口味好就行……
几位老人也重新诚意地吃着,没牙的嘴努力地嚅动着,一边有些抱歉地:唉,木丹,我们是年岁大了,舌苔又厚,对甜的东西,不大有数……但真的,活了六十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
吃掉第一个瓜,木丹和凤子开始大规模地摘了,他们在大棚的一角清出个空地来,一层层地码,很快便堆得像个小山丘了。忙了一会儿,木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刚才那老人说过……活了六十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也是,东坝有谁这么早吃过西瓜呀,这才清明不到,人们还裹着棉袄呢……
木丹心头一阵突袭的愉快,他找出担筐子,让凤子把瓜直接往筐子里装。
做什么?凤子是猜到他心思了,却不敢相信,当真他要送人?现在可是三四块一斤!他们俩像狗一样在这大棚里爬了三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收出这第一批……
给大家尝尝呗。看看凤子的脸色,他又加上一句,你不记得了,下雪那夜,要不是他们……
其实他这话只是说给凤子听的,就是没有那一夜,他还是会送的。大家伙一起尝尝吧。东坝的第一锅大棚西瓜。
东坝好像迎来一个西瓜的民间节日。
先是孩子们,高兴得都跳起脚来,几乎奔走相告,孩子跟老人不一样,对西瓜向来是爱吃不够的,一个冬天下来,嘴里正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呢……看孩子这样,女人们也高兴了,拿出毛巾替孩子擦嘴角的口水……看孩子和女人高兴了,男人们也都笑起来。他们还笑这里面的神奇与荒诞——这种时候,吃西瓜,嘿嘿,进嘴了都会冰牙齿吧,老祖宗们哪里会想得到,他们的子孙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口福、有违常情的口福……
伊老师听到动静,或者说,闻到空气里疯狂起来的西瓜味儿,几乎是跑出了门,哎呀,这个实心眼的木丹……他想对邻居们说什么,看了看,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木丹每到一处,都要跟人“打架”——他要丢下两三个瓜,可男人们不肯,只要一个,并且,是跟另一户合一个。他们拉来扯去,红着脖子直嚷:心意收下了,收下了,主要是给小孩子尝尝……这样大的瓜,半个都嫌多……你当我们这样没出息的……你们那样辛苦的,出了大本钱,哪能给我们这样白吃……
等木丹走了,小孩子早扑上去,女人打开孩子的手,递给男人一片瓜,后者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半口,就又让给女人,女人在鼻子跟前闻闻,啧啧地看几眼,就完全地塞到孩子手里……每家半个瓜一个瓜,竟会吃上很久……
就算是这样吧,木丹也足足挑了八九筐才送齐了全村,有些人家人口多的,他又悄悄地折回去,在门外再补上一两个。木丹想起来,他母亲刚去世那阵子,他早上打开门,也常常会在门槛外发现人家送来的吃食。这样的情形,现在自己反过来做了,怎么竟还有些难为情似的,毕竟这大棚里出来的瓜,也算不上什么顶好的东西吧。而有些情谊,并不是一来一往可以回报得掉的。
送完了全村,他最后才悄悄地绕到父母的坟上,跪着,用拳头就地捶开一个,红红的瓤像血一样地流出来……吃吧,尝尝吧。东坝最早的西瓜,一辈子里吃得最早的西瓜。他叹口气,跟父母打个招呼。清明,会很忙,我就不来烧纸了……
等到重新回到大棚,木丹还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在地上不再动了,薄膜铺着的地面,热乎乎的,像谁用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托住他的身子。
凤子在一边闷着生气,木丹是送出去近千把块钱呢。见木丹回来,又不想显得那样小气,便找他说话,并且,她突然想起来:咦,木丹,刚才……你自己还没吃瓜吧?我来切一个你尝尝?
木丹不吭声,像是要睡着了。凤子又问他,他才心不在焉地说:吃不吃都一样……我一闻就知道它是什么味儿……再说,我前几天做梦,天天都在吃瓜呢,比谁都吃得早……
可你得当真吃一口才对呀!
不了,真的,一点都不想吃……怎么看着这瓜,我就肚子胀胀的……
真是这样的,说了都没有人肯信,木丹就那样固执着,不肯尝一尝他大棚里出来的头一道瓜。这孩子,就是这样,在小事情上怪怪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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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经纪人带了胖胖的收瓜人来,收瓜人开了辆半新的卡车,上面已经装了一半。看样子是一路收过来的。伊老师也跟着来了,他怕木丹在价钱上吃亏。
这收瓜人显然是健谈的,大概是走南闯北的有些见识,讲话很有气势。他对木丹点点头:年轻人,脑子活呀,你们东坝,也是得换换思路了,不能总守着时辰,到点吃饭,到点睡觉,这样不行的……看人家溱西镇,人家安东镇,与时俱进,整个村子都是大棚,不仅是瓜,还有各样的果树,各样的蔬菜,青椒啊西红柿啊莴苣啊萝卜什么的,家家户户发大财……
乔经纪人在一边帮着腔,点头笑。不知为何,木丹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他径直带了收瓜人到那小山丘前。乔经纪人突然在后面扯扯他的衣服:咦,就这些呀,十亩地呢,你不要留一手,我是跟你说好的,头道瓜我全要……
哦,全在这里了。昨天,给村里人分了一些……
伊老师连忙解释:哎呀,乔经纪人,你不知道,木丹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昨天,他那一下子弄的,总有两三百斤是给大家吃了……您别多心,我亲眼看着的,大家吃个欢喜劲儿、吃个新鲜劲儿呗,您知道,东坝,从前没有长过大棚瓜……
乔经纪人倒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注意地看了木丹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意思。
村里来了几个人一起帮着往车上拾掇瓜。收瓜人则把木丹拉到一边:怎么样?小兄弟,一块九我收了。木丹没有数,看看伊老师。伊老师其实也是纸上谈兵,却还是壮着胆子回了一句,算是“还价”了:我看电视里,人家城里都要卖三块多呢!
饭店里,卖三块八九的也有呢!收瓜人不恼,手里不紧不慢敲着瓜。可是这一路上,从地里到城里人嘴里,你们知道要经过多少道关口?要交多少税费?还要倒着几手?哪一层不要剥个几毛钱?
伊老师抿起嘴,不敢轻易开口,只得一筹莫展地掉脸看看乔经纪人。
乔经纪人拍拍收瓜人的肩膀,说出他的一套老话:大家让一步,大家让一步,哎,人家东坝头一个大棚,头一笔生意,把调子起得高一点……你第一家做得好了,以后不全是你的?你看东坝,现在还全都是黑地裸地呢,等全变成大棚了,我保证把业务全带给你。
他又掉过头来对着木丹和伊老师:行情我是有数的。上面的环节太多,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嫌个小头……我看,两块钱好了,比刚才收的那家还要高五分,基本是清明瓜最好的价了……另外,木丹,我挺喜欢你这小伙子,我的中介费,你知道的,抽他两分,抽你两分,每斤我能赚四分钱……我要让你一分,只收一分。不过下不为例,你后面的瓜,是一分不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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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瓜……后面的瓜……怎么说呢。
清明后面是谷雨,谷雨后面是小满、小满后面是芒种。好像夏天慢慢儿的就快要来了似的。
因为天气开始真正暖和了起来,白天的时候,木丹就把大棚揭出几个角,他的瓜还在一批批地开花结果,仍是那样完美无缺、干干净净、撒娇般的黄……但蜜蜂蝴蝶呀什么的并不往这里飞,它们像是一齐商量好似的,永远只在那无边的天地间纷纷扰扰地飞……因此,木丹的人工授粉还是得做;施肥、顺藤、浇水、打“保果灵”,一样也少不得……
而木丹的瓜,却再也不那么金贵了,像得了头生子的人家,对老二、老三,都有些散漫了;价钱,更像是小孩折的纸飞机似的,斜着往下直冲,从一块五,到一块二,到八毛,现在,只是四毛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价钱,每次起瓜,他都会给各家的孩子们送一些过去,好在价格慢慢地贱了,大家也不要再费劲拉扯了。
送完瓜回家的路上,他会被那些蜜蜂蝴蝶什么的弄得原地打转,脑壳都要疼起来,沮丧地失去方向。他索性把扁担放下来,半个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它们跳着复杂的舞蹈四处乱飞,洋槐花、油菜花、蚕豆花、芝麻花、甚至是狗尾巴花,它们都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停下来,伸出尖尖的刺,一边搓着脚……为什么,偏偏就不到他的大棚里去呢……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也笑不出来。不过,这算是什么事呢,他都没有办法跟谁抱怨,见过谁跟蜜蜂较劲的吗……
也许他得跟他自家晒场上的那些瓜蔓儿较劲。他不知道是谁,其实不会是谁,肯定是凤子,又像往年一样,在晒场边胡乱撒了些瓜籽儿。一直没有人去理会,也没人注意。前几天他无意中一张眼,发现那瓜藤竟已是绕得满场走了。不知为何,这让他有些气恼。这个凤子,还怕今年没瓜吃么。
他瞧瞧那些瓜,已经结了几个,大小不一,样子也不好看……可是他看着,竟有些散神了。
他想起小时候,每到这样的时候,就天天儿地扒着瓜藤,恨不得拿把软尺来量一量西瓜的腰围,看看比上一天大了多少……那瓜,却总是不着急,停住了一样地,慢慢儿地长。木丹总疑心它是营养不够,每次夜里起来小解,他都要站到瓜藤边,举起他的小弟弟,艰难地对准了瓜藤的根部……暮春的夜,略有些寒气,头上总有白白的月光,照得晒场也白白的,像大鱼的肚皮,他一边小便,一边嗅鼻子,就是那么小的一个瓜苗子,他也能闻到它里面香而甜的含蓄味道……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呀,用小便浇呀,终于等到瓜上面有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四周的叶子开始萎黄了……母亲才会允他摘了,为了更加好吃,母亲会把瓜放到桶里,用长长的井绳吊了放到井里……到了晚上,洗过澡,蚊子出来了,萤火虫出来了,纺织娘出来了,他便与母亲开始,用心地吃他们夏天的第一个瓜了……这瓜,是接了地气的,是笑过春风的,是受过露水的,是听过惊雷的,吃到嘴里,跟吃到春夏四时的滋味似的……
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木丹惊异地发现,他的眼中忽然噙满了令人羞愧的泪珠……
他伤心地拖着脚步,往大棚慢慢地去了。那大棚里,有太多太多的西瓜,来得那样轻易,那样不合时宜,而这,竟让他感到特别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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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外面的瓜也开始大量结果上市了,大棚瓜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价格更没有任何优势,或许还是劣势,别人能卖一角,他只能卖七八分,好在,也不多了,都是脚瓜了。脚瓜——这说法真难听,但大家都这么说,木丹也就这么听了。
乔经纪人看木丹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劝导他:大棚瓜都是这样的,只有前几批值钱,到后面,反倒比不过外面的地生瓜……也正常的,凭良心讲,大棚的口味,是怎么也比不过外面的。不仅是瓜,所有那些果物呀菜蔬呀,都一样,再怎么下功夫下肥料,没办法,就是拼不过野地里一天一日按时节长出来……但怎么办呢,现代人越来越馋了呀,越来越急性子了,越来越贪心了,哪里有耐心等那地里慢慢儿地长,哪里肯跟着四时节刻走呢……活该就得花大价钱吃大棚瓜大棚菜呗……你呢,不要为现在的价钱不服气,前面也赚到了是不是……
木丹摇摇头,这位乔经纪人,跟伊老师一样,总以为他是在为价钱闷闷不乐。其实哪里是呢,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
等最后一批脚瓜摘尽,大棚里终于彻底萧条起来,像秋天、像冬天,这一切也比世外来得早。那些瓜藤,弃妇一般,面色委顿,僵硬枯黄,随随便便地满地逶迤着。木丹与凤子用耙子把它们拢起来,成捆成捆地拖到河塘边去晒——晒干了,好做柴火。他们今年没有种玉米没有种棉花没有种黄豆,什么都没种,柴火是有些吃紧的。
木丹尽力掩藏起他的某种悲伤……这些瓜藤,曾经那样毛茸茸的,摸在手上,有些刺而痒,曾经开着许多的花,挂了许多的果……可是,难受什么,所有的作物,不都是这样的归宿么,就跟人一样,来于尘,归于土……但为什么呢,木丹竟感到内疚似的,或许因为,因为现在尚是盛夏,这时节,所有别的瓜蔬作物们,还都绿油油的,风华正茂的!而它们,这些大棚的瓜们,却要这样提前死去了,它们前面最好的日子已经叫木丹给糟蹋了给利用完了吧……
没了瓜藤的畦田光秃秃的,有些难看,从前人工授粉时所挂的红线条现在东一根西一根,上面粘着泥或水,已是很脏了……薄膜已被凤子完全地掀掉收起了,大棚,现在只剩下些毛竹搭成的空架子,搭头处的绳子挂着,有些松动……外面的风与阳光,完完全全地透进来,照着地上的斑驳与狼藉。他们现在可以不用猫着腰了——木丹却仍是习惯性地佝偻着,不安地到处走,用脚四处踢踢,眼睛都没地方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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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老师拿着个旧算盘来了,满脸笑嘻嘻的,看样子,关于木丹大棚瓜的收益,他已在家中预先打过大略的草稿,这会儿来,只为了详细地验算给木丹再看一遍。
这算盘真是太旧了,不知有多少时日没人用过了,有半边的珠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伊老师因陋就简,只局促地挤在四条完整的珠杆上算,每到进位到万,他就要竖起一根指头,放在算盘边上,嘴里自顾提醒着:进一位,我们借一根指头做万位……再进一位,我们借第二根指头……
这样借着指头算了一阵子,从一开始的地租、雇工钱到薄膜这些一次性的投入开始,又再一次地核实木丹这几个月来所花费的农药与肥料,他算得十分的精确,连浇水的管子、小木桶之类都不放过。
——木丹啊,成本一定要算足,收入么,四舍五入、有个大概就可以。他停一停,对木丹强调。但当伊老师问起卖瓜具体所得,木丹一时竟有些茫然,连个大概也说不清楚,凤子在一边轻声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不知哪里翻出个小本子,得意地一页页翻过:哪一日卖了多少斤,单价是多少,中介费是多少,收入又是多少,记得清清楚楚。
伊老师从算盘上抬起头,用他那只不用被借做万位的手指指木丹:一块馒头搭一块糕,你这糊涂虫,幸好娶的是凤子,要别的婆娘,把你钞票卷走了你都不知道……
其实账是很简单的,但伊老师弄得有些复杂了。他先算出成本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成本;算出收入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收入,然后再把两个商相减。
喏,这个,就是你平均每亩瓜田的净收入。他谨慎地抿起嘴,像是机密般地,不愿直接报出那数字,只小心地把算盘转个方向,往木丹面前缓缓地推过去。
陈旧,却依然黑得发亮的算盘珠子,像千百年前的眼睛一样,默默地盯着木丹。木丹竟看得有些吃力了,他小学只读过两年,这算盘上,散落排列着的那些珠子,到底是多少呢?他这样,便是赚了么,他赚得算多么,他赚得算值么……
伊老师收起算盘,他摸摸胡子,运筹帷幄的样子:这个数目,不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所以呢,我看,你明年可以扩大再生产,弄个五十亩,现在都讲究规模化的,那样才能赚得多……而且,我都替你打听过了,现在县里有专门的贷款,无息的,支持大棚户……你要弄得好了,真可以把咱们东坝的家家户户都带动起来,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用一块最大的薄膜,让咱们这里,所有人家所有的地都成为大棚,永远四季如春,永远播种,永远收获……伊老师讲得都动感情了,都诗情画意了。
木
丹却听得有些散神似的,他怔忡地调开眼去,不置可否,好像又回到他从前那种“不开窍”的样子里去了。
明年到底种不种,到底种多少——伊老师这次没有等到立竿见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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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的这天,照风俗说,要啃秋,也就说,要最后一次好好地多多地吃西瓜,跟夏天郑重地道别。
外面下起了雨,嘀嘀嗒嗒地,像一座永远走不完的钟似的。
凤子在家里转了转,突然笑起来:咦,木丹,我们家没有西瓜了呢。不过,吃不吃也无妨……我们种大棚瓜的,哪里还会稀罕这个……再说你,你今年,好像都不喜欢吃瓜了是吧,从头到尾,都没见你吃过几次……这个啃秋,我们倒真可以免了……
木丹正跷着腿躺在床上,神情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凤子的口气里有些故作的不屑,看样子,她其实还是想吃了。唉,西瓜,跟夏天的饭似的,真没听说过谁能吃厌了的。
他看看凤子,不紧不慢地摇摇腿:你到晒场看看,说不定,那里会有几个……
凤子一拍手:哎呀,我倒真差点忘掉,春上我撒过一圈种子的……她冒着雨,几乎是跑着出去,不一会儿,果真抱着两个沾满了泥浆的瓜来,这两个瓜,形状长得不算周正,一个可能还熟过了头。
但木丹见了,倒眼睛一亮,一骨碌从床上翻下身来,麻利地舀了半盆水来,让凤子托住瓜,他们一起站在檐下,细细地洗净了。然后坐到小板凳上,放在矮几上一刀切开。
确实不算太好,瓜瓤可以说是粉红的,但籽倒是分外的黑,水分也足,矮几上流了一摊。
木丹如获至宝,吃得有些馋相,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不错,真不错。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正是他等了一整年的那头一个瓜。
王 松:遇仙桥
舒三决定来遇仙桥时,绝没有想到这里面会暗藏着凶险。这是个细雨蒙蒙的傍晚。雨中的遇仙桥似乎被洇染了淡淡的水墨,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小街上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的。舒三一边走着,发现这雨的颜色有些奇怪,让人联想起从活鱼身上剥下的鳞片。只是这鳞片细如齑粉,在空中弥散着,漂浮着,像烟雾一样浸润出略带腥气的潮湿。
在此之前,舒三是早就知道气摸儿鸡的。只是没有想到,像他这种声名显赫的人物竟然会住在遇仙桥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深处。
气摸儿鸡显然并不认识舒三。但第一眼见到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似乎就颇有几分好感。所以,尽管他的脸上还挂着累累伤痕,鼻孔和嘴角的几缕血迹也还没有揩净,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让舒三走进他这半间木屋,并指了指眼前的一张椿凳让他坐下。但是,气摸儿鸡却并不问舒三的来意,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继续神情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银针。这些摆放在八仙桌上的银针长短不一,细如发丝,看上去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舒三偷眼朝桌上看着。他发现,这些银针也并非毫无瑕疵,比如那根八寸多长一端还用银丝缠出灸环的行针,在靠近针尖的部位就有一粒蝇屎大小的锈迹。这粒锈迹很刺眼,闪动的光泽延伸到那里就突然塌陷下去,如同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洞。气摸儿鸡显然也已注意到了这粒黑洞,他尖起手指将这根银针捏起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向谁解释着说,这根针……嗯,扎过的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一边这样说着,就用右手的食指尖在唇边蘸了些口水,抹到那点瑕疵上。舒三看到,那眼塌陷的黑洞立刻被填平了,随之生出熠熠的光泽。气摸儿鸡似乎很满意,捏着这根银针又欣赏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但鼻孔立刻又被这笑意撕扯得淌出一缕黑紫色的血水。这缕血水很细,在他干燥得已有些发皱的皮肤上像一条蜈蚣似的缓慢爬动着,渐渐扭曲成一条怪异的印迹。
舒三看出来,尽管气摸儿鸡在笑,但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坏。
气摸儿鸡的针灸医术虽然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一个患哮喘病的老太太被那一家的孝子贤孙痛打了一顿。据一个目击患者说,其实那个老太太的死与气摸儿鸡真的毫无关系。当时已临近中午,气摸儿鸡不准备再收诊,但就在他为最后一个患者起过针,正要去洗手时,就见几个人用一块门板抬进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其中一个光头问,谁是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听了立刻皱一皱眉。气摸儿鸡原本姓姬,由于针灸这一行在江湖上称为气摸儿,所以才被人戏称为气摸儿姬,渐渐也就浑叫成气摸儿鸡,这不过是一个绰号,或者说是一个不太雅的混号,气摸儿鸡搞不懂,这个光头男人弄一个这样的病人来登门求医,不叫医生也就罢了,为何张口就叫医生的混号?于是,他看一看这几个来人,又看了看那个光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已经晚了。
晚了?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晚了的意思就是过了时间,不能治了。
气摸儿鸡说着,仍然面无表情。
不能治了?
光头立刻睁大眼,瞪着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不是不能治,从古至今还没有医生不能治的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收诊,你们只能等下午开诊时再来。为什么?光头不解,问为什么。气摸儿鸡觉得这个光头问得很没道理,但看了看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这里已经忙了一个上午,连一口水还没有喝,医生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光头愣了一下,这才缓下口气,朝气摸儿鸡的跟前凑了凑说,只怕我们等得,这病人却等不得,还是烦劳先生抬一抬手,看了病再吃饭,礼金我们加倍就是。气摸儿鸡听了,瞥一眼那个躺在门板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脸色铁青,只有两个鼻翼还在一下一下地微微扇动。
于是点一点头,说好吧。
说罢,便示意将病人抬进来。
气摸儿鸡先为这老太太摸了一下脉相。但这一次,大概是由于他已忙了一个上午,有些头晕眼花,竟真的看走了眼。当他将银针捏在手里,考虑好穴位的配伍时,那老太太的最后一口气也已含在嘴里,接着,就在他落针的一瞬,老太太的这口气也刚好哏儿喽一声咽掉。这一来就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老太太是被气摸儿鸡的这一针给活活扎死的。将这老太太抬来的几个人当即就翻了脸,先是抚尸嚎啕大哭,呼天抢地一阵之后,那光头第一个跳起来,揪住气摸儿鸡的衣领抡拳便打。接着另几个人也都扑过来,拳脚顿时像雨点一般落到气摸儿鸡的头上和身上。气摸儿鸡原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又上了一些年纪,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竟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针下,于是便索性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不躲不闪,不喊不叫,任由那些人来打。据一个当时在场的患者说,那几个人就这样将气摸儿鸡狠狠痛打了一阵,又将屋里的东西砸得稀烂,才抬上那个老太太的尸体走了。
这时,舒三偷眼看看气摸儿鸡。他发现他的脸上虽还有些青肿,但仍很端正,尤其唇角那两缕直直垂下的长须,更透出几分斯文。舒三在心里暗想,这样的一个人,他在挨打时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那脸上的伤痕和血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你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了?
气摸儿鸡突然抬起头,问舒三。
舒三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气摸儿鸡看着舒三,微微一笑。
其实,我早已听说过你了。
舒三连忙站起来,冲气摸儿鸡深鞠一躬。
还请先生……多指教。
气摸儿鸡摆了一下手。
你叫,舒三?
……是。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来意。
先生如不嫌弃,就请收下我吧。
舒三垂着头,小心地说。
那个梅逢春,怎样说?
气摸儿鸡眯起眼,问。
没……没怎么说。
你是在他那里碰了钉子,对吧?
气摸儿鸡又微微一笑。
舒三的脸顿时红起来。
你犯忌了。
气摸儿鸡尖着手指捏起一根银针,吊着眼瞄了瞄,又说,自古郎中与气摸儿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已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就不该再来我这里。
舒三有些疑惑,小心地问,气摸儿……不算行医么?
虽也是行医,但毕竟跟郎中是两回事。
舒三眨着眼想了想,就不敢再多问了。
气摸儿鸡又说,听说,你还想入汗门?
舒三没置可否,只是瞟一眼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的鼻孔里哼一声,说,看来你的心不小啊,这汗门跟气摸儿,就更是两回事了。舒三立刻晓事地说,还请先生指教。气摸儿鸡点点头,嗯一声,显然对舒三这俯首帖耳的样子还算满意,于是不紧不慢地说,汗门虽然是指药行,但江湖上的药行却是另一回事,不仅鱼龙混杂,分的行当也千奇百怪,俗称九金十八汗,各汗与各汗也不尽相同,比如站在街上打把式卖艺兜售大力丸的,叫将汗,卖眼药水的叫招汗,剔牙虫的叫柴汗,在街边摆一溜小口袋,里边装着药须草梗的,叫根子汗,拿几块猴头熊掌当招幌,再弄一些猪骨狗骨骗人说是虎骨回去泡酒的,叫山汗,还有卖鸡血藤嫩海燕儿海马驹子血三七的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忽然沉了一下,问舒三,你怎么想起要做坨汗?
坨……坨汗?
舒三眨眨眼,没有听懂。
哦,江湖上把膏药,叫坨汗。
舒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告诉气摸儿鸡,做坨汗生意只是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气摸儿鸡肯收留,他当然还是想学气摸儿的。气摸儿鸡微微摇一摇头,说,你如果是为坨汗去找梅逢春,那就更错了,汗门原本就没出息,而在汗门中又最属坨汗下贱,当年那梅逢春要不是看清了这一点,也不会改行做郎中。
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三一眼。
其实气摸儿鸡并不知道,舒三在来遇仙桥之前,先去了东街的寿丰棺材铺。舒三的父亲临死前曾将他托付给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因此这几年,舒三也就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来东街问一问常掌柜。常掌柜在这个下午一见到舒三,立刻皱起眉问,你去找过梅逢春了?舒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常掌柜的脸色,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这样晃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想去街上学一门营生?
是……日后也好有一碗饭吃。
去梅逢春那里,能学到什么?
他总是,济生堂的坐堂郎中……
你错了。
错了?
舒三一愣。
常掌柜忽然笑了一下。舒三觉得常掌柜的笑容有些古怪,只是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却仍然一眨一眨地睁得很大,使人觉得,在这笑容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不知……错在哪了?常掌柜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感慨,伸手拍了一下舒三的肩膀说,世侄啊,你爹当年毕竟是我寿丰棺材铺的挂牌木工,看在这个份上,今天我就说你两句,想学正经营生自然没错,但投师最忌不择门,那济生堂的梅逢春也能信得?
舒三有些惊讶,立刻瞪起两眼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哧的一笑,他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舒三想了想,对常掌柜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可是……当初,他用锯末治气鼓的事,总不会是人们虚传的吧?
常掌柜听了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身边的棺材也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这样笑了一阵,才说,世侄啊,江湖上的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舒三张张嘴,把刚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他不明白,常掌柜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梅逢春当初用锯末渣子为人治病的事在宁阳城里是尽人皆知的。那一次是梅逢春的女人死了。据说梅逢春的女人不仅年轻,也很漂亮,所以梅逢春也就伤心欲绝。办丧事那天他来到东街,要寿丰棺材铺手艺顶尖的工匠给摔一口寿材,并说自己备有上好木料,不宜搬动,要请木工上门去做。那一次是常掌柜亲自带着舒三的父亲等人过去的。据舒三的父亲回来说,梅逢春备下的确实是上等木料,不仅厚重,拉一锯竟然满院异香。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汉子来登门求医,说是心口痛,已经吃了多少副药都不见效。梅逢春这时刚死了女人,自然不是心思,于是只给草草地摸了一下脉相,又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末包起来递给这汉子。汉子立刻有些不悦,看了看这包锯末,并没有伸手来接。梅逢春也不解释,将这包锯末放到一边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忙了一阵再回来,发现那汉子仍还没走,就走过来问,还有什么事。那汉子说,先生在拿我开玩笑。梅逢春看看他,很认真地说,我这里正在干什么,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汉子说,你如果不是开玩笑,怎么会拿我当牲口。汉子这样说罢,看出梅逢春没听懂,就指了指那包锯末说,人有吃这东西的吗?梅逢春立刻明白了,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如果信就带回去,用它煮水喝,三天以后不见效再回来。那汉子看看梅逢春,又看了看那一小包锯末,犹豫了一下就还是拿走了。不料他回去之后,用这锯末煮水喝过几天,病竟然真的好了。此事立刻在街上传开,而且渐渐地越传越神,都说梅逢春治病有特异功能,胡乱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可以变成神药。
舒三对常掌柜说,这件事,可是我爹亲口说的。
常掌柜听了点一点头,说对,这倒确有其事。
但常掌柜又微微一笑,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锯末吗?
舒三摇了摇头,它就是再好的锯末,也只是锯末。
你又错了,常掌柜说,锯末跟锯末可大不一样,他梅逢春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那天的事我也在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那寿材用的是沉香木,沉香本身就是一味药材。
舒三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你说……那木料就是药材?
对,常掌柜点点头,专治鼓气郁积,胃脘不畅。
可是……那个人患的是心口痛啊?
心口痛与胃痛,一般人是很难分清楚的。
舒三恍然大悟,随之点点头,哦出一声。
常掌柜又说,世侄记住,好郎中抵不过赖江湖,那梅逢春可是两边都占了。
舒三不想告诉常掌柜,他去济生堂见梅逢春,其实是碰了钉子的。他没有料到,梅逢春虽然只是一个坐堂郎中,却有如此大的架子。当时济生堂里挤满前来求医的人。这些人都围在梅逢春的身边,屏住气息看他为人诊脉。梅逢春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慢得斯理,一招一式都有些拿捏,看上去像在当众表演。舒三在旁边等了一阵,心里鼓了鼓,便硬起头皮挤到梅逢春的面前,向他说明来意。当时舒三的声音并不小,但梅逢春却似乎没听见,仍然微阖双目在为一个生了痈疮的老者把脉。于是,舒三就又将自己已经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梅逢春的脸上似乎慢慢裂开一丝笑纹。
他用眼角瞥一瞥舒三,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以为,长了一颗脑袋就能干这一行吗?
舒三一下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这碗饭虽不算太沉,却不是谁都能端得动啊。
梅逢春摇一摇干瘦的脑袋,目不斜视地说。
舒三咬一咬牙,把心一横,就当着众人给梅逢春跪下了,说,还请先生赏一碗饭吃。梅逢春却似乎视而不见,仍然眯着双眼说,这行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也算得上人中翘楚,不敢说满腹经纶,至少《医宗金鉴》、《甲乙经》是要倒背如流的,人命关天,岂是儿戏,可不是随便谁都敢干的。然后又轻轻把手一挥说,去吧,还是去街上找块地角儿,做点能做的营生吧。舒三却仍然跪在那里,垂着头说,还请先生……看在我爹的份上……收下我。梅逢春淡然一笑说,想起来了,你爹可是寿丰棺材铺的伙计?
舒三说,不是伙计,是木工。
梅逢春立刻感慨地叹息一声,这年月,连做棺材的后人也要来行医了。
就是梅逢春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舒三。舒三认为,梅逢春不肯收留自己也就罢了,但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样说,是对自己父亲的侮辱。所以这时,舒三想了想,就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常掌柜。常掌柜听了立刻手捻须髯哈哈大笑,说他梅逢春只说对了一半,哪天高兴了,我这卖棺材的还要跟他较量一下呢!常掌柜又想了一下,然后很知己地对舒三说,世侄啊,你既然拿我当个长辈,也算瞧得起我,况且你爹在世时又有托付,我就给你指条明路吧。舒三立刻问,您是不是……想让我做汗门生意?
常掌柜有些意外,看看舒三,你真想……进汗门?
舒三说,我曾听人说,坨汗也是无本求利的营生。
常掌柜摇一摇头,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见一个光头男人匆匆走进来,伏在常掌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常掌柜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朝那光头的眼前一抛说,拿去,请几个弟兄吃一杯酒。那光头的手就像一张狗嘴,立刻将那块大洋准准地叼住,说了声多谢就又转身匆匆地走了。这时舒三看着那光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仔细想了一想,一下就想到了气摸儿鸡。
对,就是气摸儿鸡!
常掌柜的一句话,把舒三吓了一跳。
您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点点头,仍然微微含笑地说,俗话说,学会气摸儿,一世坐车,放着这样好的营生你不学,却偏要去找梅逢春做穷酸郎中,岂不是自讨苦吃?舒三听了思忖一下,果然觉得常掌柜的话也有些道理,但再一想又有些担忧,于是说,话是这样说,可那气摸儿鸡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听说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人,给人家暴打了一顿,还险些被弄去吃官司。常掌柜又一笑说,常在河边走,湿鞋的事总是难免的,不过那气摸儿鸡的本事比梅逢春可厉害多了,良禽择木而栖,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舒三说,只怕,那气摸儿鸡也……
你怕他也不肯收留你?
舒三点头,说是。
常掌柜向他招招手,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舒三立刻睁大眼,看着常掌柜问,这样……能行?
常掌柜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当然行。
所以,在这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当舒三来到遇仙桥,就还是在心里暗暗佩服常掌柜。常掌柜果然没有说错,气摸儿鸡比梅逢春平易,说话也和蔼多了。但舒三的心里仍然没底,他看得出来,这一次失手扎死人的事对气摸儿鸡打击很大,尤其在街上当众遭人痛打,这对一个行医者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所以舒三吃不准,气摸儿鸡是否还肯收留自己。于是,他偷眼瞟了瞟气摸儿鸡,刚想再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气摸儿鸡似乎也在想心事,沉默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气摸这一行,也难做啊。
舒三连忙点头说,知道,气摸虽不比汗门,但也有凶险。
摸儿鸡深深叹息一声,你知道就好。
原本想说,可是就算凶险,他也是要做这一行的,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气摸儿鸡打断了,气摸儿鸡说,我是不想再干了,以后准备改行。舒三的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气摸儿鸡看出来,问他,你想说什么?舒三支吾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先生的话自然有些道理,不过……他说到这里,就又把话停住了。气摸儿鸡有些不耐烦,皱一皱眉说,你既然想来我门下,又这样支支吾吾,叫我如何信你?舒三这才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就将常掌柜告诉他的那件事对气摸儿鸡说出来。
舒三说的是西街曹府的事。西街曹府在宁阳城里虽不算太大的宅门,却也是属得上的人家。据说最近,府上的小少爷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请了城里许多名医看了仍不见好,于是已在街上放出话来,说无论谁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曹府愿赏大洋五百。
气摸儿鸡听了舒三的话,沉吟片刻问,你这话,可当真?
舒三立刻点头,说当然当真。
气摸儿鸡就不再说话了。
舒三看了看气摸儿鸡的脸色,又小心地说,我知道,五百大洋先生倒未必放在眼里,只是……如果真治好了这孩子的病,先生在街上的面子也就能转一转了。气摸儿鸡仍然没有说话。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用毛巾轻轻擦了把脸,再转过身时,一张面孔就又重新白皙起来。然后,轻轻咳了一声问,你,当真想学气摸?
舒三连忙用力点头,说想学。
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
气摸儿鸡嗯一声,就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猫皮袋子。他将这皮袋放到灯下,轻轻揭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银针。气摸儿鸡将这些银针一根根地捏起来,小心地看了看,然后才对舒三说,我原本已想金盆洗手,这些年,干这一行已经干累了,也干伤了,现在既然有这件事,就再去看一看,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句话。
舒三嗫嚅了一下,什么话?
一定要对我如实说。
好……好吧。
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没有谁。
没有谁?
我自己。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好吧,我信你。
气摸儿鸡这样说着,窗棂纸突然哗啦一声爆裂开,旋即吹进一股寒气逼人的夜风,一汪清澈的月光也随之涌进来,在气摸儿鸡的床榻上无声地流淌着。
直到若干年后,舒三再想起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舒三想,这感觉应该来自于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就像一片索叶。虽然树叶偶尔也会在树枝上跳跃,却注定要飞落自己该去的地方,只不过或早或迟。舒三想,就从那个夜晚,自己的这片灵魂就朝着应该去的地方义无反顾地一直飘去。
三是第二天一早跟随气摸儿鸡去西街的。从遇仙桥到西街,要经过瘦龙河边。瘦龙河从宁阳城的西北至东南斜穿而过,远远望去,一座城池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割裂开。舒三一边走着,看到河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起一片橙色的光芒。这光芒很刺眼,像血水一样在河床里流动着,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水气。气摸儿鸡却对眼前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不时地回头提醒舒三,那招幌儿一定要展开,否则被风吹皱了,人家会看不清楚。他每当这样说时,也就越发用力地摇动手里的串铃。舒三发现,气摸儿鸡的性情确实有些古怪,他将自己的这爿招幌做得很有特色,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有一根很短的横竿,自上而下垂挂一幅杏黄色的麻布,上写一个斗方“医”字,下面则是恭恭楷楷的几个小字——气摸儿鸡。那一挂黄铜串铃也很别致,摇动起来清脆悦耳,声音一直能传出很远。据说在宁阳,气摸儿鸡的这套行头绝无仅有,所以,从遇仙桥一路走来,就不时有人闻声出来,想请气摸儿鸡去自己家里看一看。气摸儿鸡却一概婉言回绝,似乎这样隆重地走在街上,只是为了告诉人们自己从这里经过。舒三想到气摸儿鸡已是自己的师父,心里便油然也生出几分自豪。
于是他觉得,应该向师父问几句什么。
气摸儿,一定要找穴道吗?
他想了想,这样问。
气摸儿鸡并没有回答,只是停下手里的串铃看看他。
舒三又问,气摸儿时,那穴道……该怎样寻找?
气摸儿鸡将手里的串铃举起来,又哗地用力一摇。
舒三立刻将脖颈一缩,就不敢再问了。
这时已经来到西街上。气摸儿鸡便越发用力地摇动起手里的串铃。舒三看到,前面曹府的大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的头上绾着一个美人鬏,上身穿一件暗紫色滚牙黄边的琵琶襟水袖小袄,一张粉脸上,靠近眉心的地方还有一颗漆黑的美人痣。舒三在心里猜测,这应该就是曹府的少奶奶了。
年轻女人走过来问,这位可是……气摸儿鸡先生?
舒三故意将手里的招幌背过去,反问,你怎么知道?
女人哦一声说,我家老爷说了,别人没这样好听的串铃。
气摸儿鸡点点头说,孩子在哪里,带我去看一看吧。
女人却似乎有些迟疑,睃一眼气摸儿鸡说,小少爷,恐怕还不能见。
气摸儿鸡疑惑,这就奇怪了,郎中治病,哪有不见病人的道理?
女人连忙解释说,是这样,自从曹府放出酬谢五百大洋的话来,全城的大夫郎中连走江湖卖野药的都跑来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应接不暇,老爷一看不是办法,郎中再来就只说病情,先判断一下,看一看真有了意思才让进去。
气摸儿鸡点点头,这样说,你家老爷认为我也是为钱来的了?
女人微微一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个郎中不为钱呢?
接着又说,其实……就算真的为钱……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好吧,既然如此说,也就不必了。
气摸儿鸡说罢,拎起串铃转身便走。
女人一见慌了,连忙上前拉住说,先生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气摸儿鸡这才站住,拂开女人的手说,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女人说,我家老爷说了,先生自然跟别的郎中不一样,所以只要先试一下就可以,我儿子跟小少爷的年龄相仿,这一阵突然肚胀,东西也吃不下,老爷说,先生是气摸高手,治这点小病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先治好了我儿子,再看小少爷也不迟。
气摸儿鸡淡淡一笑说,考我么?
女人连忙摆手说,不……不是这意思。
气摸儿鸡大度地点点头,说,是也无妨。
女人讪笑了一下,就转身走进曹府大门。一会儿,又抱出了一个孩子。舒三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女人只是曹府的女佣,于是问,你就让我师父,在街上给你儿子治病?
女人有些慌了,朝左右看看说,我……我这就去搬一张凳子。
舒三哼一声,发现气摸儿鸡正在看自己,就赶紧把嘴闭住了。
气摸儿鸡走到这年轻女人面前,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约摸只有一岁大,面色赤红,双唇干涩,摸一摸肚子竟然胀得像鼓一样硬。这时女人看着气摸儿鸡的脸色,有些担忧地试探着问,他这样……已经有些天了,先生看,不要紧啵?
气摸儿鸡眯起眼,又摸了一下这孩子的脉相,然后只说了两个字,淤积。
女人立刻说,前几天去济生堂看过了,那里的坐堂郎中给号过脉,也说是淤积,可吃过几副那里开的药,却不见一点效果。
你是说,梅逢春?
是,是梅先生。
气摸儿鸡一笑,就放下搭在肩上的捎马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那只猫皮口袋。舒三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忽悠一下,他想,这女人看了师父的银针一定会吓得叫出声来。果然,气摸儿鸡取出的是一根最长的行针。他先将这根针在猫皮口袋上捋着擦了一下,针体越发寒光熠熠。然后就伸过手去,将那孩子的红布兜肚撩起来,这时才看到,那只雪白滚圆的小肚子已胀得快要爆裂开。气摸儿鸡先是轻轻按了一按,像对舒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讷讷着说,这样的食积只好用对穿了,胃脘透督脉。一边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根八寸多长的行针便嗖地一下扎进去,只剩了一根缠着银丝的针柄还露在外面。那孩子原本还在低低地哼唧,不知是哭还是在呻吟,这时竟立刻没了声响。接着就听那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女人连忙从孩子的背后抽出手来看了看,掌心正有一滴殷红的血珠在轻轻地滚动。她赶紧又将孩子翻过来,果然就见一根针尖已从这孩子的腰后露出来。
舒三心里一惊,暗想,师父把这孩子给扎透了。
关于这件事,舒三始终觉得不可思议。气摸儿鸡虽然算不上是身怀绝技的杏林高手,却毕竟也不是寻常之辈,他既然从一开始就说过要用对穿,心里自然是应该有把握的,可是,这一针怎么就会惹出这样大的一场祸事来呢?当舒三看到,气摸儿鸡将那根粗大的行针像一把短剑似的刺进那孩子的肚腹,接着,那孩子的肚子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蔫瘪下去,与此同时似乎还发出哧的一声,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舒三还是将事态估计得过低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嚎啕声简直就像尖利的风声骤然响起,接着就在一条西街席卷而过。曹府的大门轰地打开了,一群壮汉立刻蜂拥而出,将气摸儿鸡牢牢地围在当中。这时气摸儿鸡已经呆若木鸡,手里仍然捏着那只猫皮口袋,愣愣地站在那里,眼里弥散出一片茫然。舒三觉得师父此时的目光就像他的银针,也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里。
直到师父死后,舒三再想起这片目光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气摸儿鸡最终是自杀死的,一根银针扎进死穴。舒三的心里很清楚,像气摸儿鸡这样的人可以遭人痛打,却不能被人侮辱。曹府的人用来惩罚气摸儿鸡的方法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将那个死孩子绑在他的身后,然后塞给舒三一面铜锣,逼迫他们师徒二人去游街,而且舒三每敲一下铜锣,气摸儿鸡还要屈辱地吆喝一声。这对气摸儿鸡来说当然比死更难以接受。在那个晚上,当气摸儿鸡为自己准备好一切,就在他手持银针将要扎进自己死穴的最后一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舒三问,你……还承认是我的徒弟吗?
舒三跪在师父面前,流着泪说承认,当然承认。
气摸儿鸡说好吧,我再最后问你一次。
他说,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舒三说是,师父放心,我一定说实话。
气摸儿鸡问,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舒三迟疑了一下,说,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
曹府的事……也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是……
气摸儿鸡哦了一声,喃喃地说,果然被我猜对了。
然后,又苦笑一下,这一次,他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舒三没听懂,问,那常掌柜……想达到什么目的?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江湖凶险,你毕竟涉世太浅啊,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我气摸儿鸡虽不算一代名医,在街上也是有名有姓,医生与卖棺材的自古就是冤家对头,所以,我早就料到,那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一直恨我不死。舒三听了这话,立刻想起在常掌柜那里见到的那个光头。他刚要把这件事告诉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却先笑了,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早已猜到了,那一次抬着那老太太来的几个人,应该也是常掌柜雇来的,看来这常掌柜是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啊。气摸儿鸡说着,就已老泪纵横。
接着,他手里的银针一闪,便深深扎进自己的死穴。
舒三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已是晚上。常掌柜显然刚吃过晚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一张红润的面孔在灯下显得摇曳不定。他一见舒三便笑着问,那个气摸儿鸡是否已治好了曹府的小少爷?接着又摇头撇一撇嘴,说,如果气摸儿鸡晓事,那五百大洋也该分你一些才对呢。舒三没有说话,只是朝棺材铺里环顾了一下。他发现常掌柜的棺材铺生意很好,各种形状怪异的棺木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在灯下泛着黑黑红红的颜色。
他慢慢把脸转过来,盯着常掌柜说,你不该这样做。
常掌柜眨眨眼,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怎样了?
你心里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把我当枪使。
把你,当枪使?
你杀了我师父。
气摸儿鸡?你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一下笑了,走到舒三面前说,世侄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误会了,气摸儿鸡的事我确实已经听说了,不过他是自杀,自己把一根半尺多长的鞭杆子针扎进死穴,换句话说,就算他不自杀也该是曹府的人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心里很明白。
舒三瞪着常掌柜,仍然是这句话。
常掌柜沉了一下,问,是不是那气摸儿鸡……临死前跟你说什么了?
舒三没回答,只是直盯盯地瞪着常掌柜。
常掌柜叹息一声,像是满腹委屈地说,好吧,就算那气摸儿鸡是你师父,你们也不过才一两天的情分,可我常寿丰跟你父亲已是二十年的交情了,从还没你的时候,他就在我这寿丰号做木工,世侄啊,该信谁不该信谁,你自己掂量就是了。
舒三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常掌柜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又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舒三说,眼下先说发送我师父。
常掌柜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该接着做气摸儿,倘若再兼做坨汗生意,那就更厉害了,现在气摸儿鸡已经死了,如果一鼓作气再把济生堂的梅逢春打下去,那东西两街再加上遇仙桥,可就属你了。舒三立刻瞄一眼常掌柜,你又想……借我铲掉梅逢春?
常掌柜哈哈一笑说,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具体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一边说着又叹一口气,好吧,气摸儿鸡的这口棺材就算我的吧,谁让他是你师父,你说得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干脆,连纸人纸马一应烧活,我也都送他了。舒三没想到常掌柜会这样慷慨,愣了愣还是有些感动,于是很真诚地说,那我就……替师父谢你了。
常掌柜摆一摆手,谢什么,值不得谢。
然后又问,你现在,打算去哪?
舒三说,先去大和二那里看看。
舒三所说的大和二,是指舒大和舒二。舒大和舒二与舒三是同父异母,所以,舒三自从父亲死后,虽然明知他兄弟两个住在城西,却再也没去走动。只听说他二人合伙开了一爿估衣铺,生意做得还算红火。舒三这一次不想再听常掌柜的主意。他很认真地想一想,觉得常掌柜这几年从未给自己出过什么正经主意。于是,就决定去找大和二。
舒三来见大时,特意装了一蒲包糕点。他还记得,大最爱吃城里“稻香村”的马蹄酥。让舒三没有想到的是,二刚好也在这里。于是,舒三就向大和二如实说了自己的处境。大和二很认真地听他说完,大说,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已知道了,那个气摸儿鸡确实死得很惨,只是最后曹府的人竟没再为难你,也算万幸了。然后又说,你不该跟那个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搅到一起,爹在世时就曾说过,那个人不地道。
二也说,他表面忠厚,其实贼人傻相。
舒三听了只是点一点头,却也并不想说常掌柜的坏话。他想,不管常掌柜的人品好与坏,师父的寿衣棺木乃至一场白事毕竟都是人家出的钱,只冲这一点,就说明常掌柜这个人还算仗义。大却摆摆手说,你不要相信他,做棺材生意的有几个不说鬼话,表面看着仗义疏财,其实说不定揣的什么心思,总之这种人狡猾得很,如果没什么企图是决不肯为谁花钱的。二把话接过去说,你今天既然来这里,就说明还拿我和大当哥看,这样做就对了,咱们毕竟是自己人。大也说,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在跟二商议,眼下估衣铺里刚好有一宗大买卖自己撞上门来,雇外人又不放心,有你一起干就行了。
大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与二交换了一下眼色。
然后,大又咳了一声,才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虽然这几年咱没联系,但亲兄弟毕竟还是亲兄弟,自己人做事,我和二的心里也塌实。
舒三听了大的话,心里顿时暖了一下。
接着,大跟二才告诉舒三这是一桩什么买卖。舒三听了立刻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心也一下悬到喉咙口。他没有想到,原来大和二竟然一直在做死人的生意。舒三生性怯懦,从小最怕死人。他想对大和二说,这种事,自己恐怕是做不来的。
但是,话在肚子里鼓了鼓,最后说出的却只是一个嗯字。
大点点头,又说,这一回的生意确实很大,眼下城外正在开战,天南地北的军队都集中到这里。二也说,这两天不知从哪里开来一支军队,说要补充兵员,军需又一时出现空缺,就来咱的估衣铺想买八十套估衣,因为要做军服用,所以最好是清一色。
大将手里的烟头朝桌上一按说,这可是笔无本求利的生意。
二说是啊,正因为无本,也才有很大凶险。
舒三没有说话,心里仍在踌躇。
二已从舒三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便说,你只要跟着就行,不用动手。
舒三又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于是,朝大和二点一点头。
当晚,舒三就跟随大和二来到城外。
夜晚的城外有些荒凉,风中好像飘浮着一股甜丝丝的腥气。泛白的月色泼洒下来,将荒草和沟壑都映得雪亮。舒三跟在大和二的身后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就看到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像破口袋似的堆在一起,一眼望去,被月光映得白惨惨的。舒三的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正走着,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一颗人头。这颗人头是从脖颈处被斜着砍下来的,那显然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大刀,刀口干净利落。此时,这颗头颅正龇牙瞪眼地看着舒三。舒三只觉嗡的一下,连忙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这时,大和二已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大回头对舒三说,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又听二说,军服都是九成新呢,当估衣卖太便宜了。
然
后,大和二伏下身去,接着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翻弄的声音。舒三突然觉得自己很厌恶这种声音,接着就有些想吐。他借着月色再朝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里,前后左右都是尸体。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猛地一跳朝这边扑过来。他吓得赶紧缩起脖颈,险些叫出声来。
接着就听到二在前面低声说,接住,装进口袋。
舒三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扔过来的是一件军服,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一晚直到后半夜,舒三和大跟二才从城外回来,每人的身上各背了一只湿乎乎的大口袋。回到铺子里将这些衣服稍加整理,大和二就装到一辆平板车上。舒三这时已经要崩溃了,歪在角落里不停地呕吐。大走过来说,天马上要亮了,得赶紧去河边。
二也说,弄了这样多带血的军服,白天是不敢去洗的,搞不好会出事。
大又看看舒三,说,这种生意就是这样,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舒三扶着墙壁站起来,硬撑着点点头说,我……能行。
那个叫曹司务长的中年男人是在第三天下午来到估衣铺的。当时舒三刚将所有的衣服叠平整。这些被叫做估衣的军服都已洗得很干净,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阳光气味,有枪眼或被刺刀扎破的地方也都已经补好,看上去不仅齐整,也显得一派簇新。这时舒三一回头,就用眼角瞥见了曹司务长。由于曹司务长是背光站着,眉目就显得有些模糊,脸上只剩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舒三觉得这轮廓的形状有些奇怪,像一只吊着的鸭梨。
接着,这鸭梨问,你是新来的伙计?
舒三仍然低着头,没回答。
曹司务长就走过来,拿起一件军服抖了抖说,二位舒掌柜真不愧是开估衣店的啊,说八十套就是八十套,说清一色就清一色,你这估衣铺怕是消灭了一支军队吧?
这时大已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曹司务长嘿嘿笑了两声。
曹司务长掏出一摞大洋,哗啷一响递到大的手里,笑着说数一数。大接过大洋点点头说,你曹司务长办事,向来不会错。曹司务长说,加上前次定金五块大洋,总共是十块,咱们两清了。大将大洋哗地朝上一抖,又接回到手里说,这八十套估衣您点好,两清了。曹司务长点点头,朝门外一挥手,几个扎绑腿的大兵就走进来将衣服搬走了。这时,曹司务长突然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舒三。他走过来很认真地朝他端详了又端详,忽然扑哧笑了。
曹司务长说,你不是那个气摸儿鸡的小徒弟么,怎么又跑到估衣铺来了?
舒三看看这个曹司务长,也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曹司务长问,你不认识我啦?
舒三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曹司务长说,气摸儿鸡扎死的是我侄子,想起来了?
舒三这才猛然想起,那天出事以后,从曹府大院出来的人里确实有一个穿军服的。这时大和二赶紧走过来。大说,这是我家老三,以后还请曹司务长多关照。
二也说,自从那一次他就不干气摸了,眼下在店里帮我和大做。
舒三的心里立刻又感动了一下。他觉得大和二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到了关键时刻真有兄弟情意。曹司务长哈哈一笑说,好啊,这就对了,做点正经生意,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是死有余辜,他自杀算是便宜了,要依我的脾气……曹司务长说着哼一声,就走到舒三跟前,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往后就在这里好好儿干吧,估衣行可是好买卖,无本万利啊。曹司务长这样说着又掏出几块大洋,回头扔给大说,舒掌柜,再给你一宗大买卖吧!
大连忙接住钱问,还要八十套?
还要八十套!
照这回的成色?
就照这回的成色!
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这是定金!
大连忙说,那就多谢曹司务长了。
曹司务长摆摆手,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这可是军需品,真延误了不光是你们,连我也要掉脑袋呢!说罢,就鼓起两腮打着口哨走了。
舒三发现,其实有钱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这一笔生意做成之后,大给了他三块大洋。大向他解释说,三块大洋已经不少了,你刚见到钱,头一脚不能抬得太高,否则会觉得钱来得太容易,日后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舒三也觉得,三块大洋确实不少。这些年,他的手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他第一次知道,三块大洋的分量竟然如此沉重,装在兜里不仅当当地响,还坠得人浑身难受。所以他想,为了省心,还是应该早一点把它们花出去。
这天下午,舒三一个人来到大街上。
他在心里盘算着,用这几块大洋干点什么。
舒三先是在街上转了一阵,忽然感觉人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低头看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身上衣服的缘故。舒三来估衣铺时衣服已经很破旧,所以这一次,他就特意为自己挑了一套囫囵些的军服穿在身上。虽然是小号的,但仍然显得有些大,走在街上被风一吹就像是一个高跷人。正在这时,他忽听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竟是梅逢春。舒三过去一向对梅逢春很尊敬,觉得他不仅医术精湛,人品也很端正。但自从那一次去济生堂碰了钉子,他对他的看法就有了一些改变。舒三觉得尽管自己是去拜师的,梅逢春也没理由对自己那种态度,更不该当众挖苦自己。舒三觉得梅逢春这样做,有失他一个名医的风范。
于是这时,舒三就低下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梅逢春却拦住他,笑笑说怎么,不认识啦?
舒三只好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梅逢春。
梅逢春打量了一下舒三,开玩笑地说,几日不见,吃军饷了?
舒三想说,你梅逢春不肯收留我,自然有人收留,人走时运,瓦有阴阳,日后谁比谁高还很难说呢。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再跟梅逢春说话。
梅逢春说,我听说,你去了西城的舒记估衣铺?
舒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勉强吐出一个是字。
梅逢春嗯一声,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人不能心气太高,一高就要出事,当初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要不是心气太高也不会闹出后来的事情,所以,唉……梅逢春似乎欲言又止,摇头叹息一声,就不说下去了。
舒三看出梅逢春还有话没说出来,就问,你,什么意思?
梅逢春咳一下说,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死的。
当然是自杀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自杀呢?
舒三张张嘴,一时回答不出来。
梅逢春朝左右看了看,又向舒三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当初为西街曹府的小少爷治病那件事,可是你告诉他的,可你又是听谁说的呢,如果你那一次不去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他原本已想洗手不干了,倘若果真如此,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舒三想了想,有些明白梅逢春的意思了。
但梅逢春连忙摆手说,你可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跟人打交道,处处都要留心,哪怕是世交,说不定也会往火坑里推你呢。梅逢春说罢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但走出几步又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汗门生意吗?
舒三没回答,摸不清梅逢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梅逢春说,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当年就是从汗门出来的,那时候,他做坨汗生意在这宁阳城里还很有些名气呢!
舒三听了,立刻吃惊地睁大眼。
舒三第二次跟随大和二出城弄衣服,感觉就已好多了。那是一个沉闷的夜晚,大地蒸腾着潮湿的气息。几片薄云飘来飘去,将微弱的一点月色遮得若明若暗。舒三一边跟在大和二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心里就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暗暗宽慰自己,不会出事的,干这一行只是跟死尸打交道,只要不碰上活鬼就不会有什么凶险。城外的瘦龙河边刚又打过仗,岸坡的草丛里还在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刺鼻的硝烟气味将血腥气掩盖下去,这多少让舒三感觉放松了一些。远处有几只幽灵似的野狗在来回游荡。舒三朝那边看一看想,那些野物面对这样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大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它们肯定弄不懂在这些死人中怎么会有三个还在走动。舒三看一看前面的大和二,不禁想起传说中的诈尸,渐渐就觉得他们的身影有些飘忽不定,似乎真像了两具幽幽行走的尸体。
大和二又走了一阵,终于在前面停下来。
大压低声音说,就这里吧,这里的还囫囵一些。
二应一声,就和大一起伏下身去开始翻弄起来。
也就在这时,舒三突然听到从大那里传来一阵可疑的声响,像是撕扯扭打的声音。大一边用力,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二!快……快来帮我一把!
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
舒三看到,随着这一声闷响,前面突然闪出一道电光石火,跟着,大的头颅就像一只猪尿泡似的爆了,转眼间爆得无影无踪。大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体仍保持着那样弯腰的姿态,脖颈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了,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脖腔。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朝前一扎就倒下去。二站在大的身边,自然看得更真切,他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舒三借着昏暗的月色,看到了二的脸,那是一张由于惊恐扭曲得非常难看的脸。
与此同时,枪声又一次响了。
舒三看到,二的那张扭曲的脸转眼间就不见了,化成无数碎块朝着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飞去。但二仍然执著地跑着,一直跑到舒三面前,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舒三也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舒三发现,二的脑袋连同脖子已经都不见了,只剩下非常平展的两个肩膀,中间还像喷泉一样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水。
舒三稍一松手,二就绵软地瘫倒下去。
舒三放下二,径直朝着前面枪响的地方奔去。他看到,地上正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向前蠕动。舒三来到近前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正握着一只奇大的手枪,拖着两条伤腿艰难地向前爬着。就在他回头的一瞬,舒三看到一张可怕的面孔,他大概被刺刀扎瞎了一只眼,脸上糊满黏稠的血浆,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咯咯地抖动着。
舒三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蛇似的爬走了。
在这个可怕的夜晚,舒三不知自己是如何将大和二的尸首从城外弄回来的。大和二原本都很瘦,但死后却重得难以想象。舒三弄不懂,他们的重量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舒三先将这两具已经没有头颅的尸体草草整理了一下,又为他们擦净身体,换上衣服,摆上床板停放起来,然后就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
常掌柜正蹲在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小心翼翼地刷桐油。棺材铺里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油木香气。常掌柜一回头,看见了浑身血污的舒三,就放下手里的油桶慢慢站起来。舒三走到常掌柜的跟前,愣愣地沉了一下才说,大和二……都没了。
没、没了?你说他们都没了?
常掌柜大吃一惊,瞪起眼问。
舒三点点头,说是……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夜里,刚把他们从城外弄回来。
是遇上活尸了吧?
舒三点点头。
常掌柜摇头叹息一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家大跟二的胆子也忒大了,那死尸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扒的?舒三低着头,没吱声。常掌柜又说,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这次用棺材可是要花钱了,如今生意难做,城外虽说天天死人,可买得起棺材的却没几个。
舒三说,钱我当然是要付的。
常掌柜似乎觉出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缓了一下就又说,好吧,那就只收个本钱吧,看在你爹当年的情分上,我不仅送他兄弟二人纸人纸马一应烧活,索性就再送一场白事。
舒三说,那就多谢常掌柜了。
常掌柜说不用客气,我跟你家是世交,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发送了大和二,常掌柜拉舒三到瘦龙河边的临月轩吃了一顿饭。两人对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前,都不太说话,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喝酒。窗外的河水像中药汤,在夕阳的余辉里泛着黏稠的波光。常掌柜看一眼舒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舒三喝一口酒,心灰意懒地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能有什么打算。
常掌柜问,你不想……接手那爿舒记估衣铺?
舒三摇头说,这一行,我是不想再做了。
常掌柜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感慨地说,要说起来,咱叔侄俩也是扯不开的缘分,当年你爹就是躺着我寿丰棺材铺的棺材走的,后来是你师父,这一次又轮到你家的大跟二,他们四个人的四场白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舒三点点头,说是。
常掌柜瞟一眼舒三,忽然笑笑说,我知道,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舒三说,就冲这几场白事,我也相信你常掌柜不会害我。
常掌柜点点头,嗯一声说,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思也就算没有白费。然后顿了一下,又说,那我就再多一次嘴,我记得,你曾说过想做坨汗生意?
舒三说,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常掌柜说,现在做,也不晚。
这时,舒三突然想起梅逢春说过的话,就试探着问,您也懂坨汗?
常掌柜一下笑了,说,我知道,梅逢春告诉过你,我也曾是坨汗门里的人。舒三脸一红,立刻有些尴尬。常掌柜说,他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做过坨汗生意。
舒三问,可后来,为什么又……
常掌柜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其实做汗门跟开棺材铺是一回事,棺材对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而且是最管用的一味药,人这一辈子,最后谁又离得开这味药呢?
就从这一晚,常掌柜开始为舒三讲有关坨汗的事。
常掌柜说,坨汗虽然只是汗门的一个分支,却也有自己的行规,分火做和水做,火做是指开一爿药铺,卖的也是正经膏药,这种膏药多使用上等的桐油和黄丹,再投足各味药材精炼精熬,待熬成膏油之后摊到一块麻布上,内行人不用贴,用眼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好药。但所谓坨汗,通常却多指水做。水做就不用上等黄丹了,普通黄丹也不用,只把桐油和松香熬在一起,再胡乱投些药材,或者干脆一点药材也不用,终归用与不用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只要颜色对,摆在街上一样的好看,也一样会有人买。
常掌柜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
行医最怕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人?
舒三摇摇头,说不知道。
常掌柜说,一种是济生堂的火做,另一种就是遇仙桥的水做。
舒三问,你是说……梅逢春和气摸儿鸡?
常掌柜微微一笑,点头说对。
舒三问,这两种人,有什么可怕?
常掌柜说,梅逢春在西街上有一个绰号,叫梅半仙,他这绰号的由来不言而喻,自然是生意做得太实在,号脉用药直来直去,从不搀一点虚假,但日子一长总难免失手,一失手也就没了退路,行医是人命关天的事,稍有差迟谁会善罢甘休?气摸儿鸡的气摸则又太虚,虚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舒三听得似懂非懂,想一想问,行医……也能搀假?
常掌柜说,行医之道,就在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舒三听了想一想,却还是不得要领,于是问,如何才能有真有假?
常掌柜微微一笑说,这个么,就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
舒三直到真正做起了坨汗生意才发现,其实人干哪一行,都是天生注定的,只要选准了,做起来并不费力。舒三绝没想到自己做起坨汗生意,竟会如此的轻松自如。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前世是不是曾做过这一行。他的坨汗生意既不火做,也不水做,或者说既是火做又是水做。他将气摸儿鸡当初在遇仙桥的那半间木屋收拾出来,按着常掌柜的意思,字号取名就叫“遇仙桥”,雇了一个伙计看柜卖药,自己则每天去西街口,在离济生堂不远的地方摆起一个膏药摊。常掌柜特意告诉舒三,水做的生意之所以比火做有优势,就在于能放开嗓子吆喝,开药铺的自然无法上街叫卖,摆摊却可以,而且还能吆喝得随心所欲。舒三的嗓音颇具特色,嘹亮中微含沙哑,听上去很有磁性。据街上一个唱大鼓的艺人评价说,舒三的嗓子叫“云遮月”,不仅好听,也少见,在街上很能打远儿。舒三吆喝的内容也与众不同,有些像戏曲中的韵白,听起来一波三折很有意味:各位,神仙难辨丸、散、膏、丹!都是膏药一张,熬炼各有不同,上乘坨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药一百四十四味草药,细研细磨精熬精炼七七四十九天!专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跌打扭闪风湿麻木,胃脘不舒消化不良,小肠疝气内痔外痔,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咳嗽痰喘肺痨咯血……舒三的吆喝不仅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也日臻成熟日臻完善,渐渐地就形成了像歌唱一样的风格,这种风格既保留了鲜明的江湖气,又形式新颖颇为别致,因此不仅吸引人们的耳朵,也很是吸引人们的眼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街上飘着淡淡的柳絮。舒三来到街角,刚将药摊铺展开,就见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瘫痪病人从济生堂里走出来。那瘫痪病人是一个妇女,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舒三朝济生堂瞥一眼,想了想,就朝那汉子招一招手。汉子先是有些犹豫,但迟疑了一下,就还是朝这边走过来。舒三看看他背上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治骨伤风瘫,可不敢乱投医啊。他一边说着,就见梅逢春已从济生堂里走出来,正朝这边翘首看着。于是又说,如今名医满街都是,但真能看病的却没几个,恐怕多是空有虚名呢!
梅逢春一听这话,一边朝这边走着,就冷冷一笑说,可是要论沉疴痼疾,又岂是江湖郎中能治得了的,搞不好被人家逼着去游街倒是小事,真延误了病情,可就人命关天啊!
那汉子看一看梅逢春,又看看舒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舒三也笑一笑,对梅逢春说,好吧,你今天既然过来了,我就在你这名医面前请教请教,不过有话在先,倘若我今天治不好这病人,从此就关掉“遇仙桥”,我舒三也决不再做坨汗生意,但如果治好了,你梅先生怎么说?梅逢春略一迟疑,一咬牙说,好吧,如果你今天治好这病人,我梅逢春就离开济生堂,从此不仅不在这里坐堂,也决不再上街。
舒三点点头,说好,就要你这句话。
然后又转身对那中年汉子说,你把病人放下。
这时街上已围过很多人,都在伸头等着看热闹。
梅逢春讪笑着说,看来今天,我真要开一开眼了。
舒三没再说话,先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那病人的两腿,又试着弯了弯,让病人用一用力,然后问,
你刚才去济生堂,医生看了怎样说?
那女人说,说是经络已经断了。
汉子也在一旁说,是啊,说这两腿都已残了。
舒三便不再说话。他先取出一张媒子纸,点燃,烤软两帖膏药,然后小心地贴在病人的两条腿上,又凑到这病人的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担心,你这两条腿并无大碍。
那女人听了立刻睁大眼,瞪着舒三。
舒三的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许多意思,既可理解为是在安慰病人,告诉她腿上的病并不严重,又可理解为是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知道,其实她还可以走路。那妇女听了舒三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贴在自己两条腿上的膏药。事后她对街上的人说,就是因为这一看,她立刻觉得两条腿轰的一热,似乎顿时就有了气力,也有了信心。
这时梅逢春也走过来,伸过头来看一看,揶揄地问,已经、治好了?
舒三起身倒退了一步,两眼盯住这女人说,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那女人看看舒三,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舒三伸手示意,又说,站起来。
那女人浑身一颤,两腿动了动,竟真就慢慢地站起来。
舒三又说,你走吧,现在可以走了。
那女人显然不敢相信,跟中年汉子对视了一下。
舒三又说,你现在只要走了,我分文不收你的。
中年汉子和这女人立刻问,你这话……当真?
舒三微微一笑说,当然当真。
那女人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了。
梅逢春是两年后死的。直到临死前,心里仍在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让人把舒三请来。这时的舒三已将济生堂吞并,“遇仙桥”的生意也做到西街上来。梅逢春看着站在自己病榻前的舒三。舒三的身上披着一些雪片,那些雪片融化着,似发出丝丝的声响。梅逢春发现,虽然舒三的脸色被冻得通红,却掩盖不住有些灰暗的气色。但此时的梅逢春已顾不上这些,他气息奄奄地问,你那膏药……果真有那样的神效么?
舒三淡淡一笑说,你如果相信,它自然就有。
梅逢春的嘴角向两边撇了一下,干枯的双唇立刻爆起一些硬皮,他说,我行医这些年,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像杏林中人说的话。
舒三说,你现在如果相信,可以试一试。
梅逢春立刻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舒三问,你找我来,就是想问这件事?
梅逢春说,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舒三说,你说吧。
我死后……不想用寿丰棺材铺的棺木。
这就难了,舒三说,在这宁阳城,哪里还有上好的棺木?
我宁愿用草席卷了,也不用他……梅逢春说到这里,就只剩了一丝游气,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又说,你也要当心,不要再走我和气摸儿鸡的老路……
这样说罢,两腿用力一蹬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舒三染病,是在梅逢春死后的第二年。
他的病似乎来得很缓慢,待发现时,那条“云遮月”的嗓子就已彻底哑了,说话势如破竹,听上去能分出无数个岔来。夏天一过,他就开始不停地咯血。他最后一次上街,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漫天撒下阳光的金黄。撂摊之前,他先去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弯了一下。常掌柜的生意这时也已做得很大,棺材铺的门面比过去扩展了很多,里里外外摆着各色上好的棺木,看上去很是壮观。常掌柜一见舒三就关切地问,你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上街?
舒三没说话,只是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觉出舒三的脸色不对,就问,你有事?
舒三说,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讨一贴真药。
真药?常掌柜笑了,你用我的药,已将近一年,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舒三盯着常掌柜,沉了沉说,这话,该我问你。
常掌柜听了突然一愣。舒三没再说话,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又被常掌柜叫住了。常掌柜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你舒三如今已是街上有名的坨汗三,再来问我讨药,倘若被人知道是要笑话的。这样说着,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你等一等。说罢就转身进里面去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个纸包递给舒三。
常掌柜叹一口气说,既然你要,就拿去吧。
舒三刚要伸手来接,常掌柜又把手闪开了。
先说好,这贴药……可是你自己来要的。
舒三点点头,接过纸包,打开看了看,果然是一贴膏药。这贴膏药很厚重,膏油漆黑发亮,在秋天的太阳下闪着狰狞的光泽。他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寿丰棺材铺。
舒三来到西街,抬眼朝远处望去,秋天的景色很好看,一缕微风吹来,拖得几片树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铺开药摊,用尽气力吆喝道:神仙难辨丸、散、膏、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沉在腹腔深处,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于是,又硬挺着喝道:咳嗽是肺的病,肺是人的命!肺有两耳八扇,四扇朝前四扇朝后,耳有六十四管,肺管不动不咳嗽!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白痰伤肺,黄痰伤肝,风泡儿痰是心中火,水青痰是肾中寒!咳痰不怕一大片,就怕痰里带血线!散开叫天女散花,连着叫金丝吊蛤蟆……
舒三喊得很英勇,也颇具感染力,街上的人们知道舒三今天要当众为自己治病,便都闻声赶来围观。这时,舒三的额头就已浸出一层油汗,汗滴在阳光下闪着虚弱的光泽。他稍稍定一定神,就从怀里取出了那贴膏药。也就在这时,他忽听有一个人在轻轻地叫自己。于是抬头看去,就见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那男人说,你不要用这贴膏药。
舒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又似乎飘忽不定。他想看一看这男人的脸,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无法看清楚。于是,他便不再理睬这个男人。
那男人又急急地说,你……不要用!
舒三低着头,已将膏药小心地揭开。
男人又说,你……不要用,真的不要用……
舒三点燃媒子纸,慢慢将膏油烤化,然后当众脱掉上衣,就啪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那男人看着舒三,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舒三突然发现,他的身形竟有些像梅逢春。他立刻踮起脚,朝人群的外面望去,那男人却已消失在满是金黄的街上。接着,舒三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像雾一样喷出来……
曹桂林:婚变
1
周铁球准备去车站接妻子小妮时突然接到王红伟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亮着嗓门说,老周啊,我给你透露个信息你可别着急,你那个事……玄乎啦。听得出,话里有一股很浓的挑衅味道。当时周铁球想问是什么原因的时候王红伟已把电话挂了。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是个狗娘养的。周铁球的突然愤怒,把他的兵小李子吓了一大跳。小李子说,队长,你有事我去接嫂子吧。周铁球还在气头上,骂道,你懂个屁。然后大嗓门说,开车。车刚开出几十米远,周铁球又说,停车。车“吱”的一声停了。周铁球勉强挤出几分笑模样对小李子说,没你的事了,下车。
当周铁球从车站把妻子小妮接到了部队临时来队家属房的时候,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一年多没见面,小妮有说不完的话,她一路春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家里发生的事情。可周铁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就连五岁的女儿叫他爸爸他都没听见,他心里想,要是真像王红伟说的那样,事情可就糟了……
回到家,小妮草草洗了一把脸,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周铁球。她在等待着丈夫的拥抱,亲吻。她知道丈夫的习惯。平时无论是丈夫回老家,还是自己来队探亲,一见面,丈夫总是要在第一时间和她温存一番的。这次,周铁球却没有,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着闷烟。他不是不想,他的心思没在那儿。小妮觉得十分蹊跷,就想问问丈夫。这时周铁球的“小灵通”响了。是仓库的刘政委。刘政委很客气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周铁球正想找刘政委问个究竟呢。他猜想,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看来王红伟说的话有点影儿。周铁球家属随军的报告已在三个月以前报到上级机关了,据说很快就要批下来了。
周铁球静静神,闭住呼吸,整整军衣,在刘政委办公室的门口很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刘政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政委说着“请进”就亲自开了门。
刘政委脸上堆满了笑,他先给周铁球让了座,又递了烟,还倒了茶,这种情况,倒像是周铁球是首长刘政委是部属一样,让周铁球心里生出几分感动。刘政委先问了周铁球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并充分肯定了他最近的工作成绩,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铁球,最近有什么想法?”
周铁球本来想问他家属随军是不是没被批准,但他并没有这么说。他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他不希望像王红伟说的那样的结果发生。他想,刘政委是一把手,是管干部的一把手,他答应过的事不能不算数吧。想到这儿,周铁球就只说最近物资收发频繁些,别的什么都没说。刘政委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地说:“那就好”。
刘政委说了“那就好”之后就沉默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定格在那儿。周铁球也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刘政委说出他所期盼的结果。此时,办公室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凝重,周铁球的思绪不免有些乱,心里敲着小鼓,咚咚的,他的眼睛不敢看刘政委,却看墙上的地图,还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刘政委又递给周铁球一根烟,而且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刘政委是从来不抽烟的,他突然点燃一根烟的举动实在令周铁球感到惊讶。周铁球想,刘政委抽烟的举动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刘政委把烟堵在嘴上轻轻地抽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站起来,喝了口水,然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低着头,在地下像是数着步子似的走来走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或者说想给周铁球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似的。
周铁球看出了刘政委的心思,当时他判断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而且很可能出了问题。周铁球性子急,刘政委的样子使他更急,他说:“政委,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刘政委又转悠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说:“铁球啊,今年的干部转业工作有动静了,”刘政委停了一下又说,“按说呢,这件事不应该早告诉你……”
周铁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脑子立刻高速运转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周铁球是有思想准备的。他非常清楚眼下部队正在进行大裁军,这是历史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家属孩子随了军,转业也就算了,起码弄个城市户口。自己是顶着高粱花子走出那片黄土地的,还当了个军官,国家也对得起自己了。周铁球想到这儿,就站了起来说:“是不是让我转业?”刘政委摆摆手,示意周铁球坐下。周铁球没有坐,还是直直地站在那里。刘政委继续说:“据说今年转业干部的任务很重,原先确定的人员也有变化,”刘政委看了周铁球一眼说,“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这时周铁球才彻底明白了刘政委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他说:“我家属随军的事呢?”刘政委像是没听见周铁球的话似的说:“至于谁转业谁不转业还没有最后决定。再说了,谁转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那得库党委研究。”刘政委毕竟当了多年政委了,对大的原则问题还能把握得住的。他停了停又说:“至于你家属随军的事,我想问题不会太大……”
刘政委这么一说,周铁球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因为,在年初确定转业干部的时候,刘政委曾对周铁球说,你是咱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谁转业也不会让你转业。再说了,你家属还没有随军,咱仓库有这个好传统,牵扯到个人实际问题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会妥善解决的。刘政委说了这话之后心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心里明白,政治处王主任那一关是有很大阻力的,有几次王主任在和他研究干部问题时,曾流露出要处理掉周铁球的想法,说,像周铁球这样整天挑领导毛病的人不能用。而刘政委对周铁球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了解周铁球,他认为,周铁球的业务能力在仓库是数一数二的,离了他,仓库的业务不能说就瘫痪了,但肯定是损失严重。但现在看来,刘政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并没有把话说死。
这次谈话,使周铁球心里着实踏实了一阵子,可没过几天又从老乡嘴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总的意思是:周铁球不仅家属随不了军,而且还得转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老乡说,是从王红伟那儿听说的。又是王红伟,周铁球想。
王红伟和周铁球是搭档。他们所在部队是一个军用仓库,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就建在京西的大山里,主要任务是负责军用物资的保管收发,每年大约有几十万吨的物资进出。周铁球是这个仓库物资保管队的代理队长,副营职,目前主持工作。王红伟是副队长,也是副营职。王红伟从野战军调来不到两年。年初已经决定了他转业。自从确定了王红伟转业之后大半年了,他基本上没上班,到处找门路,拉关系。自从政治处王主任调来后,王红伟与王主任打得火热,整天吃吃喝喝。他们一见面就攀上老乡关系了。据说,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从王红伟会写几句诗歌开始的,王主任很器重王红伟的“才华”。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找到刘政委,他要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刘政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说,你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只要在我权限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帮忙的。当然了,如果你有熟人或者和上边有什么关系,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我也可以给你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刘政委这个态度让周铁球很失望,很生气。周铁球说:“反正我家属随不了军我是不转业的!”当周铁球和刘政委争论的时候,政治处王主任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喝水杯子,两个手捧着,摇晃着矮小的身子,轻轻地“吸溜”一口茶,撩了一下他那发亮而并不乱的头发,以领导的口气说:“周铁球,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
王主任是半年前从上级大机关调来的。他对周铁球的印象十分不好,因为王主任调来不久,周铁球就和他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交锋。最突出的就有两次。
一次是业务上的事。原先,库区的西侧有一个五六百平方米的场地,水泥地面的,是个铁皮焊制的大棚,是临时存放周转军用物资用的,紧靠着火车停靠站台,物资来了先卸到大棚,再检查验收,然后入库。发送物资时,把物资运到大棚里进行保养,再直接装火车,很方便,又能挡风又能避雨。一次王主任在库区溜达的时候,对这个物资收发大棚发生了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咂巴咂巴嘴说,这么大的场地,实在是浪费,不如搞成绿地。当时周铁球就提出了异议,说,这样会影响军用物资的收发。王主任一听就来了气。他在大机关当副团职助理员时的习惯就是向下边发号施令,一个电话打过去事情就办了,哪个敢不听,哪个都得老老实实去落实。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副营职干部竟敢顶撞领导,那还得了。王主任的领导尊严受到了挑战,王主任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周铁球说,这不是谁说了算的事,应该首先从业务上考虑问题。王主任转身走了。后来在一次全库干部大会上,王主任还不点名地批评周铁球说,个别干部思想不解放,没有改革创新意识,事事和领导的决策唱反调,这样的干部怎么能用呢。不久,物资收发场被拆除,改成了大片的绿地。以后收发物资遇上下雨下雪只能露天作业了。
还有一次是行政上的事,那是王主任刚刚调来不久。仓库办公楼广场北侧有一座两层小楼,是以前仓库的办公楼,后来改成了保管队的战士宿舍,小楼虽然陈旧些,但经过装修,很漂亮的。王主任说,它影响仓库的整体布局,与现代化后勤仓库的标准很不相符,必须拆除。在领导干部会议上,王主任拍着胸脯说,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有办法搞到钱,起码新盖一座五层战士宿舍楼不成问题,把所有的兵都装进去,便于部队的统一管理。当时,仓库的其他领导谁都没提出什么强烈的反对意见,周铁球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拆了楼,我的兵住哪儿?
小楼还是被拆了。这样保管队的兵只能东几个西几个住着,集合开会都很困难。于是,周铁球几次找王主任说,什么时候盖新楼啊?弄得王主任很反感。至今,那小楼的场地还空着。
听到王主任的发问,周铁球猛抽了一口烟不服气地说:“什么事?什么事你最清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正常规律嘛。”王主任教训周铁球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嘛。”
“为什么定的事说变就变了?”周铁球瞪起血红的眼珠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嘛。”王主任说这话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马上就要当政委了。
“不管怎么说,不解决我家属随军的问题我和你没完。”周铁球很强硬地说。
王主任哪儿受过这气,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周铁球,你转业转定了!”
周铁球也不示弱,他回敬道:“我也告诉你王矮子……”王矮子是别人给王主任起的绰号,但谁都不敢当面叫他。
还没等周铁球把话说完,王主任就猛地一抬胳膊,把手中的杯子用力摔在周铁球的脚下,水、茶叶、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他吼道:“周铁球,你给我滚!你立刻给我滚!”
周铁球这时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把手上的烟一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王主任的鼻子上,王主任的鼻子立即流出了鲜血。
2
周铁球不知道是怎么从刘政委办公室走出来的,他觉得头昏沉沉的,全然没有理会天上飘洒的小雨。他漫无边际地走着,当他的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就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他又不知如何给妻子说,他怕伤她的心。因为几天前,也就是收秋的时候,他给小妮打电话说,你和孩子的随军报告马上就要批下来了,你来部队吧,来了部队先适应适应环境,免得你以后不习惯。妻子说,一季的秋都熟了,总不能把庄稼扔在地里吧,再说了,还有你爹娘呢,我走了你爹娘咋办。是啊,周铁球的爹娘都上了岁数,老娘整天疾病缠身,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呢。后来小妮还是坚持收拾完庄稼,安顿好周铁球爹娘的生活才来到部队。
天慢慢黑下来了,周铁球不知不觉地走到临时来队家属房,他看见了那排家属房的灯光,很亮的一个窗户里似乎还闪现了一下小妮向外张望的身影。他想她肯定是在等着他,他立即躲到了黑暗处。他犹豫了半天,他没有回临时家属房,他径直去了大门外的一个小酒馆。他叫来了“小诸葛”等几个要好的战友老乡。他喝了很多酒,他醉了。他还大哭了一场。战友老乡无论怎么劝周铁球都无济于事,尽管他的酒量不大,他也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这个时候他就是想喝酒,他想他喝得没有了思想才好,没有了意识才好,失去记忆才好。他心里难受,憋气。他滔滔不绝地向老乡战友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我当了十几年的兵,仓库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我哪儿不清楚,仓库的业务哪一个领导能比我熟悉,我不仅荣立过二等功,还多次在军区仓库业务大比武中获得过二、三名的好成绩。并且,一直是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也是领导干部的后备人选。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城市里找对象呢,可我不能啊,我和小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是她家供我上的高中啊,我不能忘本。本来我是可以考大学的,但我没有考,我知道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我。我是抱着到部队考大学的愿望来当兵的,当兵的第二年我就考上了一所军事院校,尽管是大专学历,但我满足了,我也是一个军官了,起码在我们村也算光宗耀祖了。为了彻底离开农村,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谁知道呢。再说了,我穿了十几年军装,实在不想脱下这身军装,是这身军装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和这身军装有感情啊。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给领导提过任何个人要求,从来都是只知道干活,只知道服从命令,听领导的话,连领导的家门口朝哪儿开都不清楚,更别说什么走后门、找关系了,我敢说,这方面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是零记录。唉,说来说去,还是我没能耐啊。
周铁球的老乡战友有的劝他,有的为他鸣不平,还有的给他出主意。胡富气愤地说,太欺负人了,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小诸葛”说,别急,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无论你们出啥主意最管用的就一条,你们谁能让我的家属孩子随了军,那才是真正的老乡。
周铁球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小妮披着衣服还坐在他的身边一夜没合眼,妻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惊讶地说:“部队咋也这样?”
周铁球没吭声,却点燃了一根烟。妻子又安慰他说:“话又说回来了,有啥,我还不想在这破山沟里过一辈子呢,大不了咱们回家种那二亩地去。”其实,小妮说是说,可她内心里也巴不得早点随军呢,这里毕竟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啊,真的,谁愿意在农村受罪呢。小妮在家里是很不容易的,她既要伺候周铁球年迈多病的娘,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伺候那几亩地。去年麦收的时候,她一个人又是家里又是地里,累倒了,住了十几天医院,差一点要了命,这事要不是后来周铁球的娘在电话里告诉他,他还蒙在鼓里呢。周铁球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妻子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安慰周铁球,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她怕他做出出格的事。
周铁球说:“我就不转业,看他们能把我咋样!”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谁叫咱是生就的农民呢。”
“农民咋啦,农民也是人。”
“你净说气话,没用,”妻子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们说话的声音把他们的女儿惊醒了,女儿揉着眼,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说给她讲故事。周铁球看到可爱的女儿,就想到女儿的未来。他实在不忍心让女儿回到他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住一辈子,眼看着女儿要上学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睛潮湿了。女儿爬到周铁球身边就用小手给他擦着眼。天真地说,爸爸,你怎么啦?这时周铁球的心一下子跑得没影了,他一把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时,周铁球像突然想起了刚才妻子的话,他立即推开女儿,下了床就去翻腾抽屉。他找出了存折,上面一共有一万多块钱。周铁球问妻子:“家里还有钱吗?”他的意思是问妻子在老家是否还有钱。妻子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没。”周铁球的母亲常年有病,他每月寄回的钱还不够他娘看病用的。周铁球低头不语了。
第二天一上班,周铁球揣上那一万块钱就去找刘政委。
当周铁球走到拐到办公区的一条小路时,就听身后有人喊他,老周,忙什么呢?他回头一看,竟是王红伟。王红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得意地说,辛苦啦,老周。说完还拍拍周铁球的肩膀。他希望周铁球问他点什么,可周铁球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刘政委刚从机关食堂里出来,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刘政委听到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是周铁球急急的样子,就笑笑说:“有事?”进了刘政委的办公室,周铁球立即关上了门。
周铁球很真诚地说:“刘政委,你说啥也得帮我说说话。”他说着就把一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放在了刘政委的办公桌上,还用一本杂志压在了上面。
刘政委说:“铁球啊,你这样不好,我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说着就把那信封往周铁球衣服口袋里塞。
周铁球死活不让。他说:“政委,求求你了,看在跟你干了十几年的份上,你咋说也得帮我一把。你总不能让我给你跪下吧。”这时,刘政委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咱这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刘政委
“唉”了一声说,“情况复杂啊。”
“可现在你还有这个权力!”刘政委毕竟还是政委。周铁球觉得是刘政委在搪塞他。刘政委把他按在沙发上,想了想才说:“说实话,铁球,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这……”
“什么也别说了……”他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折叠了一下装进了周铁球的口袋里。
其实,政治处王主任来仓库就是来接替刘政委的。本来刘政委是可以提升的,当政委都干了六七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提职报告两次都没有批下来,这样一来,一拖再拖年龄也就偏大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会和上级领导搞关系。现在看来是玄乎了,弄不好不转业也得调走。部队也不是真空啊。事情就是这么复杂。
这是个星期天。是政治处王主任值班。那天晚上,周铁球准备找王主任。在他出门之前“咕噜咕噜”喝了二两二锅头,他想壮壮胆。周铁球躲在办公楼的一个角落里,一直观察着王主任宿舍的灯光。当他宿舍的灯突然亮的时候,周铁球一溜小跑冲上办公楼,一脚踢开了他的门。然后“咔嚓”一下把门锁上了。当时,王主任嘴里哼着小曲,正在照着镜子梳理他那光亮的头发。周铁球的突然到来,把王主任吓了一大跳。他一看周铁球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感觉到来者不善,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毕竟在机关工作多年,什么没见过?王主任冷峻的脸立即变成了笑脸,说,周队长,有什么指示?周铁球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知道王主任是在嘲笑他,周铁球说,我哪儿敢给你指示,我是来请求你指示的。王主任说,你坐你坐,我先方便一下,回来咱们好好谈谈。他说着就去开门。周铁球一看王主任的举动,就知道他想溜,便猛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并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刀。这是一把老藏刀,是前几年他战友从西藏带回送给他的。那刀有一尺多长,可折叠,手柄是木制的,还有放血槽,明晃晃的,已开了刃。周铁球“叭”的一下把刀放在桌子上,瞪牛蛋似的眼睛死盯着王主任说,王矮子,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就拿这把刀说事。周铁球一米八几的个子,膀宽腰圆的,王主任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瘦小得像根柴火棍子似的,他哪里是周铁球的对手。王主任一看周铁球虎视眈眈的样子,像要一口吞下他似的,立刻就软了,全没了领导气质。他畏缩在床角里,哆嗦着,脸煞白。王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胡来,你不要胡来,有事好商量。王主任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在使缓兵之计。他说着就往办公桌跟前走,他又想打电话。周铁球上去就把电话线拔掉了说,王矮子,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王主任软软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周铁球说,我有两个条件供你选择:一是今年不让我转业,二是立刻给我办理家属随军手续。王主任说,周铁球,你这不是为难我嘛。王主任看周铁球瞪圆了眼珠子想动手的样子,就赶紧说,你不要急,我再想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周铁球没往下说,他用那把明晃晃的老藏刀“当”一下把门戳了大窟窿。
周铁球打开门,楼道里黑着灯,他脚下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是王红伟,他正在门外听王主任办公室里的动静呢。近一段时间,王红伟一直和王主任在一起,像个跟屁虫似的,他知道周铁球在和王主任叫着劲儿呢。他是怕王主任发生意外。其实,周铁球才没那么傻呢,他想他还有老婆孩子,还有爹娘等着伺候呢,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王主任而已。
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给我小心点!”
3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王主任始终没有回话。周铁球就有些急。他心里想:王主任在蒙他,说不准正在想着法子整他呢。那天召开全库军人大会,学习传达上级文件,王主任坐在主席台上自管念他的文件,眼睛很少向前看,即使偶尔抬起头,也只是迅速朝东南方向看,因为周铁球坐在会场的西南方向,他在躲避他。周铁球心里说,无论咋样,胳膊是弄不过大腿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刘政委目前的处境不太好,起码用不上,说不定他也得转业呢。
这事可咋办?周铁球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发愁,小妮也发愁,他的几个战友老乡也替他发愁。战友老乡给他出了一大堆主意,没有一个管用的。可“小诸葛”有主意,他一拍大腿对周铁球说,何不找找麦克,他是你的大学同学,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于是,周铁球找到了麦克。麦克在城里一个部队的机关工作,他的活动能力很强,能接触到上边的领导。他找的是北京媳妇。他不但不怕转业,还要求转业呢,他早就不想在部队干了,他想下海经商呢。
听了周铁球说的情况,麦克一副很老练的样子说:“试试看吧,”他停了停又说:“不过……实话实说,
你得出点血。”
周铁球说:“多少?”
麦克说:“少说也得三万两万吧。”
“可我手头上只有一万。”
“那几个钱顶个屁用,还不够请客吃饭呢。”
周铁球皱皱眉头不吭声了。显然,这条路行不通了。按照周铁球目前的经济状况,他是不会借钱办这件事的。他没这个经济实力。
正当周铁球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突然的事情,使这个问题似乎有了重大转机。
一天,周铁球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得眉清目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自称叫武梅。她说她是周铁球的亲戚。周铁球挠挠脑袋,苦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武梅说,你忘了,我小的时候还去过你家里。按说,我该叫你表哥。周铁球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门亲戚,是拉瓜扯蔓的远门亲戚,但与她家早就断了来往。周铁球正为转业的事烦心呢,就说,你有啥事就说。
武梅说,她在北京某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为了把户口落在北京,她选择了党政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最近,她想跳槽,想到某大公司工作,大公司挣钱多,待遇高,但解决不了户口问题,她又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如果辞职就得交违约金。她家里很穷,她读大学时贷款的钱还没还清呢,她还得养她的父母,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学,她没办法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这儿。
“干脆,你说说你是啥意思吧?”周铁球有些不耐烦。
“想借一万块钱。”
周铁球一愣,想了想,心里说,我还为没钱的事发愁呢。就说:“这事不好办。”
“待我到公司上班挣了钱立刻还给你。要么给你些利息都行。”武梅又恳求说:“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我求你了。”
周铁球对武梅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他觉得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有的人就玩弄这种骗人的鬼把戏。再说了,她是不是周铁球的亲戚还无法确认,也从来没见过她,凭啥相信她呢。妻子小妮在一旁急得一会儿拿眼睛瞪周铁球,一会儿又利用给武梅倒水的机会踢周铁球的脚。意思是不让周铁球借钱给武梅。
周铁球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吐出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久久散不去。因为这时周铁球猛然想起一个听说的“离婚——结婚——再离婚——再结婚”的故事,他想仿效一下,但他又拿不定主意。他立即走到屋外给“小诸葛”打了个电话。“小诸葛”说,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回到屋里,周铁球立即把剩余的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对武梅说:“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而且我们还得签定一个协议。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周铁球把他的想法给武梅一说,武梅的脸微微红了,她毕竟还是姑娘呢。武梅沉思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4
周铁球和武梅的“谈判”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些细节,具体办理时间,协议的内容都一一列了出来,并征求了“小诸葛”以及几个老乡的意见,像是对一个重大项目课题进行研讨论证一样,什么可行性啦、计划的具体实施时机啦,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如何解决啦,等等,都做了详尽的讨论。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周铁球就去找政治处王主任。
自上次周铁球要和王主任“动刀”之后,王主任并没有声张,也没有采取制裁周铁球的具体行动,他怕问题闹大了反而影响他的威信,也影响他的顺利升迁。他只是找过刘政委就周铁球的问题交换过意见,并委婉地委托刘政委做好周铁球的思想工作,以稳住周铁球的思想情绪,防止周铁球做出过激行为。但王主任对自己的安全确实费了一番脑筋,他防了周铁球一手。他叫王红伟立即回来上班,一来可以保证业务上不发生问题,二来盯住周铁球,以防不测。
周铁球知道王主任在办公室,可敲了半天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周铁球就很温柔地说,王主任,我是周铁球,找你汇报点事。里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时,王红伟突然出现了。周铁球心里说正好,王红伟来了正好。周铁球又说,王主任,你不信,叫王红伟说话。周铁球这么一说,王主任就把门打开了。其实,在王主任知道是周铁球找他的时候他就立马给王红伟打了电话。
王主任一见周铁球就做检讨,说:“周队长,实在对不起,我喝高了,我睡着了……”他低头哈腰的,像个哈巴狗。王主任说完就对王红伟说,你到门外等会儿,我和周队长有事。
“周队长,你的事我正在想办法……”王主任一脸歉意的样子。
周铁球对他转业的事只字未提,而是一脸的微笑,似乎对他转业的事想通了似的,一副很客气的样子。还对上次要和王主任“动刀”的事说了声对不起。周铁球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王主任对周铁球一反常态的表现非常吃惊,但他不知道周铁球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所以也不敢慢待。他像表决心似的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要和我老婆离婚。”
王主任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我要向你负责嘛。”王主任又打起了官腔。他坐在沙发上,二郎腿又颤乎起来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责任我自己负。”他说着就把离婚申请书递了过去。申请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夫妻感情不和。
“听别人说,你和你媳妇是青梅竹马,夫妻感情很好。怎么……”王主任轻轻地撩了一下他光滑的头发说。
“那是以前,”周铁球强调自己的理由说。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
“婚姻法有规定嘛。”
“我认真学习了婚姻法。”周铁球说着又把婚姻法递了过去。
“你媳妇同意?”
“你去问她好了。”
“铁球啊,我真诚地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还年轻嘛,以后的路还很长,不管什么事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你不能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那样不光给我们仓库抹黑,更主要的是把你媳妇给害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同意你离婚你就转业?”
“当然。”
王主任一脸的迷惑,他有些糊涂了。他轻轻摸摸头发,喝口茶,眼珠子迅速转动了几下,然后说:“这事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
“谢谢。”周铁球有些激动,甚至还主动和王主任握了握手。
周铁球和妻子小妮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周铁球。
周铁球立即把妻子孩子送回了老家。
这件事在全仓库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内情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周铁球是疯子、傻子,是胡闹。有的说,周铁球是一不作,二不休,想给仓库抹黑,故意给王主任出难题。还有的说周铁球是没办法被逼的,说不定又是“小诸葛”出的馊主意呢。但更多的是同情。
5
一个月以后,周铁球又找到王主任说:“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再帮个忙。”
王主任一愣,不解地问:“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周铁球理直气壮地说。
周铁球离了婚,不但没有影响工作,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悲观失望,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让王主任
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疑周铁球在背后搞什么名堂。就说:“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难道我离了婚就不能结婚了?结婚是一个公民的自由。”王主任一时语塞了。
周铁球和武梅顺利地办理了结婚手续。按照他们的私人协议规定,周铁球和武梅只是办理结婚手续,并不是真结婚,待周铁球转业留到这座城市之后,再办理离婚手续。这样,武梅借周铁球的一万块钱就算两清,再也不用还了。到那时,周铁球再和妻子小妮复婚就是一句话的事了。尽管周铁球的妻子不是城市户口,可他的女儿可以成为城市户口,按照当时的政策,子女既可以随母亲,也可以随父亲啊。这天,周铁球想这件事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笑了,还差一点笑岔了气。他是在为他的聪明而自豪,而陶醉呢。
6
周铁球和武梅领了结婚证之后就请了长假,说是到南方度假去了。至于他到底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去过问。其实是周铁球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
刘政委转业之后,政治处王主任并没有当上仓库政委。这一爆炸性新闻在全库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年底的时候,上级的命令下来了。周铁球不但没有转业,还正式任命为仓库保管队队长。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放声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1
一
天气很好,阳光直射下来,落在玻璃窗上,成了无数个耀眼的亮点。水东站在窗台外面,手拿着抹布擦窗。二十四楼,顶楼。脚再往外跨一步,掉下去便是必死无疑了。水东的脚晃啊晃,满不在乎的,嘴里哼着小调,乡下的小调,带着一股泥土气,家乡的味道。水东哼着哼着,便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爸、妈、还有姐姐,都在身边。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擦窗哩。
“小伙子,留神脚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胖女人对他说。
水东“哦”了一声。
“买过保险没,三十块钱那种?”胖女人踱过来,倚着墙问他。
“嗯。”水东把头伸到窗外,对着一块斑渍哈口气。
“哪里人?多大了?”
“安徽人,十八岁。”水东手不停,敏捷地转了个身,猴子似的。
胖女人啧啧两声,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水东摇摇头。胖女人从茶几上抓了一把糖果给他。水东不要,胖女人硬塞在他口袋里。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我儿子还比你大一岁呢。”胖女人说。
水东朝四周望去,到处是亮晃晃的玻璃,阳光从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光线,纵横交错着。水东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人像一个个小蝌蚪,树像一根根火柴杆,而他是连着天的,上面就是蓝天白云。这种感觉棒极了。水东上学时最喜欢写作文,老师说他很有语感。什么是语感——就是一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很虚无的一个东西,别人体会不到,可他能体会到。同样是一朵花,别人只看见花美、花香,他却想到花再美再香,也只是刹那的光彩,一转眼便谢了枯了。想得很伤感,也更有诗意了。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不是姐姐出了事,他是准备考大学的。乡下像他这样用功的孩子不多,邻居们都说刘家要出状元了,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事的。
水东离开那天,爸妈和姐姐把他送到县里的汽车站。路费是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齐的。家里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出来打工,这个家就撑不住了。妈妈给他做了几个玉米饼当干粮,还有二十块钱,防身用的,里三层外三层缝在裤衩上。姐姐眼圈红红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多做事,少说话,别跟人打架。水东鼻子酸酸的,长这么大,他还没出过远门。眼泪是等车开了以后才掉下来的。怕被人看见,头朝着窗外咳嗽几声,拿草纸擤鼻涕,装成感冒的样子。一棵棵树飞快地向后倒去。离家乡越来越远,心也越来越重,沉甸甸的。他身上的担子也是沉甸甸的。家里买种子化肥的钱,姐姐的医药费,还有他自己的学费。都要靠他挣出来。以前是姐姐挣钱养家,现在轮到他了。
水东不能想这些,一想就非常非常得难受,心口那儿像被什么噎住了,堵得很。他使劲擦窗,使出全身的力气擦,擦到后来干净得就像没有玻璃了。胖女人说,“行了行了,再擦下去我家那小棺材一头撞上去怎么办。”胖女人咯咯地笑。水东跳下窗台,说:“那我走了。”胖女人点头道,“我改天要跟你们老板讲,像你这么卖力的伙计,应该加工钱。”水东笑笑,靠着墙穿鞋。胖女人打开门,对他道,“下个礼拜还是你来擦,我只要你擦,你擦的干净,别人我不要的。听见没有?”
水东趿拉着凉鞋,赶到小区东面一幢楼。这幢楼是整个小区里最好的一幢,朝向好,间距大,风景也美,底楼出来便是一个很大的池塘,用几块木板搭成桥的模样,金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旁边是一片碧绿生青的草地,几只白鸽在上面踱步,悠闲得很。
水东觉得挺滑稽。村里的有钱人,都喜欢把家布置得富丽堂皇,宫殿似的,恨不得在墙上贴几块金子才甘心。可城里人吧,反而喜欢清清爽爽的布置,弄些小桥流水,种花养鱼,倒有些乡下的风情了。水东觉得还是城里人有水平。乡下怎么能跟城里比呢?每次干活前,老板都要对他们再三叮嘱,——小心点,别把人家的东西给碰坏了,碰坏你们可赔不起。一次,有个新来的女孩打扫卫生间时,摔碎女主人一瓶香水,外国货,八百多块钱。女孩赔了钱不算,还给辞退了。临走时哭得像个泪人,最后说了一句,说那瓶香水可真香啊,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做城里人,也要用外国香水。水东猜这女孩多半是从没见过香水,好奇拿起来看,才失手摔碎的。他被女孩的话弄得心里酸得很,一连难过了好几天。
水东上了电梯,按了个“19”。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他正要按门铃,门已经开了。欧阳菁菁刚洗过头,长发湿湿地搭在肩上。她嘴一努,示意他进来。
“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慢腾腾的,是不是没睡醒啊。”欧阳菁菁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给他,笑眯眯地说。
水东将桶盛满水,放了清洁剂。拿擦窗器蘸了水,轻轻一跃便上了窗台。
“今天再给我唱支你们那里的民歌吧,我蛮喜欢。”欧阳菁菁走到阳台,背靠着栏杆,身体缓缓向后倒去,张开双臂。她穿一件嫩黄色的纱衫,袖管宽宽松松,张开就像一只蝴蝶。水东觉得,欧阳菁菁就是一只蝴蝶。花蝴蝶。“小心别摔下去。”水东忍不住道。
“不会的。”她说着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就像飞一样。”
水东心里笑了笑。飞哪会是这个样子?仰泳还差不多。
欧阳菁菁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水东默默地擦窗。城里人就是怪,好端端会生出一些莫明其妙的念头。他还记得上次过来,她居然躺在地板上吃饭,拿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说那样会呛着的,她说没关系,病人不都是这样吃的嘛。还有一次,她在房间里摆满各种各样的花,客厅、厨房、卧室、阳台,甚至连浴缸里也放了几大捧香水百合。水东都看呆了。天啊,这该花多少钱啊,拿钱逗乐子呢——过日子不该是这个样子。凌杰对他说过,这女人是嫌日子淡出鸟了,变着法子折腾钱呢。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凌杰说:“我刚好相反,什么都不缺,偏偏就缺钱。”
欧阳菁菁睁开眼睛,对着水东一笑。“别擦得那么卖力,窗户又不脏,哪用得着一星期擦一次啊。”她说。“随便应付下就行了,我不会告诉你们老板的。”
水东嗯了一声。
“你这人话怎么这么少?你张开嘴让我看看,是不是舌头比别人短半截?”她问他。水东没吭声。心里在想凌杰交代的事。凌杰说喜欢欧阳菁菁,让水东给他牵线。其实欧阳菁菁是认识凌杰的,一次她问水东:“音像店里那个帅哥,个子挺高老是穿牛仔衣的那个,是不是跟你很熟?”水东说还行吧。她就哦了一声。
欧阳菁菁去过凌杰的音像店。那次水东也在。凌杰故意说些话逗她。他问:“你喜欢看什么片子?”她一笑,说:“我什么都喜欢。”他道:“我有些私人珍藏,一般人我是绝对不拿出来的,对你可以例外,不过你要叫我三声阿哥。”欧阳菁菁真的嗲嗲地叫了他三声“阿哥”。凌杰就从抽屉里拿了几张片子出来,《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希茜公主》……“都是正版的,现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算是阿哥送给阿妹的。”凌杰说着拿眼瞟她。欧阳菁菁甜甜地一笑,说:“那就谢谢阿哥了。”她走后,凌杰对水东说:“这女人骚得厉害。”水东没吱声。凌杰嘿了一声,说:“你说那男的一个月给她多少钱?我觉得最起码也有一两万。你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没一样是便宜货。”水东还是没吱声。
水东见过欧阳菁菁的男人,个子很矮,五十多岁,头顶全秃了,走路时佝偻着背。两个人走在一起,像父女俩。水东知道他是欧阳菁菁的情人,上海话叫“姘头”。水东到别家擦窗时,常听那些女人说起欧阳菁菁。他这边听一点,那边听一点,也就知道个大概了。那男人开的车是黑色的奔驰,宽敞锃亮,往车位上一停,把旁边的车都比下去了。凌杰说这车要两百多万。水东扳着指头数后面有几个零,妈呀,一辆车够一村子人过好几年的了。
水东擦着擦着,心里便有些异样了。这还不能说出来。憋在心里是情怀,说出来就成冒傻气了。水东对谁都没说过。他朝欧阳菁菁看。只是一瞥,很快便移开了。他在想欧阳菁菁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对她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和凌杰也不一样。他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被弄脏了,可惜得很,心疼得很。水东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傻,傻得冒泡。
欧阳菁菁在弹钢琴。水东每次过来,都会听她弹钢琴。水东不懂钢琴,那么一个笨重的大玩意,声音倒是挺好听。一会儿像山间泉水丁丁冬冬,一会儿像树林里鸟叫声那样清脆,一会儿,又似千军万马在草原上奔腾。她弹琴时,双目微闭,手指灵巧地翻跃着,神情恬静,脸上的肌肤像瓷器那样细致——这情景像一幅画。每到这个时候,水东就会想,她其实是个好女孩呢。水东觉得,别人眼里的欧阳菁菁,其实都不是真的。弹琴时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才是真的欧阳菁菁。这些想法,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埋在心里。
离开的时候,水东对欧阳菁菁说:“凌杰让我告诉你,音像店来了一批新片子,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把这番话说得飞快——他希望她不要听清。欧阳菁菁眨眨眼睛,问:“是不是叫三声阿哥就会送我片子的那个?”水东还没回答,她便咯咯笑起来,说:“我知道了,我有空就去。”
水东到凌杰那里,告诉他:“我替你说了。”凌杰问:“她怎么说?”水东道:“她说她有空就来。”凌杰嘿嘿笑道:“你看着吧,不出两天,她就会来的。”水东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凌杰不答,说:“你就看着吧。”
果然,第二天下午,欧阳菁菁便来到音像店。她穿一条粉红色的紧身牛仔裙,马尾辫梳得高高的。凌杰见到她,立刻站起来迎接。他说:“怪不得大清早就有两只喜鹊停在门口,原来是有贵客到呀。”欧阳菁菁笑着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嘛。”凌杰连声说:“赏脸赏脸。”欧阳菁菁翻着一旁的片子,眼睛却瞧着凌杰。凌杰也朝她看,笑眯眯的。两人你瞧我我瞧你,眼神像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她踢过来,他再踢过去,越踢越快,越踢越准。不用说话,意思都在里面了。
凌杰送欧阳菁菁出来,水东刚好从旁边一幢楼干完活下来。他看见凌杰的神情,都有些后悔了。不该替凌杰传话。换了别人,他不会那样做的。可凌杰不一样。没有凌杰,他找不到这份活儿。那次也是巧,水东蹲在路边啃冷馒头,被迎面而来的洒水车弄了一身水。来上海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工作,正懊恼着,见不远处几辆摩托车围着一个外地姑娘打转,那姑娘吓得脸色发青,旁边也没人管。水东走过去,愣愣地问他们:“你们干吗欺负人?”几个男人下了摩托车,也不说话,便把他推倒在地。其中一个抡起脚,往他头上踩下去。凌杰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三下两下,把那小子打得爬不起身。另外几个见势不对,跑了。凌杰救了水东,把他介绍给小区物业保洁部,每月八百块工资,还管两顿饭。水东感激得要命,想,谁说上海人没人情味?凌杰今年二十五岁,高中毕业就在社会上打混,不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这点水东很快就看出来了。可不管怎样,凌杰是他的恩人。恩人让他帮点小忙,他只有照办。
一周后,凌杰便和欧阳菁菁好上了。几个早上,水东看见凌杰叼着牙签从楼上下来。水东一直朝他看。他长得还真挺精神。眼睛鼻子嘴巴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可凑在一起就说不出的顺眼。个子又高,穿件白衬衫,外面套件茄克,有点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水东个子也不矮,长相也过得去,可跟他比起来总像缺了点什么。他应该是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一起干活的几个女孩,空闲下来老是向水东打听凌杰的事,有时候叽叽喳喳挤到音像店,话没说两句,脸倒先红了。
凌杰啧啧咂着嘴,对水东说:“这女人还真是个狐狸精。”水东听了不是滋味。凌杰自言自语:“要去买点猪腰子补补了,不然吃不消。”他得意地笑笑,问水东:“你说,哥哥我是不是挺有魅力?”水东随口嗯了一声,走开了。
水东在欧阳菁菁家擦窗。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很想问她,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凌杰?犹豫了半天,没说出口。水东手里干着活,都有些恍惚了。脚一个打滑,差点溜下去。吓出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说,刘水东啊刘水东,你就擦你的窗吧,你来上海干吗?爸妈姐姐还在家里等着呢,你个臭小子,整天惦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你对得起他们吗?
水东每星期都给家里写信。打长途太贵了,还是写信实惠。在上海这些日子,感触太多了。写都写不完。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他要是不出来,怎么晓得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念书时,老师让他们写作文:我心中的上海。没人去过上海。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不多,即使有,也是黑白的老式机,图像都看不清楚。没人知道上海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是在瞎编呢,往好里编总没错。有个同学写:“上海到处都是卖冰棒的小贩,上海的冰棒里不放水,只放牛奶和糖,又香又甜。”还有同学写道:“上海的学校又宽敞又结实,刮大风下大雨屋顶也不会漏水,学生都背着好看的书包,书包里有铅笔盒,还有练习本。上海的练习本都是新的,纸像面粉一样白。”水东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不大好受。上海人谁还吃冰棒啊?好几块钱一个的冰淇淋,几十块钱的也有。水东在街上见过,玻璃橱窗里,用香蕉做成一条精精巧巧的船,中间剖开来盛冰淇淋,上面放各式各样的水果,再插两片饼干,洒些红红绿绿的粉末。乡下人一辈子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东西。上海的学生拿崭新的本子打草稿,字写的像斗大,只用两页便一扔,再换一本。乡下孩子一个本子要用一学期,正面反面,橡皮擦了再写,写了再擦。
水东在信里总是让姐姐注意身体,药一定要吃,别因为怕花钱就不吃。现在是农闲时候,爸妈尽量少出门,家里没年轻男人,有什么事要忍让,别跟人起冲突。水东说自己在上海挺好的,老老实实干活,老板对他还不错,说干满一年就给加工钱。住的地方也不错,三个人一间,朝南,太阳晒得进来,床铺挺宽敞,能伸得开腿。水东写着写着,眼前就浮现出爸妈和姐姐的脸来。水东使劲憋着眼泪。他还不满十八岁哩。水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轮月亮,就想:乡下的月亮,也是这个呢。爸妈姐姐看到的月亮,也就是他看到的月亮。即便隔的再远,月亮只有一个。嘿,这不等于全家人一起在看月亮嘛。水东想着想着,嘴角便露出微笑。同时,泪水也涌了出来。
丁小妹又挨老板骂了。午饭时,客人把挑好的龙虾交给她,叮嘱道:“别偷偷换成死的!”客人刚走,老板孙麻子就让人进屋拿了只刚死不久的龙虾出来,换了。黄油焗龙虾端上桌,客人问丁小妹:“是刚才那只吗?”丁小妹说是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客人一见不对,扯着嗓子又问:“到底是不是?”丁小妹就朝孙麻子看,抖抖地说:“你、你去问他……”客人不吃了,同席的几个男人都站起来,气势汹汹的。孙麻子只好乖乖赔了龙虾钱,转身进去就骂丁小妹:“你是猪啊,他问你是不是,你就说是嘛。”丁小妹委屈地说:“老板,屋(我)是这么讲的呀。”孙麻子气不打一处来,“你那副死样活气的腔调,谁看了都晓得是假的。去去去,给我死远点。我警告你,再有下次,你他娘的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丁小妹去找水东。同屋那个调皮的青年见了,便叫:“水东,你女朋友找你来了!”水东正在看书,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妹。他走出来,看到丁小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正抽抽噎噎拿手绢擤鼻涕。水东听她把经过说了一遍,就劝她,“出来做事有哪个是顺顺当当的,哪个不被老板骂,算了,以后机灵点就行了。”
丁小妹就是那天被几辆摩托车缠着的女孩。她老家在苏北农村,也是刚来上海不久,在一家粤菜馆里当服务员。她比水东还小一岁,没读过几天书,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饭店生意好,活儿累人,这她倒是不怕,乡下姑娘苦出身,这点活儿不算什么。她怕的是应付客人。上海人精明,吃饭时都把脑筋转得飞快。菜上得快了、慢了,东西新不新鲜,账算得对不对,小毛巾算不算钱……丁小妹人老实,说话不会转弯抹角,为这没少挨老板的骂。上礼拜,有个客人点一份沸腾鱼片,端上来时随口问了一句:“这油是不是反复利用的?”其实沸腾鱼片耗油,十家饭店倒有九家是把油回收了再用的。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偏偏丁小妹不会说谎,愣头愣脑就道:“是啊,都用了好几回了。”客人一听火了,账也不付就走了。还有一次,客人点一份清炒茼蒿,她脱口便道:“茼蒿是前两天的,八(不)新鲜了。”被孙麻子听见,又是一顿臭骂。孙麻子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把脑子弄坏了是不是?”
丁小妹每次挨完骂,就去找水东倾诉。顺便再给他带些剩菜。这次她带的是红烧肉和清蒸鳜鱼。她说:“屋(我)一直盯着呢,小两口光顾着说话,菜都没怎么动,他们一走,屋就打包藏了起来,呵呵。”水东说:“我刚吃过饭。”她急道:“吃了再吃点嘛,吃菜又八(不)会饱,你看还是腊(热)的呢。”水东只好吃了几口。丁小妹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水东给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丁小妹忽道:“水东哥,你教屋讲普通话好不好?我们老板嫌屋苏北话八好听,让屋学普通话。”水东笑起来:“我又不是电视台的播音员,跟我学有什么用。”丁小妹说:“你总归讲得比屋好,求你了,你要是八肯教屋,屋就要被老板赶走了。”
丁小妹的普通话确实糟糕。一个“我”字,她说来说去都是“屋”,还有“算账”的“算”,怎么听都像是“苏”。水东教得汗都出来了。丁小妹说:“水东哥,屋舌头就是转八过来,把你累坏了,是吧?”水东说没有。丁小妹叹了口气,说:“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啊,辣块妈妈的,早知道就八上来了,在乡下又饿八死。”
丁小妹说:“水东哥,有人给屋介绍了个对象,屋明天要去相亲了。”说完脸红了一下。水东一愣。丁小妹说:“他是上海人,在炼油厂当工人。”水东点点头,说:“挺好的。”丁小妹接着道:“他今年三十九岁,离过一次婚。”水东听了朝她看。丁小妹笑笑,说:“要不然他也八会看上屋,你说是吧?”水东正要劝她两句,想想还是算了。丁小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叔叔婶婶带大的,婶婶嫌她累赘,逼她嫁给一个瘸腿的鳏夫。她不肯,就逃了出来。水东想,不管怎样,能嫁给上海人,总比打一辈子工要好。丁小妹朝他看看,似是想说什么,犹犹豫豫的。水东问:“怎么了?”她脸又是一红,说:“没什么,屋要回去了。水东哥你早点休息,屋看你最近瘦了不少呢。”
水东刚来上海那阵,每晚临睡前总要看会儿书。高中的课本,语文书或是数学书,看会儿才能睡踏实。现在不行了,一整天忙下来,碰到枕头就呼呼大睡,连个梦都不做。水东有时候心里会算笔账,八百块钱一个月,再省吃俭用一年最多也就存个七八千,什么时候才能存够学费啊,还有姐姐看病的钱。那种病只有县里的大医院才有得治,看一次就要上千块,这还不包括买药和打针的钱。水东知道姐姐的病不大光彩,是要让人戳着脊梁说三道四的。姐姐从城里回来时,人瘦成竹竿样,脸色像死人那样惨白,妈把她叫到里屋,让她把衣服裤子脱了,水东在外面听见妈先是一声惊叫,接着就抽抽噎噎哭开了。爸皱着眉,嚷道,哭!哭个鬼啊,让人听见!从那天起,姐姐就不出门了,只有在看病的时候,才由妈陪着,两个女人天不亮就出发,做贼似的,直到夜深了才回家。姐姐今年二十三岁,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嫁人生娃了。姐姐其实长得挺标致,瓜子脸眉清目秀的,早些年村里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伙不在少数。可现在不行了,谁都知道刘家的大闺女在城里弄了一身脏病回来,躲都来不及。连村头最能说会道的张婶,一天到晚替人做媒的,也从不登刘家的门。凌杰一直有个想法,找水东说过几次,每次他话没说完,就被水东打断了。水东其实不想得罪凌杰,可这事不行。凌杰说那番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水东倒听得心扑通扑通直跳,脸色都变了。凌杰也不生气,拍拍他肩膀,说:“你啊,就是这样想不通。”水东怎么可能想通呢?——要是想通就糟了。他来上海之前,听人家说过,上海是个花花世界,稍不留神会陷进去。水东给自己留了个底。这底,是做人做事的底线,拿良心做的底。再怎么样,也不能过了这个底。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2
二
欧阳菁菁给凌杰买了一块劳力士金表。凌杰一转身就卖了,到手两万多块钱。还有衬衫、领带、皮夹、打火机,都是名牌货。凌杰把打火机转送给水东。水东说:“我不要,我又不抽烟。”凌杰说:“给你就拿着,反正又不要你的钱。”水东坚持不要,放回他手里。凌杰笑,说:“这女人钞票多得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帮她用掉一点。哈,你说是不是?”
水东朝他看,忽然有打他一拳的冲动。忍住了。
水东每次到欧阳菁菁家擦窗,欧阳菁菁总要问他一些关于凌杰的事情——凌杰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东西,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穿什么款式的衣服,等等。水东说:“你不会自己去问他。”欧阳菁菁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调皮地说:“我不问他,我偏要问你。”水东摇头说:“我不知道。”欧阳菁菁又问:“他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水东还是摇头。
这天,欧阳菁菁亲手做了个蛋糕。水东在一旁擦窗,她在厨房里和面、打蛋,脸上身上沾的都是面粉。她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正要上奶油,这时门铃响了,她过去开门。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长波浪卷发,打扮得很是华丽。女人扬着眉毛,朝她上下打量,问:“你是不是欧阳菁菁?”欧阳菁菁说:
“是。”女人劈手就是一记耳光。欧阳菁菁脸上顿时出现一道红红的五指印。
女人是肉里眼,看人眼光很凶。她出口伤人:“贱货,不要脸的贱货!”欧阳菁菁捂住脸,没有说话。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朝她头上狠狠扔去。支票在空中飘啊飘,缓缓落在欧阳菁菁的脚下。
“再敢缠着我老公,我就把你的小×割下来喂狗!”女人骂了句脏话。
女人走了。欧阳菁菁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继而又进厨房了。水东一直看着她。欧阳菁菁拿粉红色的奶油在蛋糕上画了一颗心。手有些抖,那颗心画得歪歪曲曲。奶油滴在桌上,一点一点的。水东从窗台上下来,慢慢走近,说:“我擦好了。”
欧阳菁菁“嗯”了一声。
水东想走,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欧阳菁菁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草莓,一颗颗嵌在蛋糕上,嵌了一圈。她回头问水东,“好看吗?”水东知道她是做给凌杰的。“好看。”水东说。欧阳菁菁一笑,说:“我给你留一块,明天你来拿。”
水东心里有些难受。为她难受。那记耳光,好像是掴在他脸上。他想,她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呢,她不该受这种委屈。水东正要走,欧阳菁菁叫住他:
“别把刚才的事告诉凌杰。”她道。
水东点点头。他出门时,不禁又朝她看了一眼。她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那天晚上,凌杰没有去欧阳菁菁那里。他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已快到她家楼下了。这时她给他发了条短信:今天别来了。凌杰看到车位上那辆黑色奔驰,呸地朝它吐了口唾沫。他约水东一块去喝酒。水东平常不怎么喝酒的,那晚居然喝了两瓶啤酒,头晕乎乎的。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大着舌头问:“你、你说,她到底喜欢你哪一点?”凌杰嘿嘿笑着,问:“你真不知道?”水东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凌杰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还不就是床上那点事。”水东一愣。凌杰笑道:“那老头都快六十了,你说,怎么喂得饱她!”水东听了怔怔的,忽地,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溅得到处都是。凌杰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水东看着他,嘴里咕哝了两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迷糊中听见凌杰笑着说:“这小子,酒量这么差——”
第二天早上,欧阳菁菁和男人并肩走下楼。男人比她矮了半个头,手揽在她腰间。她笑容甜甜的。男人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趁人不备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随即便上了车。车开动了,欧阳菁菁不停地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小区门口,她才转过身——水东就在身后。欧阳菁菁一愣。水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拿蛋糕的,你昨天不是说给、给我留一块的嘛。”
水东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个,后悔极了。她肯定想他是个前世没吃过蛋糕的乡下小子。欧阳菁菁点头说:“好啊,你跟我来。”水东跟着她到了家。欧阳菁菁拿出小半个蛋糕——是吃剩下的。那颗心早已看不清了,成了红糊糊的一团。她拿了副刀叉给他,自己却点上一支烟,慢慢走到阳台上。水东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她对着天空,呼出一个烟圈。
她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腰带一束,更显得背影纤细窈窕。她拿烟的姿势挺可爱,像小孩学大人的模样。水东知道她比他大不了几岁,在城里这种年纪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长不大似的。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像刚上市的水蜜桃。水东看着看着,竟有种冲动,想上前抱紧她。他当然不敢。他心里都笑话自己了。人家能看得上你吗,你凭什么,有钱吗,有车吗,有凌杰那么帅吗,还有——水东想起凌杰的话。他恨昨天没揍他一拳。水东以前不是这么没原则的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打架,他讲道理,不动手光讲道理就能把人家镇住,水东心里是骄傲的。像凌杰这种人,放在乡下,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可这是在上海。水东没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不得不半低着身子萎萎缩缩的。该说的话不能说,该做的事也不能做。水东有时候觉得累得很。这累,不是每天爬高蹿下地干活,他三岁就会上树掏鸟蛋了,这些根本不算什么;这累,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像打了麻醉针,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
“你,是不是挺喜欢我?”
欧阳菁菁忽然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问他。
水东一下子愣住了。思路有些跟不上,傻了。欧阳菁菁把烟头掐灭,看着他,走了进来。水东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欧阳菁菁撇嘴一笑。
“你好像有点怕我。”她说。
水东拿起蛋糕,怔怔地咬了一口。没尝出味道来,嘴边都是奶油。欧阳菁菁凑近了,忽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她嘴唇上立时也沾上了奶油。水东触电似的,浑身一抖,脸涨红了。欧阳菁菁咯咯笑起来,笑得欢快无比。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她看着他,“我亲你,你不喜欢吗?”
水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上去有点吃惊啊。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拿纸巾轻轻擦拭着嘴角,“我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女人,这附近除了瞎子和聋子,没有人不知道。”她说完笑了笑。
水东想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凌杰手上戴的那块劳力士,是襄阳路买的吧?”她忽道。
她不待水东开口,又说:
“你以为我这个蛋糕是做给凌杰的,是不是?”她嘴角一歪,笑容有些不屑。“小弟弟,你可真够傻的。”
欧阳菁菁说着,又走到阳台上,背靠栏杆,像上次那样,身体朝后倒去。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她拿手遮住眼睛,身子微晃了两下。水东抢上去扶住她。
“别、别掉下去。”水东不敢看她,话都不利索了。
欧阳菁菁朝他笑笑,继续朝后倒去。她身子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水东很想在她背后托一把,可他不敢。
“掉下去就掉下去,”她道,“那才好玩呢。”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凌杰拿着自配的钥匙,打开了欧阳菁菁家的大门。他知道她出去健身了,没两个小时是回不来的。他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走她的首饰和现金,塞进自己口袋。他笃笃定定,甚至还上了个厕所,抽了支烟。本来他不至于会这么做,可是早上搓麻将,他手气差到了极点,一下子就输了三千多块。他需要钱晚上再去翻本。凌杰带着手套,动作干净利落,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他锁门的时候,电梯门也在同一时刻打开了。欧阳菁菁和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咣当!凌杰的钥匙落在地上。
欧阳菁菁的情人,一家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把凌杰扭送到了公安局。凌杰本来要逃的,以他的身手,老头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不巧的是,隔壁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开门出来了,他是跆拳道黑带,三拳两脚便把凌杰打倒在地上。
审讯室里,警察问欧阳菁菁:“凌杰怎么会有钥匙?”欧阳菁菁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她见到他脸上几处褐色的老人斑,还有眼角细密的皱纹。男人眯着眼朝她看。她知道接下去说的话是一道分水岭,这边是五谷丰登鱼米之乡,那边就是穷乡僻壤狼藉一片了。她很少面临这样关键的时刻。只是一句话,便能改变她的命运,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命运。
她心里弹着棉花,一下,一下,又一下。心提起来的时候,没着落;掉下去时却又有些跃跃欲试。很矛盾,前所未有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菁菁说:“是我给他的。”
男人张大嘴巴看她。警察也吃了一惊,又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欧阳菁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飞快地说下去: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让他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也会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碰到。是我估计错误。”欧阳菁菁又喝了口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从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已经跨出这一步,反倒轻松了。
几天后,凌杰在小区门口碰到拎着大皮箱的欧阳菁菁。她斜睨着他,说:“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凌杰皱着眉,使劲搔头,一遍又一遍的。过了一会儿,他道:“你住到我那儿去吧。”欧阳菁菁没动,看着地上的影子,道:“我跟你说,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凌杰把嘴里的牙签吐掉,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欧阳菁菁瞟他,“你想清楚了?”凌杰“嘿”的一声,上前接过她的皮箱。“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他大声道:“我也是一分钱没有的人。”欧阳菁菁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她有些调皮地说。
这天晚上,凌杰又约水东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妈的,你说这像不像在拍电影?眼睛一眨,就变了个样。”水东嗯了一声,忽然问:“你喜欢她吗?”凌杰一愣,随即道:“我不知道。”他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刚喝的一口酒呛进喉咙里。“咳,咳,我怎么会知道,我连想都没想过,咳,咳——”
凌杰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酒杯,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你说,我养不养得起她?”他叹了口气,问水东。
凌杰在市郊有一套老公房,面积不大,两室户。是他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凌杰的父母都在青海,凌杰也不大住过来。后来凌杰的阿姨提出,反正也是空关着,是不是可以让她儿子借住一阵子。凌杰的表弟读大一,嫌宿舍条件不好,整天吵着要回家住。可阿姨家离学校远,反倒是这套小屋子更近些。凌杰说行啊,没问题。表弟趁机把女朋友也搬了进去,两个人过起了小日子。表弟是个没自制力的孩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上半学期居然有两门功课亮了红灯。阿姨知道后大发雷霆,勒令表弟跟女孩分手,表弟不肯,干脆连周末也不回家了。阿姨让凌杰把屋子的锁换了,这下表弟就住不成了。
凌杰收拾房间时,在橱里翻到一包避孕套。就有些惋惜,想,他们怎么不弄个孩子出来呢,那就热闹了。凌杰带欧阳菁菁去看了房子。欧阳菁菁参观了一圈,说:“挺好的。”凌杰哧的一声,道:“才五十个平方,不能跟你原先那套比。”欧阳菁菁说:“房子小一点好,打扫起来也容易。”凌杰说:“这套房子有年头了,一到黄梅季节墙壁上就全是霉点。”欧阳菁菁说:“老房子才灵光呢,住得贴心,又安全。”凌杰朝她看,说:“我怎么总觉得你在说反话,像在臭骂人。”
欧阳菁菁扑哧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反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不骗你。”凌杰嘿了一声,道:“我也不管你是说反话还是说真话,反正我就这点条件,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欧阳菁菁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讲话真没劲。”
很快的,欧阳菁菁把这套房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窗帘几年没洗了,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水管和煤气管有些老化,她叫人过来修好了。阳台脏得简直迈不开步去,她跪在那里,拿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吊扇上厚厚一层灰,她拿来梯子和扫把,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菜场买菜,荤素搭配得当,烧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屋子整理得纤尘不染。凌杰都有些意外了。欧阳菁菁有些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了,什么活儿不会做?”每天中午十二点,她准时拿着饭盒出现在音像店。她说:“外面买的哪有家里烧的新鲜啊,你说是不是?”她脸上带着笑,不化妆,五官清爽得像雨后的百合花。
这么过了一阵,凌杰渐渐有些变了,以前脸上那种不羁的神情,现在看不见了。眉头总是蹙着。话也少了许多。他见到水东总是苦笑。水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苦笑。一次,水东问:“过得开心吗?”他想也不想,便道:“开心个大头鬼!”水东一愣。他摇了摇头,叹道:“压力大啊!”水东还没开口,他又叹了口气,道:“男人都想找漂亮女人,其实漂亮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睛,问水东:“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臭美?”
水东朝他看,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搞不懂他。不过水东觉得,其实凌杰还是挺开心的。欧阳菁菁也挺开心。每次她过来,都笑眯眯的。那笑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做不了假的。水东都有些糊涂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真是不一样的。要不就是人变得太快了,连自己都骗过了。
水东最近收到家里几封信,都是不好的消息。姐姐的病恶化了。本来这种病治起来不算太难,可她老是舍不得花钱买药,渐渐就拖出麻烦了。医生让她住院,她不肯。医生说,你这个样子,万一有什么后果我们可不负责。爸妈在信上说,姐姐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可住院费实在是太贵了,就算不吃药,光住院的钱家里也拿不出来了。还有妈的风湿病,最近也犯了好几回,疼得路都也走不成。
信是村东的木头帮着写的。木头的字写得有些潦草,水东看得挺费力。看到后面,心都揪起来了。水东把信塞在枕头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想了许久,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最后,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找凌杰。
水东问凌杰借钱。他说:“哥,给我五千块救急,年底就还你。”凌杰叹了口气,说:“兄弟啊,我也没钱。”水东朝他看。凌杰说:“我没骗你,不信你拿我的存折去看,连一千块也不到。我也是穷光蛋一个啊。”水东急得顿脚,说:“这可怎么办好。”凌杰搔搔头皮,慢腾腾地说了句:“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拿眼瞟水东。水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凌杰在他肩上拍了拍。水东让开了。凌杰没有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水东也呆呆坐着。凌杰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六支时,水东站起来了。他说:“哥,听你的。”凌杰点点头。
“就一次。”水东说。那句话出口,心便一点点沉下去。脑子里咯噔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断了。顿时空白一片,像短路的电视机屏幕。
丁小妹给水东拿来蟹粉狮子头和生鱼汤。汤是放在保温瓶里的。蟹粉狮子头只有半个。丁小妹再三向水东解释:那人是拿干净筷子挟开的,不脏,一点都不脏。丁小妹看着水东吃,两边脸颊红彤彤的,睫毛忽闪忽闪。水东问:“相亲的事怎么样了?”她低下头,说:“没怎么样。”水东又问:“那个人挺好吧?”她说:“还可以。”水东朝她笑了笑。她问:“你笑什么?”水东说:“你普通话大有进步啊。”丁小妹睁大眼睛:“真的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对着新闻联播在练。不练不行啊,老板说苏北话最难听了,上海人都看不起苏北人。”
丁小妹看到床头一堆脏衣服,说:“水东哥我帮你拿回去洗。”水东忙道:“不用,我自己洗。”丁小妹把脏衣服装进一个塑料袋,说:“你跟我客气什么,你们男人洗不干净的。”她说着又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帮你留心。”水东说:“我什么都吃。”
丁小妹一笑,忽道:“水东哥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看书呢。”
水东听了一愣。丁小妹说:“水东哥你是秀才,将来还要上大学的。你一定要多看书。”水东嗯了一声。丁小妹又问:“水东哥你是不是缺钱?”水东看着她。丁小妹说:“我是听阿中说的,他说你这几天一直不大开心。”水东低着头说:“嗯,家里有点事。”丁小妹忙道:“我存了一千多块,你先拿去用吧。”水东说:“不用了——我的事已经解决了,谢谢你。”水东朝她笑。
这天深夜两点多,水东沿着大楼的空调管,一层层爬了上去。天气热,一般家里睡觉都不关窗。他从厨房的窗户爬进去,蹑手蹑脚的,拿走客厅里的包。男人的手机包、女人的小坤包。短短几个小时,从底楼到十八楼,除了两家窗户紧闭,他一共偷了十六户。开始还有些担心,渐渐地就放开了。他整天爬高蹿下地擦窗,练出来了。动作敏捷得像猴子。他用绳子把包一个个传给凌杰。凌杰身边放着一个大麻袋,负责望风。
水东爬到十八楼时,发现这家里没有人。他手插口袋走到阳台上,抬头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里的风凉凉的,拂过他的脸颊。水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天空就在头顶。像平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他站得高高的。他朝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水东使劲地看,看得眼睛也累了,却始终看不见任何东西。天是黑的,树是黑的,房子是黑的。什么都是黑的。水东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天蒙蒙亮时,水东和凌杰把麻袋拿回去,数了数,里面一共有两万多块钱。还有十来只手机。凌杰数了一半钱给水东。那些手机,他说找个渠道销掉,也能卖个几千块。水东一声不吭地把钱塞进口袋。凌杰说:“怎么样,钱来得挺快吧。”
水东朝他看了一眼,站起来。凌杰说:“身手不错,是个人才。”水东朝门口走去,手插在裤袋里。忽然,人一下子僵住了。他盯着凌杰,张大了嘴巴。
“我的钥匙……”
凌杰急了,“怎么了,怎么了?”水东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变成了怖人的死灰色。“我的钥匙……大概……掉在了阳台上……”
凌杰也呆住了。死死地盯住他。
水东入狱那天,天空下着小雨。狭长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地,编织起一张灰蒙蒙的网。看似中空,却又是严严实实的。劈头盖脸地,将你一把兜住。路旁的树,叶片上闪着一点一点的光,零零碎碎,像四分五裂的玻璃残碴。雨点落在屋檐上,溅起小小的花骨朵般的一圈又一圈。
那把钥匙在现场被找到。很快的,警方逮捕了水东。警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凌杰躲在音像店不敢出来。水东被几个警察押着上了警车。周围好多人挤着看热闹。水东在人群中看到欧阳菁菁。她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四四方方。水东知道那是她给凌杰送的午饭。她诧异地朝他看,一直看,一直看。水东触到她的目光,不知是该笑呢,还是该哭,便低下头。他的衣服被推推搡搡弄得皱巴巴像咸菜,一只手牢牢抓住他领口,拎小鸡似的。
他真不愿意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上车那一刹那,水东回头看了一眼。欧阳菁菁还站在那里。她似是朝他点了点头。水东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一定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平时老实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水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那里一直沉下去。失足落水的感觉。水东向警察解释,那把钥匙是他白天在二十楼擦窗时,不小心掉到十八楼阳台上的——这是他准备好的借口。白天他确实在二十楼擦窗。
警察问:“事发当晚你在什么地方?你同屋的人说你一整晚没回去睡觉。”水东说:“我睡不着,到外面溜了一会儿,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问:“有谁可以作证?”水东说不出。那个年轻的警察把记录本重重一摔,说:“你给我老实点!”
水东没吭声。他咬着牙想:千万要顶住,随便怎样都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完了。他如果完了,那家里也完了,姐姐也完了。
水东在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带自己采蘑菇的情景。那时姐姐十来岁,他才五六岁。两个人颤颤悠悠提个小篮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姐姐弯下身子,教他怎么认蘑菇。有些蘑菇颜色很鲜艳,却是有毒的,吃下去会拉肚子。要采那种小小的,看着不怎么起眼的蘑菇,味道特别鲜美,也有营养。姐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挂着两行鼻涕跟在姐姐后面。姐姐会唱好多歌,他那些歌都是从姐姐那儿听来的。姐姐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她一边采蘑菇一边唱歌,林子上空便回响着动听的旋律。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水东却一直都很开心。姐姐到城里去赚钱,是为了给家里盖套像样的房子。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见不得村里好多人都盖上二层的小楼房,而自己一家四口却还挤在破烂的旧屋里。她在城里的那段日子,妈常说:“大妞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女娃出去挣钱,总有些让人不放心。”没想到妈的话还真的灵验了。
水东被饿了两顿,光喝水。警察说他再不老实就连水都没得喝了。水东忍着,就是不认。第二天一大早,丁小妹来看他。她看见他憔悴的样子,惊呼了一声。丁小妹去找办这件案子的警察。她大概是太紧张,一开口又是苏北话:
“同志,屋(我)有话说。”
警察说:“那你就说吧。”
丁小妹咽了口唾沫。“那天晚上,屋、屋和刘水东在一起。”
警察朝她看看,问:“在一起干什么?”她脸一红,说:
“睡、睡觉。”她说着,低下头。
警察又把水东找来,问:“你说老实话,你那天晚上到底在什么地方?”水东说:“到外面散步,后来在长凳上睡着了。”警察笑笑,没再说下去。转身又把丁小妹叫进来,说:“做假证要负刑事责任的,你晓不晓得?睡觉,你和他一起睡觉,怎么他会不晓得?嘿,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脸皮倒是蛮厚的嘛。”丁小妹脸红得像番茄。水东诧异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警察在水东屋里搜出一双鞋,和犯罪现场一只鞋印完全吻合。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水东被判入狱两年。他听到宣判的那一刻,整个人僵住了。脑子“嗡”的一下,眼前全黑了。就像那天晚上,他站在阳台往下看,也是这么黑乎乎的一片。无底洞似的。没错,他是跌入了一个无底洞。
法庭上,凌杰缩在听证席的一角,都不敢看水东了。水东知道他很感激他。警察把两百多瓦的大光灯照着他,不让他睡觉,要他供出同伙。他就是不说。水东其实对凌杰没多少好感。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谁。水东觉得自己真的很傻,傻得一塌糊涂。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3
三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很慢很慢,扳着手指怎么数也数不完;有时却又很快,像一阵风,刚闻到风里夹杂的青草气息,便已过去了。
夏天走了,很快又是秋天了——第三个秋天。夏日里总盼着凉快,每根毛细血管都是藏在身体里的风向标,哪怕一丝半点儿风吹来,也齐刷刷地竖立着,左顾右盼,比头发丝还敏感。到了深秋,西北风一刮,风向标便成了一个个败走的小兵,颓头丧脑,站立不稳。盛夏,到处桃红柳绿,是水彩笔描就的国画;深秋,一派素净瑟然,是硬笔绘成的素描。路上迎风扬起的落叶,踩在脚下吱吱作响。空气清爽舒心,但细细嗅去,却夹杂着些许寒意,是一点一点的,起初还有些沁人,渐渐的,寒意加重了,不知不觉,秋便成了冬。仿佛只是转瞬间,那样的世界,那样的天地,转个弯,回个身,或是换了个心境,便完全不同了。
水东出狱的那天,天空晴朗,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水东脱掉监狱里那套潮乎乎的囚衣,站在路边。他从腋下针脚处摸出一支烟——那还是临走时大老倌塞给他的。大老倌是误杀罪,判了十年。监狱里严禁抽烟,但他总有法子弄到烟。大老倌和水东是同乡,还是邻村的。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大老倌十六岁进城,在上海待了近二十年,一口上海话说得比上海人还地道。他长得粗粗壮壮,站起来像座塔,做事又狠。监狱里没人敢惹他。水东知道他不是普通人。逢年过节的,外面就有人进来送东西送钱,上上下下都摆平。大老倌在监狱里喝酒吃肉抽烟看画报,狱警们统统眼开眼闭。水东沾了同乡的光。这两年里,基本上没吃什么苦。
水东蹲在路边抽烟。一个女孩从远处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朝他看。先是不大确定的,到了近处,这才认出他来。“水东哥!”她叫了一声。
水东抬起头。看见丁小妹红扑扑的脸蛋。他把烟掐灭,站起身。
“水东哥,真的是你?你变样了,我差点都认不出了。”
“变得难看了,是不是?”水东问她。
丁小妹脸红了一下,说:“不是的,变得、变得更像大人了。”说着低下头。水东发现她还是那么喜欢脸红。
水东说:“你也变样了。”丁小妹问:“怎么了?”水东说:“变得比以前漂亮了,还有,普通话也讲得好多了。”丁小妹听了,脸更红了。水东一笑,说:“我们走吧。”丁小妹“嗯”了一声,却不迈步,让水东先走。她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水东看到太阳下两人的影子,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丁小妹为他做假证的情景。水东心里一热,停下脚步,转头忽道:“谢谢你。”
丁小妹一愣,问:“谢我什么?”水东说:“谢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一声谢谢都不够。”丁小妹红着脸使劲摇手,说:“这个、这个,不用——”水东说:“你这两年里寄给我爸妈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丁小妹忙道:“不着急,水东哥你不用跟我客气,又不是很多钱,你、你别放在心上。”她的脸越发涨红了,倒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水东问:“凌杰最近还好吧?”丁小妹叹了口气,说:“不大好。他那个漂亮的女朋友跟他吹了,又找了个台湾人。”
水东心里咯噔一下。又点上一支烟。
“水东哥你学会抽烟了?”丁小妹问。
“嗯,”水东朝天吐个烟圈,“在里面老觉得心口憋得慌,不抽要憋死的。”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水东见到了凌杰。音像店还是老样子。陈旧的货架,老式的电视机和DVD机。凌杰比两年前憔悴了不少。男人憔悴倒不像女人那样破败,胡子没刮干净,鬓角长出老多,原先俊秀的五官添了些风霜感。棱角磨了不少,看着反倒比以前顺眼了,更有味道了。凌杰瞥见水东,立即站起来,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大概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那么怔怔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走近了,伸手在水东肩上轻轻地一捶。
“小赤佬,总算是出来了!”他笑道。
水东也笑了笑。
晚饭是在音像店里吃的。丁小妹从饭店拿了些剩菜过来,用干净盘子装了,琵琶鸭、清蒸鱼、咕噜肉、虾球……摆了满满一桌子。凌杰去超市买了一箱啤酒。放在桌子下面。两人一瓶接一瓶地喝。丁小妹不喝酒,眼看着他们越喝眼睛越小,越喝脖子越红。丁小妹劝道:“别喝啦,再喝就醉了。”
凌杰说:“醉就醉,老子还怕不醉呢!”
水东嘿嘿地笑,说:“就是,醉了才好呢,醉了最快活!”
很快的,两人将一箱啤酒全部喝完,齐刷刷地奔到厕所,吐得一塌糊涂。抬起头,两人脸色都是一样的惨白。相视一笑。凌杰口齿不清地说:“他妈的,现在这样挺好,老子不晓得多开心!”他问水东:“你呢,你开不开心?”
水东咧开嘴,说:“开心,开心的快死掉了!”
凌杰手指着水东的鼻子,说:“我、我发现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水东问:“哪里不一样?”他摇摇头,说:“不晓得,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这天晚上,水东睡在凌杰家。他在卫生间看到几件用剩的化妆品。应该是欧阳菁菁留下的。凌杰打开衣橱,拿了件睡衣给他。水东看见床头柜上一张照片,是凌杰和欧阳菁菁的合影。两人依偎着,笑得很灿烂。水东只瞟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两人睡一张床。凌杰很快睡着了,水东却一点没有睡意。窗帘掀起一角,月光透进来,落在地板上,一个白白亮亮的影子。
水东脑子里像是有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他在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进了监狱,再一眨眼,又放出来了。
一年前,姐姐死了。那天丁小妹把这个消息带给他,他整个人呆住了。可是很奇怪,一滴眼泪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竟连哭都忘了。爸妈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姐姐临死前不停叫着他的名字,水东、水东……爸妈含着眼泪说:“我们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你可千万要好好的啊,你再有什么事,我们也别活了。”水东那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愣愣地听着。他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怎么回事——他来上海不是要给姐姐治病的么,不是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的么,怎么会莫名其妙坐了牢,姐姐怎么又会死了呢?水东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句,都傻了。
刚进监狱那阵,水东因为文章写得好,被狱警找去出黑板报。他做得很认真,有一期还得了奖。狱警见他听话,偶尔便会给他开点小灶加点肉菜。同牢房有个人看不顺眼,故意找他的茬,抢他的东西吃,还往他的被子里撒尿,是大老倌替他报的仇。大老倌把那家伙的被子掀开,对水东说:“去,解个大手!”水东不敢。大老倌就大摇大摆地上去,真的解了个大手。那家伙只有干瞪眼的份。大老倌把衣服解开,露出胸口横七竖八几条刀疤,嚷道:“谁不怕死就来找麻烦吧!”
大老倌和水东很谈得来。他告诉水东,他有个同村的女朋友,当初两人是一起来上海的,他搞装修,她当钟点工。没钱的时候倒是恩恩爱爱,后来有钱了,大老倌一次没按捺住,弄了个小姐鬼混。结果被女人发现,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大老倌找了她几年,始终没音讯。大老倌好几次对水东说:“我真悔啊,悔得要死。要是她肯回来,我就把我赚的钱都给她,要是她肯回来,我就算丢了性命也愿意。”大老倌给水东看她的照片。扎两条大辫子,脸方方的,粗眉大眼。大老倌问水东:“她好看吗?”水东说:“挺好。”大老倌嘿了一声,说:“你别哄我,她要是好看,天底下好看的就多了。”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大老倌接着说:“可在我眼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拿个仙女来我也不换。”大老倌说到这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可别笑话我。”水东听了心里潮潮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大老倌托水东出狱后帮着打听女人的下落。她叫三妮,大老倌说,她脖子上有个紫红的胎记,特好认。大老倌还给了水东一张字条,写上大名“张禄倌”。“这是专门请人给起的名,原先我叫张小宝。”大老倌说,“旁边有地址,你拿着这纸条到我公司,找个姓王的男人,让他给你安排个活儿,他认识我的笔迹。”
大老倌再三叮嘱,“找到了三妮,她要是肯来见我最好,要是不肯来,也别勉强。我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挺好,就足够了。”大老倌说。
水东回了趟老家。先坐一晚上的火车,再坐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沿途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望去黄灿灿的一大片,仿佛隔着窗子都能闻到香味。正是收获的季节。水东刚进村口,老远就看见好多人在田里忙碌。水东的妈妈也在,包着头巾弯着腰,额头的汗让太阳一照,亮晃晃的,闪啊闪的。
水东爸妈劝儿子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他们说,城里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安安分分留在乡下,种田养猪,饿不死人!水东没说什么。他只住了两天,第三天就要走。妈眼泪都下来了,说:“儿啊,你可别像你姐那样……”水东心抽紧了,说:“妈我知道。”爸妈送他到村口。不远处,屋顶冒出袅袅炊烟,空气里是泥土的气息,几条狗摇着尾巴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挂着亘古不变的木木的表情。水东看着看着,就想,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去城里,怪不得呢。不去没什么,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在外面讨饭也比在这儿强啊。
临走时,爸妈忽然问起丁小妹的事情。妈说:“啥时候带人家回来看看。”水东问:“带回来看啥?”妈说:“让咱们看看她呗,也让她看看咱们,看看能不能对上眼。”水东嘿了一声,说:“没影的事!”爸说:“没影的事,人家能隔三岔五往这儿寄钱?”水东笑笑,没接口。
水东没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到了邻村小沟村。小沟村原先是有名的贫困村。几年前,村头的一口枯井忽然冒出了汩汩的清泉。乡里来人检验,发现这泉水富含多种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常喝能延年益寿。说得像仙水似的。这样一来,等于挖到个宝藏。外面好多家矿泉水厂都到小沟村来取水,一签就是好几十年的合同,哗哗地数钱。小沟村一下子就富了。小沟村的人长相不好,男的大多是麻脸矮个罗圈腿,女的也没几个周正的,一大半都是歪瓜裂枣。早些时候娶媳妇嫁女儿都没人愿意找小沟村的,这几年倒过来了,小沟村的小伙子大姑娘,只要别缺胳膊少腿,一个个都跟香饽饽似的,有的是人抢。
水东进村就问三妮家住哪儿。那人反问他,你是找三妮的娘家,还是婆家?水东一愣,说婆家吧。那人便一指前面几幢楼夹着的那间草顶矮房,说,就那儿。
水东走过去,门前两只母鸡正在啄地上的虫。门开着,水东叫了声:“有人吗?”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系着围裙的女人。她问水东:“你找谁?”水东说:“我找三妮——三妮在吗?”女人先是一愣,朝他看了几眼,随即道:
“我就是三妮。有事吗?”
水东吃了一惊,还当听错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他朝她打量——下巴削尖了,眉毛淡了,头发短了,但细看还真能找到几分照片上的影子。水东瞥见她头颈里一块紫红色的胎记。没错,是她。水东从怀里摸出那张照片,递给她。
“我是张小宝的朋友,他——这些年找得你好苦。”水东说。
三妮先是一震,随即接过照片。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一声“谁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抱着个婴儿从里面走出来。男人大胖脸小眼睛,像面疙瘩上点了两粒芝麻,还长了个朝天鼻子。男人狐疑地瞪着水东。三妮忙把照片藏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那婴儿像是出生不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是问路的。”三妮回答着,朝不远处一指,“喏,就是那儿,孙技术员就住那幢房子,看见没有?”水东说:“看见了,谢谢大姐。”便退了出去。
水东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心里不是滋味。低着头走了一段,听到后头有人叫等一等,回头一看,是三妮。她气喘吁吁地奔过来,站定了。水东看她,没说话。她从口袋里把那张照片取出来,还给水东。
“你替我还给他,就当留着做个纪念吧。”三妮轻轻叹了口气。停了停,又问:“他现在还好吧?”
水东嗯了一声,说:“还好,就是一直惦记你。”三妮沉默着。
水东接着道:“他说他很后悔,要是你肯原谅他,他就把赚的钱全给你,他还说,就算为你丢了性命也愿意!”
三妮愣愣地,眼皮耷拉着。半晌才道:“啥都别说了,我已经嫁人了。”
水东点点头。三妮说:“我要回去了——听你的口音,也是这附近的?”水东说:“我是西塘村的。”三妮问:“也去上海打工了?”水东说:“嗯。”三妮笑了笑,又问:“娶上媳妇没?”水东说:“还没。”三妮点头道:“你还小呢,看着才二十来岁。”水东说:“今年正好满二十。”三妮又笑了笑。
临走时,三妮塞了两个饼给水东,说路上吃。水东接过,想起当初第一次离家,妈也是做了这么两个饼子给他,那时姐姐还在,穿件碎花袄子,不说话,就那样一直看着他。那情景透着凄凉,还有离别时的不舍。水东想着想着,心就酸了,鼻子也酸了。
水东在汽车上打了会儿盹,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想,该怎么跟大老倌说呢,要是实话实说,他肯定受不了。还是说没找到算了。水东替大老倌难过。两年相处下来,他知道大老倌对三妮是真心的。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有时讲到动情处,眼圈都会跟着红,小姑娘似的。水东没见过这样的人。要是换了旁人,说不定真会笑话他。可水东不会。水东觉得,人还是该有些情怀的,就像文章里写的那样。人又不是木头。水东在狱中这两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不能没有情怀,可更加不能没有钱。文章里的情怀是死的、假的,只有钱能让它变活变真。水东伤心地想:要是有钱,姐姐也不会舍不得吃药,也就不会死了。有了钱,他刘水东就可以上大学。像大老倌那样,有了钱,讲出来的话才有分量。大老倌要是个穷光蛋,他敢说“只要你回来,我就把赚的钱全给你”这种话吗?
水东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欧阳菁菁俏生生站在面前,他低着头,对她说——只要你回来,我就把赚的钱全给你。水东这么想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都发烫了。心头那里像被什么搔了一把,麻麻的,痒痒的。
水东来到大老倌的建筑公司。找到了姓王的秘书,把字条给他看。那人问水东:“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水东一愣,说:“随便。”那人又问:“会打五笔吗?WORD和EXCEL熟不熟?”水东摇了摇头。那人说:“你擅长什么?”水东想了想,说:“我作文写得还行。”那人呆了呆,说:“这个——你就去收发室做一阵吧。老李头得了肝癌住院,刚好缺人。”
水东到了收发室。活儿很轻松,每天收收报纸信件,再按部室分发下去。工钱是每月五百块,还给交两金。
白天,水东像个老头子那样呆呆坐着,闲下来就看报纸;晚上,他到凌杰那儿,把心里的话向凌杰说了。他没事人似的,凌杰倒听呆了。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脑子坏了?”水东笑笑。
“不怕再关进去?”凌杰问他。
水东还是笑笑。
凌杰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会儿工夫,地上全是烟蒂。凌杰边抽烟边看水东,斜着眼看,好像他是个怪物。最后,凌杰把烟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再一踩。想想竟又有些滑稽了。
“他娘的,全倒过来了!”凌杰笑着骂了一句。
和两年前的那个深夜一样,两个人影顺着空调管爬上了楼。这次他们挑的是另一个小区,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来回自行车要骑一个多小时。
水东的身手一点也不比两年前差。骨碌一下便爬了上去。一层层地爬,一层层地翻进去。男人的手机包,女人的小坤包。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哆哆嗦嗦了。心牢牢地吞在肚里,稳稳当当的。水
东一只手攀住空调管,另一只手捋了捋头发,他朝上看,空中刚好飘过一朵云,遮住了月亮和星星,雾蒙蒙的;往下看,除了不远处几盏微弱的路灯,便是漆黑一片了。远远望去,水东像一只蜘蛛,张开手脚爬在大楼窗外。
很快的,他们满载而归。拿回去一清点,比第一次还要丰厚,都出乎意料了。那是一个有钱人集中的小区。住的全是大老板和阔太太。水东老早就瞧好了。
两人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有点累,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凌杰提议,说:“喝点酒怎么样?”水东说:“行,可不能喝醉。”凌杰嗯了一声,把酒和杯子拿来了,放在床头柜上,再弄包榨菜,开个午餐肉罐头。
水东倒了半杯啤酒,浅浅嘬了一口。凌杰皱眉道:“又不是喝白酒。”水东说:“啤酒也得这么喝,现在必须保持清醒,你要是想蹲牢就尽管喝吧。”凌杰看了他一会儿,说:“素质不错啊,像个老手。”凌杰挟了块午餐肉,问他:“你和那姓丁的小妞,准备什么时候办事情?”水东问:“办什么事情?”凌杰嘿了一声,说:“你他娘的少跟我装蒜。什么时候把她娶进门?你这个年纪放在乡下,老早是孩子他爹了。”凌杰说着笑了两声。
水东反问他,“那你呢,你什么时候结婚?”凌杰嘴里嚼着肉,说:“我是上海人,和你不一样。”水东说:“上海人就头上长角啦?”凌杰说:“上海人结婚晚。”水东哧的一笑:“我们公司里好多上海人,二十五六岁也都结婚了。”凌杰骂道:“那么早结婚干什么,发神经啊。”水东说:“我们公司还有好多大学生刚工作不久就结婚的。”
凌杰哼了一声,说:“那都是老爸老妈有钱,老早就把房子给他们准备好了。像我表弟,明年大学毕业,女朋友倒是谈了三四年,可他们结得起婚吗,别说房子了,连一个厕所都买不起。嘿,我倒是有套小房子,可又没人愿意嫁给我。”
水东看看他,说:“我们公司——”话还没说完就被凌杰打断:“你他娘的别一口一个我们公司,弄得像真的一样!”水东笑笑,说:“我是想说我们公司有几个姑娘不错,要不要帮你介绍?”凌杰手一摆,说:“你先给你自己介绍吧。我不用你管。”
凌杰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凌杰对水东说:“其实丁小妹这人蛮好,老老实实,心眼也好得没话说。”水东嗯了一声。凌杰接着道:“我跟你讲,找女人最重要是看心眼,别的都是假的,蛇蝎美人听说过没有,女人长得再好看,心眼不好就不值钱!”水东又嗯了一声。凌杰再要喝酒,被水东一把将杯子夺下。“你是不是想喝醉?”水东问他。
凌杰朝他看看,拉起被子就躺了进去。
水东想到麻袋里的那些东西,不能放在家里。趁着天还没大亮,他走到隔壁单元,把东西藏在顶楼一个专放旧东西的角落里,上面拿废报纸废木头盖着,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把晚上穿的球鞋扔了。他不能重蹈覆辙。戴的手套也扔了。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爬上床,准备再睡会儿。九点上班,他还能睡三四个小时。忽然,凌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水东以为他和自己说话,再一看,原来是说梦话。“欧阳……菁菁……”他说梦话的声音和白天不大一样,沉着声,有些嘶哑,还带着哭腔。“欧阳……菁菁……欧阳……菁菁……”念叨了几遍,总算是安静了,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水东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冒出的睡意,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水东还钱给丁小妹。一共是五千五百块。丁小妹拿到钱,狐疑地看着他:
“水东哥,这钱是怎么来的?”
水东说:“挣来的呗。”丁小妹看着他,问:“怎么挣的?”水东说:“这你就别管了。”丁小妹跺脚道:“难道你又去——”水东摇摇头,说:“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丁小妹急了,拽住水东的胳臂,说:“水东哥,你可千万别再做犯法的事了,你要是再给关进去,那、那可怎么办啊?”水东说:“你放心好了,不会的。”
丁小妹怔怔地,把钱往他手里一塞,说:“我不要你的钱。你留着吧,我现在不缺钱。”水东一笑,说:“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呀。”丁小妹涨红了脸,说:“偷来的钱,我不要。”水东嘿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偷来的钱?上面写字了吗?”
丁小妹看着他,恳求道:“水东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别干那种事好吗?你要是缺钱,我有。上个月老板还给我涨工钱了。我、我存了好多钱,你不够就问我拿。真的。只要省着点花,肯定够用。”
水东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说着又把钱塞给她。笑笑,走了。
水东和凌杰每月只做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小区。这次,水东看中一个靠近黄浦江的高档住宅区,里面大多是香港和台湾的生意人。他跟凌杰说了。凌杰先是一愣,随即道:“也行。”
那晚的月色很好。水东挑了靠墙的一幢高层。他看凌杰在旁边若有所思,便问:“你怎么了?”凌杰摇摇头,说:“没什么,爬吧。”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爬到第七层,从窗口跳进去,水东拿了个女式包,正要离开。凌杰拦住他,轻声道:“这家就算了。”水东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凌杰拿走他手里的包,又放回原处。水东疑惑地看着他。凌杰朝外面一指,示意离开。水东纵身又爬了出去。凌杰却没走,站在那里愣愣的。水东从窗口探出头,挥了挥手。凌杰这才朝外走去,走得有些急,一不留神衣角带了桌上什么东西,只听见“咣啷”一声,像是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凌杰整个人一震,呆住了。水东也呆住了。
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水东觉得这声音柔柔的很熟悉。这让他一时竟忘了逃跑。很快的,客厅的灯亮了。一个女人穿着睡衣从里面奔出来,看见他们,吓得发出一声尖叫。灯光下,水东瞥见她的脸——赫然是欧阳菁菁。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与此同时,欧阳菁菁也看清了他们。她怔住了,三个人都怔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都有些像做梦了。
欧阳菁菁看着窗台边的凌杰,还有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很快清醒过来,走到旁边,“啪!”将灯关了。
“你们走吧,就当我没看见你们。”欧阳菁菁在黑暗中说。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4
四
凌杰这阵子常让水东陪他喝酒。说来奇怪,他的酒量比起过去,反倒是退步了不少。大概是喝得太快的缘故,酒积在胃里来不及消化,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几乎是喝一次吐一次,每回都是酩酊大醉。不像喝酒,倒似在洗肠。凌杰常说水东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其实水东觉得,凌杰变得更厉害。说说笑笑的时候还没什么,最明显就是沉默的那一瞬,眼神、表情都大不同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又加了些什么进来,捏一捏,搅一搅,变成了另一个凌杰。
凌杰现在老爱说家里的事。他外公外婆以前是地主,“文革”时被斗个半死。他妈妈去青海插队落户,在那里认识了他爸爸。两人结婚生下了他,没满周岁就被送到上海,是外公外婆带大他的。十岁那年去了青海,十六岁又回上海了。凌杰说他本来读书成绩不错,到上海后因为没人管,才渐渐掉队了,高中毕业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其实我只能算半个上海人,”凌杰说,“我爸爸是青海一个放羊的,身上总带着一股羊骚味,连汉语都说不利落,真不晓得我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很羡慕上海人是吧?”凌杰问水东。
水东嗯了一声。
凌杰笑笑,说:“其实上海人也没几个活得开心的。像我阿姨,算是地道上海人了吧,老老小小五口人挤一套两居室,摆一张床两把椅子就紧巴巴了。我阿姨和姨父省吃俭用攒了十来万,最多也就给我表弟将来买房付个首期,顶个屁用,还有装修和买家具呢!我姨父老跟我表弟开玩笑,说让他找个有钱的小姑娘,将来当上门女婿,就不用买房了。他娘的,大学还没毕业就教他怎么吃软饭了!”
凌杰絮絮叨叨地,又讲到小区里那个按摩院。
“那帮小姑娘,闭着眼睛一个月都有一万块!上海人哪有她们赚得多啊。我跟你讲,不管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只要放得开,都能赚钱。男人嘛,手脚要放得开,女人嘛,嘻嘻,裤腰带放得开,就一切OK啦!”
水东想到姐姐,心里一阵难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想,狗屁的上海,狗屁的上海人。姐姐要是不来上海,就不会出事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珠落在窗格上,发出丁丁冬冬的清脆的声音。不知怎的,水东眼前忽然浮现出欧阳菁菁弹钢琴的情景——她微闭着眼,神情恬静,美妙的旋律从指尖划出,像流水一般。丁丁冬冬——
水东朝凌杰看,那句话在喉咙口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喜欢她吗?”
两年前,水东也问过这句话。凌杰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知道。”他的回答也和两年前一样。
外面有人敲门。凌杰过去开门。一看,怔住了。——是欧阳菁菁。
欧阳菁菁穿着浅紫色的风衣,松松地扎个马尾。比起两年前,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问凌杰:“怎么今天没出去当蜘蛛侠?”凌杰哧的一声,也不说话,反手把门带上。欧阳菁菁看到水东,说:“你也在?”水东点点头,说:“坐。”欧阳菁菁在沙发上坐下。凌杰给她倒了杯水,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有事吗?”凌杰口气很硬。
“到底相识一场,”欧阳菁菁把话说得飞快,“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坐牢,指点你一条赚钱的门路。”
“嘿,听着像是黑社会大姐大的口气。”凌杰讥讽她。
“我认识一个证券公司的朋友,他消息很准,每次至少能赚个百分之五。你开个股票账户,听我的消息操作,保你赚钱。”
凌杰一笑:“本钱呢?我又不是你,有大把男人排着队往你胸口塞钱。”欧阳菁菁瞟他一眼,冷冷地道:“本钱我借给你,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还我。”
凌杰摇头道:“算了吧,我不想拿你的钱。”欧阳菁菁不耐烦地道:“说了要还的,又不是送给你。”凌杰哼了一声,说:“借我也不要,你那些钞票不干净,拿了要触霉头的。”欧阳菁菁听了,霍地朝他看:
“那你的钱呢?你的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快三十岁的人了,小心别哪一天掉下来摔死,连骨头都找不到!”
凌杰眉毛一竖,正要发作,忍住了。他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谢谢你关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点上烟,吐了个烟圈。
欧阳菁菁从包里拿出两叠厚厚的钱,往他面前一扔。“要付利息的,”她大声道,“三分利息。”凌杰笑笑,把钱又还给她。欧阳菁菁有些窘了,问他:“这钱你到底要不要?”凌杰摇晃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说:“不——要——”
欧阳菁菁涨红了脸,随即把钱放回包里,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凌杰兀自坐在那里,腿还抖啊抖的。水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其实她也是为你好。”凌杰像是没听见。水东说:“你不该对她那样,太伤她的心了。”凌杰先是不动,随即猛地站起来,把烟往地上重重一摔:
“到底是谁伤谁的心!”
凌杰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
“你晓不晓得那个时候,我为了攒钱给她买钻戒,连着几个月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将,还问我阿姨借了几千块钱。我想找个好点的西餐馆陪她吃饭,像老外那样跪下来向她求婚,帮她把戒指戴上。女人都吃这套的,对吧。可你晓得她做了什么?他娘个×,她瞒着我跟别的男人出去过夜!她说她没办法和我过一辈子,早晚都要走的,还不如早点离开。嘿,我是不是像个傻瓜?其实我早该晓得的,这种女人眼里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东西!”
凌杰说完,有些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说了,”他摇头,“说了只有不痛快。喝酒,我们继续喝。”
这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东让他睡觉,他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他叹了口气,轻声地说了句:
“其实我也没资格那么说她。我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丁小妹给水东带来许多书,都是高中的课本和辅导书,还有练习题。她往水东面前一放,厚厚一摞。水东愣了愣,说:“干吗?”
丁小妹说:“我们老板的儿子去年高考留下的,放着也没用,我就向他借来了。”
水东哦了一声,故意岔开话题:“你们老板现在对你不错呀。”
丁小妹很认真地说:“水东哥你一定要读书。你不是想赚钱嘛,等你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就能赚好多好多钱。所以,你现在一定要读书,用功读书。”
水东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