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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2:黑暗森林》 作者:刘慈欣
序章
褐蚁已经忘记这里曾是它的家园。这段时光对于暮色中的大地和刚刚出现的星星来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它来说却是漫长的。
在那个已被忘却的日子里,它的世界颠覆了。泥土飞走,出现了一条又深又宽的峡谷,然后泥土又轰隆隆地飞回来,峡谷消失了,在原来峡谷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孤峰。其实,在这片广阔的疆域上,这种事常常发生,泥土飞走又飞回,峡谷出现又消失,然后是孤峰降临,好像是给每次灾变打上一个醒目的标记。
褐蚁和几百个同族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建立了新的帝国。
这次褐蚁来到故地,只是觅食途中偶然路过而已。它来到孤峰脚下,用触须摸了摸这顶天立地的存在,发现孤峰的表面坚硬光滑,但能爬上去,于是它向上爬去。没有什么且的,只是那小小的简陋神经网络中的一次随机扰动所致。这扰动随处可见,在地面的每一株小草和草叶上的每一粒露珠中,在天空中的每一片云和云后的每一颗星辰上……扰动都是无目的的,但巨量的无目的扰动汇集在一起,目的就出现了。
褐蚁感到了地面的震动,从震动由弱变强的趋势来判断,它知道地面上的另一个巨大的存在正在向这里运动,它没有理会,继续向孤峰上攀爬。在孤峰底部和地面形成的直角空间里有一面蛛网,褐蚁知道那是什么,它小心地绕过了粘在悬崖上的蛛丝,从那个缩起所有的腿静等着蛛丝震动的蜘蛛旁经过,它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同过去的一亿年一样,双方没有任何交流。
震动达到高峰后停止了,那个巨大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褐蚁看到这个存在比孤峰还要高许多,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天空。对这类存在褐蚁并不陌生,它知道他们是活的,常常出现在这片疆域,那些出现后很快就消失的峡谷和越来越多地耸现的孤峰,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褐蚁继续向上攀登,它知道这类存在一般不会威胁到自己——当然也有例外。对于已处于下方的那个蜘蛛,这种例外已经出现,那个存在显然发现了孤峰与地面之间的蛛网,用一个肢体上拿着的一束花的花柄拂去了它,蜘蛛随着断开的蛛丝落到了草丛中。然后,他把花轻轻地放在了孤峰前。
这时。另一个震动出现了,很微弱,但也在增强中。褐蚁知道,另一个同类型的存在正在向孤峰移动。与此同时,在前方的峭壁上,它遇到了一道长长的沟槽,与峭壁表面相比,沟槽的凹面粗糙一些,颜色也不同,呈灰白色,它沿着沟槽爬,粗糙的表面使攀登容易了许多。沟槽的两端都有短小的细槽。下端的细槽与主槽垂直,上端的细槽则与主槽成一个角度相交。当褐蚁重新踏上蛸壁光滑的黑色表面后,它对槽的整体形状有了一个印象:“1”。
这时,孤峰前的活着的存在突然矮了一半,与孤峰的高度相当了,他显然是蹲下了,在露出的那片暗蓝的天空中,星星已经开始稀疏地出现。他的眼睛看着孤峰的上端,褐蚁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直接进入他的视线,于是转向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很快,它遇到了另一道沟槽,它很留恋沟槽那粗糙的凹面,在上面爬行感觉很好,同时槽面的颜色也让它想起了蚁后周围的蚁卵。它不惜向下走回头路,沿着槽爬了一趟。这道槽的形状要复杂些,很弯曲,转了一个完整的圈后再向下延伸一段,让它想起在对气味信息的搜寻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过程,它在自己的神经网络中建立起了它的形状:“9”。
这时,蹲在孤峰前的存在发出了声音,这串远超出褐蚁理解力的话是这样的:“活着本身就很妙,如果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去探索更深的东西呢?”
他发出穿过草丛的阵风那样的空气流动的声音,那是叹息,然后他站了起来。
褐蚁继续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进入了第三道沟槽,它是一个近似于直角的转弯,是这样的:“7”。它不喜欢这形状,平时,这种不平滑的、突然的转向,往往意味着危险和战斗。
话声掩盖了震动,褐蚁这时才感觉到第二个活着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第一个存在站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她。第二个存在比第一个要矮小瘦弱许多,有一头白发,白发在暮空暗蓝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团在微风中拂动的银色似乎与空中越来越多的星星有某种联系。
“叶老师,您……您来了?”
“你是……小罗吧?”
“我是罗辑,杨冬的高中同学,您这是……”
“那天知道了这个地方,很不错的,坐车也方便,最近常来这儿散散步。”
“叶老师,您要节哀啊。”
“哦,都过去了……”
孤峰上的褐蚁本来想转向向上攀登,但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凹槽,同在“7”
之前爬过的那个它喜欢的形状“9”一模一样,它就再横行过去,爬了一遍这个“9”。它觉得这个形状比“7”和“1”好,好在哪里当然说不清,这是美感的原始单细胞态;刚才爬过“9”时的那种模糊的愉悦感再次加强了,这是幸福的原始单细胞态。但这两种精神的单细胞没有进化的机会,现在同一亿年前一样,同一亿年后也一样。
“小罗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说你是……搞天文学的?”
“以前是,现在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就在您那所学校,不过我去时您已经退休了。”
“社会学,跨度这么大?”
“是,杨冬总说我这人心很散。”
“哦,怪不得她说你很聪明的。”
“小聪明而已,和您女儿不在一个层次。只是感觉天文专业是铁板一块,在哪儿钻个眼儿都不容易;而社会学之类的是木板,总能找些薄的地方钻透的,比较好混吧。”
抱着再遇到一个“9”的愿望,褐蚁继续横行,但前面遇到的却是一道直直的与地面平行的横槽,好像是第一道槽横放了,但它比“1”长,两端没有小细槽,呈“一”状。
“不要这么说,这是正常人的生活嘛,都像冬冬那样怎么行。”
“我这人确实胸无大志,很浮躁的。”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宇宙社会学?”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孤峰上的褐蚁继续横向爬了不远,期望在爬过形状为“一”的凹槽后再找到一个它喜欢的“9”,但它遇到的是“2”。这条路线前面部分很舒适,但后面的急转弯像前面的……7 一样恐怖,似乎是个不祥之兆。褐蚁继续横爬,下一道凹槽是一个封闭的形状:“0”。这种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却是一个陷阱:生活需要平滑,但也需要一个方向,不能总是回副起点,褐蚁是懂这个的。虽然前面还有两道凹槽,但它已失去了兴趣,转身向上攀登。
“可……目前只知道我们这一个文明啊。”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这就留给你一个机会嘛。”
“叶老师,很有意思!您说下去。”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叶文洁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轻易数出来。
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个星星都没有出现时的苍穹,那蓝色的虚空透出一片广阔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没有瞳仁的眼睑。现在尽管星星很稀少,这巨大的空跟却有了瞳仁。于是空虚有了内容,宇宙有了视觉。但与空间相比,星星都是这么微小,只是一个个若隐若现的银色小点,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种不安——他(它)克服不了给宇宙点上瞳仁的欲望,但对宇宙之眼赋予视觉又怀着某种巨大的恐惧,最后,宅间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这种欲望和恐惧平衡的结果,昭示着某种超越一切的谨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但,叶老师,您说的宇宙社会学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实际资料,也不太可能进行调查和实验。”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叶老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是什么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褐蚁向上爬了不远,才知道上方也有凹槽,而且是一堆凹槽的组合,结构像迷宫般复杂。褐蚁对形状是敏感的,它自信能够搞清这个形状,但为此要把前面爬过的那些形状都忘掉,因为它那小小的神经网络存贮量是有限的。它忘掉“9”
没有感到遗憾,不断地忘却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必须终身记住的东西不多,都被基因刻在被称做本能的那部分存贮区了。
清空记忆后,它进入迷宫,经过一阵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简陋的意识中把这个形状建立起来:“墓”。再向上,又是一个凹槽的组合,但比前一个简单多了,不过为了探索它,褐蚁仍不得不清空记忆,忘掉“墓”。它首先爬进一道线条优美的槽,这形态让它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一只刚死的蝈蝈的肚子。它很快搞清了这个结构:“之”。以后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两个凹槽组合。前一个中包括两个水滴状的坑和一个蝈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个分成两部分,组合起来是“杨”。这是褐蚁最后记住的一个形状,也是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记住的一个,前面爬过的那些有趣的形状都忘掉了。
“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是足够坚实的……。您这么快就说出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罗辑有些吃惊地说。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很有意思的两个名词,您能解释一下吗?”
叶文洁看看表:“没有时间了,其实你这样聪明,自己也能想出来,你可以先从这两条公理着手创立这门学科,那你就有可能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了。”
“叶老师,我成不了欧几里得,但会记住您的话,试着去做做,以后我可能还会去请教您。”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体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好,小罗,我走了。”
“……叶老师,您保重。”
叶文洁在暮色中离去,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
褐蚁继续攀登,进入了峭壁上的一个圆池,池内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图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经网络绝对无力存贮这样的东西,但了解了图像的大概形状后,它又有了对“9”的感觉,原细胞态的美感又萌动了一下。而且它还似乎认出了图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双眼睛,它对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因为被眼睛注视就意味着危险。不过此时它没有什么忧虑,因为它知道这双眼睛没有生命。它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罗辑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发出声音前蹲下来凝视孤峰上端的情形,当时他凝视的就是这双眼睛。接着,它爬出圆池,攀上峰顶。
在这里。它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它不怕从高处坠落,它曾多次被风从比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发无损,没有了对高处的恐惧就体会不到高处之美:在孤峰脚下,郡只被罗辑用花柄拂落的蜘蛛开始重建蛛网,它从峭壁上拉出一根晶莹的丝,把自己像钟摆似的甩到地面上。这样做了三次,网的骨架就完成了。网被破坏一万次它就重建一万次,对这过程它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一亿年来一直如此。
罗辑静立了一会儿,也走了。当地面的震动消失后,褐蚁从孤峰的另一边向下爬去,它要赶回蚁穴报告那只死甲虫的位置。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来,在孤峰的脚下,褐蚁又与蜘蛛交错而过,它们再次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仍然没有交流。
褐蚁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诞生的时候,除了那个屏息聆听的遥远的世界,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们是仅有的见证者。
更早一些的时候,深夜,麦克。伊文斯站在“审判日”号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块黑色的巨缎在下面滑过。伊文斯喜欢在这种时候与那个遥远的世界对话,因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视网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这是我们的第二十二次实时对话了,我们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难。
伊文斯:“是的,主,我发现我们发给您的人类文献资料,有相当部分您实际上没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伊文斯:“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字幕:是的,我们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伊文斯:“那会是什么呢?”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时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
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奇地发现,它们原采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义词啊。”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 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且大脑揶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维的大脑。
伊文斯:“主,我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准备,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吗: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关于外婆,我知道是人类的一种血缘关东,通常她的年纪较大。她在血缘结构中的位置还需要你解释一下。
伊文斯:“主,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她是孩子们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简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们留在小屋里,嘱咐他们一定要关好门,除了她之外不要给别人开门。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并穿上她的衣服装扮成她的样子,来到小屋前叫门。狼对屋里的孩子们说我是你们的外婆,我回来了,请把门打开。孩子们透过门缝看到它是外婆的样子,就把门打开了,狼进入小屋把孩子们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这个故事吗?”
字幕:完全无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对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进入小恰到好处吃掉孩子们,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与孩子们进行了交流,是吗?
伊文斯:“是的。”
字幕:这就不可理解了,为了达到自己的日的,它不应该与孩子们交流的。
伊文斯:“为什么?”
字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如果他们之间进行交流,孩子们就会知道狼要进屋吃掉他们的企图,当然就不会给狼开门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吗?
伊文斯:“你们的思维对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隐藏。”
字幕:思维怎么能隐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伊文斯:“就是说,你们的思维和记忆对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场合的书,或者说是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或者像一个全透明鱼缸里的鱼,完全暴露,可以从外界一览无遗。哦,我上面说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吗?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我的主,当你们面对面交流时,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欺骗,不可能撒谎,那你们就不可能进行复杂的战略思维。”
字幕:不只是面对面,我们可以在相当远的距离上交流。另外,欺骗和撒谎这两个词我们一直难以理解。
伊文斯:“一个思想全透明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文化、怎样的政治?你们没有计谋,不可能伪装。”
字幕:计谋和伪装是什么?
伊文斯:“…。”
字幕:人类的交流嚣官不过是一种进化的缺陷而已,是对你们大脑无法产生强思维电波的一种不得已的补偿,是你们的一种生物学上的劣势,用思维的直接显示,当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级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势?不,主,您错了,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字幕:是吗?让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这一次对话的间隔时间很长,字幕有二十分钟没有出现,伊文斯已经从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队鱼不断地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方划出一条在星光下银光闪闪的弧线。几年前,为了考察过度捕捞对沿海物种的影响,他曾经在南中国海的渔船上待过一段时间,渔民们把这种景象叫“龙兵过”,伊文斯现在感觉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这时,他自己眼腈中的字幕也出现了。
字幕:你是对的,现在回想那些文献,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类的那些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甚至怀疑,您最终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复杂,我现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不理解 你是对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们。”
字幕:我害怕你们。
对话中断了,这是伊文斯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这时他站在船尾,看着“审判日”号的雪白的航迹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时间。
上 部 面壁者危机纪年第3 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1 光年
怎么看上去这么旧啊……
面对着“唐”号正在建造的巨大舰体,吴岳心中首先浮上来的是这样一个念头。其实,他当然知道由于航母舰壳采用最新的汽液保护焊接工艺,会在锰钢板上产生大量并无大碍的污迹。加上闪动的焊弧光产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将完和的舰体看上去是他眼前这个样子。他努力让自己想象出“唐”号涂上灰色船漆后那崭新伟岸的样子,但并不成功。
为“唐”号进行的第四次近海编队训练刚刚完成,在这次为期两个月的航行中,吴岳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两个尴尬的角色。由驱逐舰、潜艇和补给舰组成的编队归战斗群司令官指挥,他们将要指挥的“唐”号还在建造船坞之中,航空母舰本来要处于的位置由“郑和”号训练舰填补,有时干脆就空着。这期间吴岳常常在指挥舰上盯着那片空海发呆,那一片水面上,只有前方舰艇留下的航迹在交错中不安地躁动着,恰似他的心绪。这片空白最后真的能填上吗?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现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号,他看到的已不仅仅是旧了,它甚至有一种古老的沧桑。面前的“唐”号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驳的舰体就是要塞高大的石墙,从密密的脚手架上垂下的一缕缕焊花好像是覆盖石墙的植物……
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吴岳怕自己再想下去,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章北海身上。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吴岳问。
章北海轻轻摇摇头:“不好,也就是维持吧。”
“你请个假吧。”
“他刚住院时我已经请过一次了,现在这形势,到时候再说吧。”
然后两人就义沉默了,他们之间每一次关于个人生活的交流都是这样,关于工作的谈话肯定会多一些,但也总是隔着一层东西。
“北海,以后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们一起到了这个位置上,我想我们之间应该多沟通沟通。”吴岳说。
“我们以前应该是沟通得很好吧,上级既然把我们俩一起放到‘唐’号上,肯定也是考虑了咱们以前在‘长安’号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说,仍然是那种让吴岳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既然发自内心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没希望懂得他这个人了。成功的合作不等于成功的了解。当然,吴岳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从舰上的水兵到他这个舰长,章北海总是能轻易地看到他们内心深处,他肯定是最称职的政委。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诚的,对于舰长,每件事前前后后都有很详细的交底。但他的内心世界对吴岳一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他总给吴岳这样的感觉:就这样傲吧。这样做最好或最正确,但这不是我所想的。这种感觉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后来越来越明显。当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确的,但他是怎么想的,吴岳就不知道了。吴岳一直坚持这样一个信条:在战舰指挥这个艰险的岗位上,两个指挥员必须很好地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这一点一直是吴岳心中的一个疙瘩。开始,他以为这是章北海对自己的某种防范,感到很委屈:在驱逐舰长这个不上不下的艰难岗位上,还有谁比自己更坦诚更没心计吗?
我有什么可防的?章北海的父亲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曾经是他们的上级,关于自己和政委的沟通问题,吴岳曾和他谈过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思维方式呢?”将军淡淡地说,然后又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其实,连我都不知道。”
“我们到近处看看吧。”章北海指指缀满焊花的“唐”号说,正在这时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有短信提示他回到车上,机要通讯设备只能在车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发生才用上这个。吴岳拉开车门拿起话筒,来电话的是战斗群总部的一位参谋。
“吴舰长,舰队司令部给你和章政委的紧急命令:你们二位立刻去总参报到。”
“去总参?那第五次编队训练呢?战斗群已经有一半在海上,其余的舰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这我不知道,命令很简单,就这一项,具体内容你们回来看吧。”
还没下水的“唐”号航空母舰的舰长和政委对视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们难得地相互心领神会:看来,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阿拉斯加格里利堡。几只在雪原上悠闲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感觉到了雪下的地面传来的震动。前方那银白色的半球裂开了,那东西很早就在那里,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们一直觉得那东西不属于这个寒冷的世界。
裂开的蛋里首先喷出浓烟和烈火,接着在巨响中孵化出一个上升的圆柱体。那圆柱体从地下钻出后拖着烈焰迅速升高,灼热的气流吹起漫天的积雪,落下时变成了一阵雨。当圆柱体升上高空时,扁角鹿们发现刚才那令它们恐惧的暴烈景象变得平和了,那个圆柱体拖着一根长长的白色尾迹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个大自线团,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线团中抽出一根线拉向太空。
“见鬼!就差几秒钟,我就能确定中止发射了!”
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夏延山地下三百米,北美防空司令部指挥中心,NMD 系统控制室,目标甄别员雷德尔把鼠标一扔说。
“系统警报出现时我就猜到不是那么回事。”轨道监测员琼斯摇摇头说。
“那系统攻击的是什么?”斐兹罗将军问,NMD 只是他新的职责所涉及的一部分,他并不熟悉,看着那布满一面墙壁的显示屏,将军力图找出在NASA的控制中心能看到的那种直观画面:一条红线像懒洋洋的蛇一般在世界地图上移动,虽然由于地图的平面转换,那条线最终会形成一条令外行费解的正弦波,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有东西在射向太空。可是这里没有这种直观图像,每块显示屏上的曲线都是抽象而杂乱的一团,在他看来毫无意义,更不要提那些飞快滚动的数字屏幕了。这些东西只有这几个对他似乎缺少足够尊敬的NMD 值勤军官才能看懂。
“将军,您还记得去年国际空间站的综合舱换过一块反射膜吗,他们当时把换下来的旧膜弄丢了,就是那东西,在太阳风下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团起来。”
“这个……在目标甄别数据库中应该有吧?”
“有,这就是。”雷德尔移动鼠标,调出一个页面,把一堆复杂的文字、数据和表格推上去后,显示出一张不起跟的照片。可能是地面望远镜拍摄的,黑色的背景上有一块银白色的不规则物,由于它表面很强的反光而看不清细节。
“少校,居然有甄别数据,你为什么不中止发射程序?”
“目标数据库本来是由系统自动检索识别的,人工反应根本来不及,但这一部分数据还没有从旧系统的格式中转换过来,所以没有链接到系统识别模块上”
雷德尔的话带着委屈:我用手代替NMD 的超级计算机,这么快就检索出来,这是业务熟练的表现,结果反而受你这种外行的质问。
“将军,NMD 将拦截方向转向太宅后,软件系统现在还没有调整完毕,就受命切换到实战运行状态。”一名值勤军官说。
斐兹罗没有再说话,控制室中嘀嘀嗒嗒的声音现在让他很心烦。他所面对的,是人类建立的第一个地球防御系统——只是把已有的NMD系统的拦截方向由地球各大洲转向太空。
“我觉得大家应该照张像纪念一下!”琼斯突然兴奋起来,“这应该是人类对共同敌人的第一次攻击!”
“这里禁止带相机。”雷德尔冷冷地说。
“上尉,你在胡说什么?”斐兹罗突然生气了,“系统检测到的根本不是敌方目标,怎么成了第一次攻击?”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有人说:“拦截器上带的是核弹头。”
“一百五十万吨当量的,怎么了?”
“现在外面天快黑了,按目标的位置,外面应该能看到爆炸闪光的!”
“在监视器上就能看。”
“外面看才有意思!”雷德尔说。
琼斯也兴奋起来,紧张地站起身:“将军,我……我已经交班了。”
“我也是,将军。”雷德尔说,其实请示只是一种礼貌,斐兹罗是地球防御理事会的一名高级协调员,与北美防空中心和NMD 都没什么指挥关系。
斐兹罗挥挥手:“我不是你们的指挥官,随便吧,不过我提醒各位:咱们以后还可能长期共事的。”
雷德尔和琼斯以最快的速度从指挥中心升上地面。穿过那扇几十吨重的防辐射门,来到夏延山的山顶。黄昏的天空很清澈,但他们没能看到太空中核爆的闪光。
“应该在那个位置。”琼斯指着天空说。
“可能我们错过了吧。”雷德尔说,没有向上看,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们难道真的相信她会再次低维展开?”
“应该是不可能。它是有智慧的,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琼斯说。
“让NMD 的眼睛朝上看,地球上真的没有需要防御的东西了”就算是恐怖国家都立地成佛了,不是还有ETO(1)吗?哼……PDC(2)里那帮军方的人显然想尽快有些成绩,斐兹罗就是他们一伙的,现在他们可以声称地球防御系统的第一部分已经建成了,尽管在硬件上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系统的唯一目标就是防止她在近地轨道空间的低维展开,而达到这个目标所需要的技术,甚至比拦截人类自己的导弹还容易,因为目标如果真的出现,面积将是很大的……上尉,我叫你上来其实就是想说刚才的事儿,你怎么像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什么第一次攻击啦照相啦之类的,你惹将军不高兴了,你知道吗?你还看不出他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①CTO 地球三体组织的简写。(2)PDC 行星防御理事会的简写。
“可……我那么说不是恭维他吗?”
“他是军方最会向外界作秀的人之一,才不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是系统误判呢……他会同他们一起把这事儿说成是一次成功的演习,你等着瞧吧,肯定是这样的。”雷德尔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向后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已经出现星星的天空,一脸向往的神情,“琼斯,你说她要是真的再展开一次,给我们一次摧毁她的机会,那有多好!”
“有什么用?已经证实后续的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了……我说,你怎么总是称‘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尔仍仰着头,表情变得如梦如幻:“昨天,刚来中心的一个中国上校对我说,在他们的语言中,她的名字像一个日本女人。”
张援朝昨天办完了退休手续,离开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厂,用邻居老杨的话说,今天他要开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老杨告诉他,六十岁和十六岁一样,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在这个岁数上,四五十岁时的负担已经卸下,七八十岁时的迟缓和病痛还没有来临,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对老张来说,儿子和儿媳妇都有稳定的工作,儿子结婚晚,但现在老张也眼看着就要抱孙子了;他们老两口本来是买不起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迁户,所以也买到了,现在已经住了一年多……
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满足了。但现在,张援朝从他八层楼的窗子望着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里却没有一点阳光,更别提第二童年的感觉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
关于国家大事的说法,老扬是对的。
邻居杨晋文是退休的中学教师,他常常劝张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学新东西,比如上网,小娃娃都能学会,你怎么就不能学呢?他特别指出,你老张最大的缺点就是对外界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你老伴至少还能在那些滥长甜腻的电视剧前抹抹眼泪,你呢,干脆不看电视。应该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这是充实生活的一部分。要说张援朝也是个老北京了,但在这一点上他不像北京人,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能高瞻远瞩滔滔不绝地分析一通国家和世界形势,而他,也许知道国家主席的名字,但总理是谁就不清楚了。张援朝却为此自豪,说我一个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犯不着关心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反正和我没关系,这一辈子也少了不少烦恼。像你老杨倒是关心国家大事,新闻联播每天坚持看,还在网上为了国家经济政策、国际核扩散趋势这类事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也没见政府因此给你涨半分钱退休金。但杨晋文说你这想法很可笑,什么叫不着边儿的事?什么叫和你没关系,我告诉你老张,所有的国家和世界大事,国家的每一项重大决策,联合国的每一项决议,都会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发生关系,你以为美国入侵委内瑞拉与你没关系?我告诉你,这事儿对你退休金的长远影响可不止半分钱。对老杨的这副书呆子气,张援朝一笑置之。但现在,他知道杨晋文是对的。
这时门铃响了,来的正是杨晋文。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很悠闲的样子。张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刚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儿去了?”
“去早市转了转,见你老伴也在买菜呢。”
“这楼上怎么空荡荡的,像个……陵园似的。”
“今儿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这样儿。呵呵,退休第一天,你这感觉很正常,你又不是领导,他们退了更难受呢……你会很快适应的。走吧,咱们先去社区活动室,看看能玩儿点什么。”
“不不,不是因为退休。是因为……怎么说呢,国家,呵呵,不,世界局势。”
杨晋文指着老张大笑起来:“世界局势,哈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是,我以前是不关心大事,可眼前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事!”
“老张啊,这说起来挺可笑的,我现在倒是向你看齐了,不关心那些个不着边儿的事儿,你信不信,我已经半个月没看新闻了。我以前关心大事,是因为人类可以对这些事产生影响,可以决定它们的结果,但现在这事儿,谁都没有回天之力,自寻烦恼干什么。”
“那也不能不关心啊,四百年后人就没了!”
“哼,四十多年后你我就没了。”
“那我们都断子绝孙吗?”
“我这方面的观念没你那么重,儿子在美国成家却不想要孩子,我也觉得没什么。至于你张家,不还能延续十几代吗?知足吧。”
张援朝盯着杨晋文看了几秒钟,然后看看挂钟。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播送整点新闻:美联社报道:本月29 日美国东部时间8 点30 分,美国国家战略导弹防御系统(NMD)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摧毁在近地轨道低维展开的智子的试验演习,这是NMD 系统将拦截方向转向太空后进行的第三次试验,靶标是去年十月从国际空间站废弃的反射膜。行星防御理事会(PDC)发言人称,带有核弹头的拦截器成功地摧毁了靶标。靶标的面积约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说,在三堆展开的智子远未达到足够的面积,以形成对地面人类目标具有威胁的反射镜之前,NMD 系统就有把握将其摧毁。
“尽于些没意义的事,智子不会展开了……”杨晋文边说边从老张手里章遥控器,“换到体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欧洲杯半决赛,昨晚我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回你家看去。”张援朝紧抓着遥控器没给他,接着看下一条新闻:经301 医院负责贾维彬院士治疗的主任医生证实,贾院士的死固是血液肿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变晚期引发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异常因素。贾堆彬是著名超导专家,曾在常温超导材料领域做出过重大贡献,于本月l0 日去世。之后社会上出现的贾维彬是死于智子攻击的说法纯属谣传。另据报道,卫生部发言人已经证实,另外几例被传为智子攻击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规疾病和事故所致。为此,本台记者采访了著名物理学家丁仪。
记者:您对目前社会上出现的对智子的恐慌有什么看法?
丁仪:这都是由于缺乏物理学常识造成的。政府和科学界有关人士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作出解释和澄清:智子只是一个微观粒子,虽然拥有很高智能,但由于其微观尺度,对于宏观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对人类的主要威胁就是在高能物理试验中制造错误和混乱的结果,以及通过量子感应网络监视地球世界。
处于微现状态下的智子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进行其他攻击行动,智子要想对宏观世界产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维展开状态下才能进行。即使如此,这种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为低维展开至宏观足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类已经建立防御系统的夸天,它不可能有这种行为,否则只是提供了人类消灭它的极好机会。我认为,主流媒体应该向公众加强这方面的科普宣传,以消除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恐慌。
张援朝听到客厅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老张”、“张师傅”地喊着。其实刚才老张昕到楼梯上那重锤般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进来的是苗福全,是住在这一层的另一个邻居。这人是山两的煤老板,在那边开着好几个矿。苗福全比张援朝小几岁,他在北京别处还有更大的房子,在这里只是安置着一个被他包养的年龄和他女儿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刚住进来时,张扬两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还因为他在楼道里乱放东珂吵过一次架,但后来发现老苗人虽粗些,还算个不错的人,待人很热情,还通过与物业公司交涉为他们两家摆平了两件麻烦事,三家的关系就渐渐融洽起来。苗福全虽说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儿子,可仍是个大忙人,在这个“家”待的时间不多,平时那套三居室里也只有那个川妹子。
“老苗啊,有个把月不见了,最近哪儿发财啊?”杨晋文问。
苗福全随便拿起个杯子,从饮水机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说:“矿上出了麻烦事,回去打理打理。还发个狗屁的财啊。现在算是战争时期了,政府可是什么都动真格儿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儿都不好使了,这矿是开不了多长时间了。”
“苦日子就要来了。”老杨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上的球赛。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经几个小时了,透过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缕阳光现在已变成了月光,这束阴冷的光线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房间里的一切在阴暗中都像是用湿冷的灰色石头雕成的。整个房间像个墓穴。
这个人的真名一直不为人知,后来他被称为破壁人二号。
在这段时间里,破壁人二号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翻动已经躺得麻木的身体,伸手从枕头下抽出手枪,缓缓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这时,他眼睛中出现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这样做,我们需要你。
破壁人二号:“是主吗?这一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的召唤,不过最近没有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无梦之人了,看来不是的。”
字幕:这不是梦,我在和你实时交谈。
破壁人二号(凄凉地笑笑):“好了,都结束了,那边肯定是无梦的。”
字幕:需要证实吗?
破壁人二号:“证实那边无梦?”
字幕:证实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号:“好吧,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鱼都死了。
破壁人二号:“呵,没关系,我很快会和它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字幕:你还是去看看吧。上午。你心烦意乱的时候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出去,它掉到了鱼缸里,丰支烟的尼古丁溶于水后,对鱼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号猛地睁开了眼,放下枪,翻身下床,刚才的迟钝和恍惚一扫而光。
他摸索着打开台灯,然后去看小桌上的鱼缸,看到五条龙睛金鱼全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它们中间浮着半支香烟。
字幕:我们再进行第二项证实——伊文斯曾经给你发过一封加密信,但密码变了,他没来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码就死了,你一直打不开那封信。现在我告诉你密码——CAMEL,就是你毒死金鱼的香烟的牌子。
破壁人二号手忙脚乱地取出笔记本电脑,在等待电脑启动的间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哽咽着说。电脑启动后,他用ETO 内部的专用阅读程序打开那个邮件的附件,密码提示框出现,他输入密码后,文本显示出来,而他已经没有心思细读其内容了,只是跪在那里掩面哭着:“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静了一些后,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对统帅参加的聚会的袭击、巴拿马运河的埋伏,我们都没有得到通知,你们为什么抛弃我们?”
字幕:我们害怕你们。
破壁人二号:“是因为我们思维的不透明吗?这没有必要,要知道,我们所拥有的你们不具备的那些能力:欺骗、诡计、伪装、误导等等。都是用来为你们服务的。”
字幕: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假设是真的,这种恐惧照样存在。你们的《圣经》提到过叫蛇的动物,如果这时一条蛇爬到你面前,对你说它是为你服务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厌恶它吗?
破壁人二号:“如果它说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厌恶和恐惧接纳它的。”
字幕:这很难吧。
破壁人二号:“当然,我知道,你们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了——在实时通讯实现后,对我们的问题你们做出了如此详尽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比如接收到人类发出的第一次信号的过程,还有智子的建造过程,是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的。我们最初是把这些当做主的信任,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了。这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我们之间的通讯和交流不是通过思维的透明显示进行的,为什么不能对要发送的信息有选择地隐瞒呢?”
字幕:这种选择也是有的,只是隐瞒得没有你们所设想的那么多。事实上我们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借助思维显示进行的交流和通讯,在技术时代尤其如此,但思维透明已经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和社会习性,这对于你们来说确实很难理解,就像我们难以理解你们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想在你们的世界,欺骗和计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字幕:有的,只是与你们相比十分简陋。比如在我们世界的战争中,敌对双方也会对自己的阵地进行伪装,但如果敌人对伪装的区域产生了怀疑,直接向对方询问,那他们一般都会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号:“这太不可思议了。”
字幕:你们对我们也一样不可思议。你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叫(1)《三个王国的故事》…… ①即《三国演义》。
破壁人二号:“你们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艰深的数学著作,要经过大量的思考并且充分发挥想象力才能弄懂一点儿。
破壁人二号:“这本书确实充分展示了人类战略计谋所达到的层次。”
字幕:但我们有智子,可以使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变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号:“除了人本身的思维。”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维。
破壁人二号:“你一定知道面壁计划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诸实施了,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号:“你对面壁计划怎么看?”
字幕:还是那种感觉,像你们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号:“可是《圣经》中的蛇帮助人类获得了智慧,人类的面壁计划将建立起一个或几个对你们来说极其诡异和险恶的迷宫,我们可以帮助你们走出这些迷宫。”
字幕:这种思维透明度的差别,使我们更坚定了消灭人类的决心。请你们帮助我们消灭人类,最后我们再消灭你们。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这种表达方式显然是由你们思维透明显示的交流方式决定的。在我们的世界里,即使表达真实的思想,也要用一种适当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刚才的话。虽然与ETO 的理想是一致的,但过分的直接表达可能会令我们的一部分同志产生反感,进而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当然,那种适当表达方式你可能永远也学不会。”
字幕:正是由于这种对思想变形的表达,使人类社会的交流信息,特别是人类的文学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官…据我所知,ETO 到了崩溃的边缘破壁人二号:“这都是州为你们对我们的抛弃,那两次打击是致命的。现在,ETO 中的拯救派已经分崩离析,只有降临派在维持着组织的存在。这你显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击是在精神上,由于这次抛弃,同志们对主的忠诚正在经受考验,为了维持这种忠诚,ETO 急需得到主的支持。”
字幕:我们不可能向你们传递技术。
破壁人二号:“这也不需要,你们只需要恢复以前所做的,向我们传达智子得到的信息。”
字幕:这当然可以,但目前ETO 首先要做的,是执行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重要使命,那是我们在伊文斯死前发给他的,他给你下达了执行命令,但由于密码问题你没能完成。
破壁人二号这才想起电脑上那封刚解密的信,他仔细看了一遍。
字幕:很客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吗?
破壁人二号:“不是太难,但这真的很重要吗?”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现在,由于人类的面壁计划,万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号:“为什么?”
字幕(长时间停顿):伊文斯知道为什么,但他显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对的,这很幸运,现在。我们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破壁人二号(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学会隐瞒了!这是一个进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们很多。但我们在这方面仍然很初步,用他的话说仅相当于你们五岁孩子的水平。仅就他发给你们的这条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项计谋我们就学不会。
破壁人二号:“你是指的他提出的这项要求吧——不能显示出是ETO 做的,以免引起注意。这个嘛,如果目标很重要,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们看来这是复杂的计谋。
破壁人二号:“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主,我们会证明自己的忠诚。”
在互联网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也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还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个最深层的偏僻角落里,那个虚拟的世界复话了。
寒冷而诡异的黎明中,没有金字塔,也没有联合国大厦和单摆,只有广阔而坚硬的荒原延伸开去,像一大块冰冷的金属。
周文王从天边走来,他披着破烂的长袍,外面还裹着一张肮脏的兽皮,带着一把青铜剑,他的脸像那兽皮一样脏和皱,双眼却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
“有人吗?”他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周文王的声音立刻被这无边的荒漠吞没了,他喊了一阵,疲惫地坐在地上,调快了时间进度,看着太阳变成飞星,飞星又变成太阳,看着恒纪元的太阳像钟摆般一次次划过长空,看着乱纪元的白昼和黑夜把世界变成一个灯光失控的空旷舞台。时光飞逝中,没有沧海桑田的演变,只有金属般永恒的荒漠。三颗飞星在太空深处舞蹈,周文王在严寒中冻成冰柱,很快一颗飞星变成太阳,当那火的巨盘从空中掠过时,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间融化,他的身体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为灰烬之前,他长叹一声退出了。
三十名陆海空军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视着深红色帷幔上的那个徽章,它的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星的两侧有“八一”两字,这就是中国太空军的军徽。
常伟思将军示意大家坐下,把军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后,他说:“太空军正式成立的仪式将在明天上午举行,军装和肩章、领章也要那时才能发放到各位手上,不过,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同属一个军种了。”
大家互相看看,发现三十个人中竟有十五人穿着海军军装,空军九人,陆军六人。他们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伟思那里时,尽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现出来。
常伟思微微一笑说:“这个比例很奇怪,是吗?请大家不要以现在的航天规模来理解未来的太空舰队。将来太空战舰的体积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舰还大,舰上人员也同样多。未来太空战争就是以这样的大吨位长续航的作战平台为基础,这种战争方式更像海战而不是空战,只是战场由海战的二维变成了太空的三维。所以,太空军种的组建将以海军为主要基础。我知道,在这之前大家普遍认为太空军的基础是空军,所以来自海军的同志们的思想准备可能不足,要尽快适应。”
“首长,我们真的没想到。”章北海说,他旁边的吴岳则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章北海敏锐地发现,舰长那平视前方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常伟思点点头,“其实,不要把海军与太空的距离想得那么远。为什么是宇宙飞船而不是宇宙飞机呢?为什么是太空舰队而不是太空机群呢,在人们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联系了。”
会场的气氛放松了一些,常伟思接着说:“同志们,到目前为止这个新军种还只有我们三十一名成员。关于未来的太空舰队,目前所进行的是基础研究工作,各学科的研究已经全面展开。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电梯和大型飞船的核聚变发动机上……但这些都不是太空军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要创立一个太空战争的理论体系。对于这种战争,我们所知为零,所以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也是最基础的工作,因为未来太空舰队的建设,是要以这个理论体系为基础的。所以,初级阶段的太空军更像一个军事科学院,我们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组建这个科学院,下一步,大批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将进入太空军。”
常伟思站起来,走到军徽前转身面对太空军的全体指战员,说出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一段话:“同志们,太空军的历程是十分漫长的,按初步预计,各学科的基础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规模太空航行的各项关键技术,还需要一个世纪才能成熟到实用阶段;太空舰队从初建到达到预想规模,乐观的估计也需要一个半世纪。也就是说,太空军从组建到形成完整战斗力,需要三个世纪的时间。同志们,我想你们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机会进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我们的太空舰队,甚至连一个可信的太空战舰模型都见不到。太空舰队的第一代指战员将在两个世纪后产生,而从这时再过两个半世纪,地球舰队将面对外星侵略者,那时在战舰上的,是我们的第十几代子孙。”
军人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铅色的时光之路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在漫长的延伸中隐人未来的茫茫迷雾中。他们看不清这长路的尽头,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里闪耀。人生苦短这一现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折磨他们,他们的心已飞越时间之穹,与他们的十几代子孙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与火里,那是所有军人的灵魂相聚的地方。
苗福全一回来,照例请张援朝和杨晋文去他家里喝酒聊天,那个川妹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菜。酒桌上,张援朝说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钱的事。
“你没听说呀,好几家银行都踩死人了,那柜台前的人摞了三层!”苗福全说。
“那你的钱呢,”张援朝问。
“取出来一部分,剩下的就冻着呗,有啥法儿。”
“你拔根毛儿都比我们多。”老张说。
杨晋文说:“新闻里说了,以后社会的恐慌情绪缓和下来之后,政府会逐渐解冻的,一开始可能只是解冻一定的比例,但形势总会恢复正常的。”
老张说:“但愿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现在叫做战争时期实在是个错误,搞得人心都慌了,现在的人都是首先为自个着想,有几个想着四百年后地球抗战的?”
“主要问题不是这个!”杨晋文说,“我早就说过,中国的高储蓄率是一颗大地雷,怎么着,说对了吧?高储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银行里的钱就戚了命根儿,一有风吹草动当然会产生群体性恐慌。”
老张问杨晋文:“你说这战时经济,是个什么玩意?”
“这事儿出得太突然,我看谁现在也没个完整的概念,新经济政策还在制定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来了。”
“苦日子算个屁,我们这岁数的又不是没过过,大不了就当回到60 年呗。”
苗福全说。
“只是可怜了孩子。”张援朝独自干了一杯酒。
这时,一阵标题音乐声让三个人同时转向电视,这是现在人们都熟悉的声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这是重要新闻的标题音乐,这种新闻可以打破正常的节目播出顺序随时插播。三个老人还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广播电台和电视中也常出现这样的新闻,但在后来长长的太平盛世中,这种新闻消失了。
重要新闻开始播出:据本台驻联合国秘书处记者报道:联合国发言人在刚刚结束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将于近期召开特剐联合国大会,讨论进亡主义问题。本届特别联大是由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国阡社会在对逃亡主卫的态度上达成共识,并制定相应的国际法。
下面,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逃亡主义问题的产生和发展过程。
当三体危机出现后,逃亡主义随之产生,其主要论点是:在人类尖端科学被镝死的前提下,规划四个半世纪后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是没有意义的,考虐到人类技术在未来四个多世纪所能达到的高度,比较现实的目标应该是建造星际飞船,使人类的一小部分能够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类文明的彻底灭绝。
对于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种选择:其一:新世界选择,即在星际间寻找新的人类可以生存的世界。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目标,但需要极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长的航程,以人类在危机阶段所能达到的技术高度看,不太可能实现。其二:星舰文明选择,即逃亡的人类把飞船作为永久居住地,使人类文明在永远的航行中延续。
这个选择面临着与新世界选择相同的困难,只是更多偏重于建立小型自循环生态系统的技术,这种世代运行的全封闭生态圈远远超出了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其三:暂避选择,在三体文明已经在太阳系完成定居后,已经逃亡到外太空的人类与三体社会积极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对外太空残余人类政策的缓和,最后重返太阳系,以较小的规模与三体文明共同生存。暂避选择被认为是最现实的方案,但变数太多。
逃亡主义出现后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体报道:美国和俄罗斯两个空间技术大国已经秘密开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计划。虽然两国政府都立刻断然否认自己存在这样的计划,仍然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技术公有化”运动。在第三届特别联大上,许多发展中国家要求蔓、俄、日、中和欧盟进行技术公开,将包括宇航技术在内的所有先进技术无偿提供给国际社会,以使得人类所有的国家和民族在三体危机面前享有同等的机会。“技术公有化”运动的倡导者还举了一个先例:在本世纪初,欧洲几大制药公司曾向生产最先进的治疗爱滋病药物的非洲国家收取高额的技术专利费,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备受关注的诉讼,面对爱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严峻形势,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几大制药公司在开庭前宣布放弃专利权。在目前世界所面临的终极危机面前,公开技术是各先进国家时全人类不可推辞的责任。“技术公有化”运动得到了发展中国家的一致响应,甚至得到了部分欧盟成员国的支持,但相关的提案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议上均被否决。此后,中俄两国在第五届特别联大上提出一项“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倡议在行星防御理事会常任理事国间进行技术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两国否决。美国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术公有化都是不现实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况下。美国的国家安全仍处于“仅次于地球防御”的重要地位。
“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的失败在各技术强国问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联合舰队的方案破产。
“技术公有化”运动受挫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使人们认识到,即使在毁灭性的三体危机面前,人类大同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技术公有化”运动是由逃亡主义引发的,国际社会只有对逃亡主义达成共识,才能部分弥舍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以及发达国家之间已经造成的裂痕。
本届特别联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即将召开。
“对了,说起这个,”苗福全说,“我前几天在电话里跟你们说的那件事还真有点靠谱的。”
“什么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么信那个,你可不像是个容易受骗的人。”杨晋文不以为然地说。
“不不,”老苗看看两人,压低了声音,“那个年轻人叫史晓明,我通过各种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务安全部工作!那人原来是市局反恐大队的队长,现在在防务安全部大小也是个人物。专门负责对付ETO!我这儿有个电话,就是他所在的那个部门的,你们可以自个儿去打听。”
张援朝和杨晋文互相看看,老杨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里倒酒,“是真的又怎么样?真有逃亡基金这回事又怎么样?我买得起吗?”
“就是啊,那是为你们有钱人准备的。”老张醉眼朦陇地说。
杨晋文突然激动起来:“要真是有这回事,那国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让后代中的精英走,谁有钱谁就走,这成他妈什么了?这种逃亡有意义吗?
苗福全指点着杨晋文笑了起来:“得得,老杨啊,你绕什么弯儿就直说让你的后代走不就完了吗?看看你儿子和儿媳,都是博士科学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孙子曾孙也多半是精英了。”他端起酒杯,点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人平等对不对。你们精英,又不是神仙,凭啥?”
“你什么意思?”
“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花钱给苗家买个后,更是天经地义!”
“这是钱能买来的吗?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续人类文明,他们自然应该是文明的精华,拉一帮财主去宇宙,哼,那成什么了?”
苗福全脸上本来就很勉强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头指点着杨晋文说:“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钱,在你眼里也就是个土财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杨晋文借着酒劲问。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来:“杨晋文,老子还就看不上你这个酸劲儿,老子……”
张援朝也猛拍桌子,响声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个酒杯有两个翻倒了,吓得那个端菜的川妹子惊叫一声。老张依次指着两人说:“好,好,你是人类精英,你呢,是有钱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妈是什么?穷工人一个,我活该就得断子绝孙是不是?!”他有掀桌子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转身离去,杨晋文也跟着走了。
破壁人二号小心翼翼地把新的金鱼放人鱼缸,和伊文斯一样,他喜欢独处,但需要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陪伴,他常常对金鱼说话,就像对三体人说话那样,这两者都是他希望能在地球上长久生存的生命。这时,他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智于的字幕。
字幕: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那本《三个王国的故事》,正如你所说,欺骗和诡计是一门艺术,就像蛇身上的花纹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又谈到了蛇。”
字幕:蛇身上的花纹越美丽,它整体看上去就越可怕。我们以前对人类的逃亡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在太阳系中存在就行,但现在我们调整了计划,决定制止人类的逃亡,让思维完全不透明的敌人选到宇宙中是很危险的。
破壁人二号:“你们有什么具体方案吗?”
字幕:舰队已经调整了到达太阳系时的部署,将在柯伯伊带处从四个方向迂回,对太阳系形成包围态势。
破壁人二号:“如果人类真要逃亡,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字幕:是这样,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ETO 的下一个使命将制止或延缓人类的逃亡计划。
破壁人二号(微微一笑):“我的主,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你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人类的大规模逃亡不会发生。”
字幕:可是即使在目前有限的技术发展空间里,人类也有可能造出世代飞船。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
字幕:那是国家间的争端吗?这届特别联大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发达国家完全有实力不顾发展中国家的反对,强行推进这个计划。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也不是国家间的争端。”
字幕:那是什么?
破壁人二号:“是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也就是谁走谁留的问题。”
字幕:这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
破壁人二号:“我们最初也这么想,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可能克服的障碍。”
字幕:能解释一下吗?
破壁人二号:“虽然你们已经熟悉人类历史,但这可能仍然很难理解:谁走谁留涉及到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过去的时代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但在这种终极灾难面前,它就是一个陷阱,到现在为止,甚至连人类自己的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有多深,主,请你相信我的话,最终没人能跳出这个陷阱。”
“张叔,您不用忙着做决定,该问的都问到,这笔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
史晓明一脸诚恳地对张援朝说。
“要问的还是这事儿的真实性,电视上说……”
“您别管电视上怎么说,国务院发言人半个月前还说不可能冻结存款呢……
理智地想想,您这么个普通老百姓,还在为自己家族血脉的延续着想。那国家主席和总理,怎么可能不为中华民族的延续着想?联合国,怎么可能不为人类的延续考虑?这届特别联大,就是要确定一个国际性的合作方案,并正式启动人类逃亡计划,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啊。“
老张缓缓地点点头,“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可我总觉着,这是很远的事儿啊,是不是该我操心呢?”
“张叔啊,这是个误解,绝对的误解。很远吗?不可能很远了,您以为。逃亡飞船要三四百年后才启程吗?要是那样,三体舰队就能很快追上它们。”
“那什么时候飞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孙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孙子就能看到飞船启程。”
“他能上飞船?!”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孙子能上飞船。”
张援朝心里算了算,“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长,战争时期政府会加紧控制人口,除了限制生育数量,生育间隔也要拉长,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飞船就可以启程了。”
“这也够快的,那时飞船造得出来吗?”
“张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那时还是清朝呢,那时从杭州到北京得走个把月,皇帝到避暑山庄还得在轿子里颠好几天呢!现在,从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技术是加速发展的,就是说发展起来会越来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术,一百二十年左右飞船是可以造出来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艰险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时地球上就不艰险吗?你看看现在这局势的变化吧,国家把主要经济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舰队上,太空舰队不是商品,没有一分钱利润的,人民生活只能每况愈下,加上我们的人口基数这么大,吃饱饭都成问题。还有,您看现在这国际形势,发展中国家没有能力搞逃亡计划,发达国家又拒绝技术公有,穷国和小国绝不会罢休。现在不就纷纷以退出《核不扩散条约》相威胁,以后还可能采取更加极端的行动,说不定一百二十年后,不等外星舰队到达,地球上已经是战火连天了!到了您的曾孙的时代,还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再说,逃亡飞船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您拿现在的神舟飞船和国际空间站与它们比就闹笑话了。那些飞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圈,就是说像一个小地球,人类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给就可以生生不息。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这现在就可以做到了,飞船的乘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冬眠中度过的,一百年感觉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体人达成协议返回太阳系,他们才会长期醒来,这不比在地球上过苦日子强吗?
张援朝沉思着,没有说话。
史晓明接着说:“当然,我跟你说实在话。正像您说的,宇宙航行确实是件艰险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险谁都不知道,这里面,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延续您张家的血脉,您对此要是不太在意……”
张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着史晓明:“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会不在意?‘”不不,张叔,您听我说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让您的后人上飞船逃往外太空,这基金也是值得买的,保值啊!这东西一旦向社会公开发售,那价格会飞一样向上涨。有钱人多着呢,现在也没有别的投资渠道,屯粮犯法,再说,越是有钱就越要考虑家族的延续,您说是不是?“
“是是,这我知道。”
“张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诚心,现在,逃亡基金还处于起步阶段,只有一小部分对内部特殊人员发售,我弄到指标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虑考虑,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和您一起去办手续。”
史晓明走后,老张来到阳台上,仰望着在城市的光晕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里说:我的孙儿们啊,爷爷真要让你们去那个永远是夜的地方吗?
周文王再次在三体世界的荒漠上跋涉,这时有一个很小的太阳升到中夭,阳光没有什么热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无一物。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人骑着马从天边飞奔而来。并远远地认出了那人是牛顿,于是冲他拼命地挥手。牛顿很快来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马,跳下来后赶紧扶正假发。
“你瞎嚷嚷什么,是谁又建了这鬼地方,”牛顿挥手指指天地间问。
周文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诉说:“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诉你,主没有抛弃我们,或者说它抛弃我们是有理由的,它以后需要我们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给我发了信息。”牛顿甩开周文王的手不耐烦地说。
“这么说,主是同时给许多同志发信息了,这样很好,组织与主的联系再也不会被垄断了。”
“组织还存在吗?”牛顿用一条白手帕擦着汗问。
“当然存在,这次全球性打击之后,拯救派彻底瓦解,幸存派则分裂出去,发展为一支独立的力量。现在,组织里只有降临派了。”
“这次打击净化了组织,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这里来,你肯定是降临派,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是散户吗?”
“我只与一个同志有单线联系,他除了这个网址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击中,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逃脱。”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时代就表现出来了。”
牛顿四下看看:“这里安全吗?”
“当然,这里处于多层迷宫的底部,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他们真的闯入这里,也不可能追踪到用户的位置。那次打击之后,为了安全,组织的各分支都处于孤立状态,相互之间很少联系,我们需要一个聚会的地方。对组织的新成员,也要有一个缓冲区,这里总比现实世界安全吧。”
“你发现没有,外面对组织的打击好像松了许多?”
“他们很精明,知道组织是得到主情报信息的唯一来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转让给组织的技术的唯一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很小。由于这个原因,他们会让组织在一定规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过我想他们会为此后悔的。”
“主就没有这么精明,它甚至没有理解这种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们,组织具有了存在的价值,应该让所有的同志都尽快知道这点。”
牛顿翻身上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确定这里确实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证过这里绝对安全。”
“如果真是这样,下次将会有更多的同志来聚会的,再见。”牛顿说着,策马远去。当马蹄声渐渐消失后,天空中那颗小太阳突然变成了飞星,世界笼罩在黑暗中。
罗辑绵软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着刚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把窗帘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帘上的一个曼妙的剪影。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电影里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现在最需要记起来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她叫什么来着?别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张,那就是珊了;姓陈?那应该是晶晶……不对,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还放在衣袋里的手机,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说手机里也没有她的名字,他们认识时间太短,号码还没输进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样,不小心问出来,那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于是他把目光转向电视机,她已经把它打开了,但没有声音,图像是联合国安理会会场,大圆桌子……哦,已经不叫安理会了,新名字叫什么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最近过得真是太颓废了。
“把声音开大点儿吧。”他说。不叫呢称显得不够亲热,但现在也无所谓了。
“你好像真关心似的。”她没照他说的做,坐下梳起头来。
罗辑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打火机和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同时把两只光脚丫从毛巾被里伸出来,脚大拇趾惬意地动着。
“瞧你那德性,也算学者?”她从镜子里看着他那双不停动着趾头的脚丫说。
“青年学者。”他补充道,“到现在没什么建树,那是因为我不屑于努力。其实我这人充满灵感,有时候我随便转一下脑子都比某些人穷经皓首一辈子强 你信不信,有一阵儿我差点儿出名了。”
“因为你那个什么亚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时做的另一个课题,是因为我创立了宇宙社会学。”
“什么?”
“就是外星人的社会学。”
“嘁……”她扔下梳子,开始用化妆品了。
“你不知道学者正在明星化吗?我就差点成了明星学者。”
“研究外星人的现在已经烂了街了。”
“那是出了这堆烂事儿以后,”罗辑指指没有声音的电视说,上面仍然是那张坐了一圈人的大圆桌子,这条新闻时间够长的,也许是直播?“这之前学者们不研究外星人,他们翻故纸堆,并且一个个成了明星。但后来,公众已经对这帮子文化恋尸癖厌倦了,这时我来了!”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双臂,“宇宙社会学,外星人,而且很多种外星人,他们的种类比地球人的数量都多,上百亿种!百家讲坛的制片人已经和我谈过做节目的事儿,可接着就出了这事。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表示这一切的姿势,叹息。
她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而是看着电视上滚动的字幕:“‘对逃亡主义,我们将保留一切可能的选择…… ’这什么意思?”
“这话谁说的?”
“好像是伽尔诺夫吧。”
“他是说对付想逃亡的要像对付ETO 一样狠,谁造诺亚方舟就用导弹把谁打下来。”
“这也忒损了点儿吧。”
“NO,这是真正明智的决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这样,最后也没人能飞走……你看过一部叫《浮城》的小说吗?”
“没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时候看的。我一直记得一个场面:当整个城市就要沉到海里时,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搜缴救生圈,集中起来毁掉,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谁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把那些人领到一家门口,兴奋地说,他们家还有!”
“你就是那种习惯于把社会看成垃圾的垃圾。”
“废话,你看经济学的基本公理就是人类的唯利是图,没有这个前提,整个经济学就将崩溃:社会学的基本设定还没有定论。但可能比经济学的更黑暗,真理总沾着灰尘……少数人飞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当初?”
“当初干吗文艺复兴?当初干吗大宪章?又干吗法国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个三六九等并用铁的法律固定下来,那到时候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谁也没二话。
比如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呗,但现在就不行了吧。“
“你现在就飞了我才高兴呢!”
这倒是实话,他们真的已经到了相互摆脱的阶段,以前的每一次,罗辑都能让那些以前的她们与自己同步进入这一阶段,不早不晚。他对自己这种把握节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别是这一次,与她才认识一个星期,分离操作就进行得这么顺利,像火箭抛掉助推器一样漂亮。
“喂,创立宇宙社会学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谁的建议吗?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吓着。”罗辑想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还是算了吧,你的话已经没几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点儿起啊,我饿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们在酒店的大餐厅里吃早餐,周围餐桌上的人们大多神情严肃,不时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罗辑不想听,但他就像一支点在夏夜里的蜡烛,那些词句像烛火周围的小虫子,不停地向他的脑子里钻:逃亡主义、技术公有化,ETO、战时经济大转型、赤道基点(1)、宪章修正(2)、PDC(3)、近地初级警戒防御圈(4)、独立整合方式(5)
①太空电梯与地面的连接处。
②因地球防御的需要对联合国宪章进行的修正。
(3)行星防御理事的简写,前身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
(4)紧急部暑的由现有洲陈导弹和NMD 系统构成的防御系统,主要用于防御智子在近地空间的低维展开。
(5)一种建立地球太空舰队的方案;由各国独立组建太空军,然后整流器合为地球舰队。
“这时代怎么变得这么乏味了?”罗辑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丧地说。
她点点头,“同意。昨天我在开心辞典节目上看到一个问题,巨傻:注意抢答——”她用叉子指着罗辑,学着那个女主持人的样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对还是不对?!”
罗辑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我的第几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祷状,“我们这个伟大的家族,到我这儿就要灭绝了。”
她在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只信你哪句话吗?就这句,你以前说过的,你真的就是这号人。”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罗辑没问出口,怕节外生枝坏了事儿。
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我也是这号人。在别人身上看到自个儿的某些样子总是很烦人的。”
“尤其是在异性身上。”罗辑点点头。
“不过如果非找理由的话,这还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呢。”
“什么做法?不要孩子?当然了!”罗辑用叉子指了指旁边一桌正在谈论经济大转型的人,“知道他们后代要过什么日子吗?在造船厂——造太空船的厂——里累死累活一天。然后到集体食堂排队,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中端着饭盒,等着配给的那一勺粥……再长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荣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总会好些吧。”
“那是说养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个凄惨啊……再说最后一代爷爷奶奶们也未必吃得饱。不过就这幅远景也不能实现,瞧现在地球人民这股子横劲儿,估计要顽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儿了。”
饭后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早晨阳光的怀抱中,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赶快学会生活,现在要学不会,那就太不幸了。”罗辑看着过往的车流说。
“我们不是都学会了嘛。”她说,眼睛开始寻找出租车了。
“那么……”罗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看来,已经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见。”她冲他点点头,两人握了手,又简单地吻了一下。
“也许还有机会再见。”罗辑说,旋即又后悔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别再生出什么事儿来,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想不会有。”她说着,很快转身,她肩上的那个小包飞了起来。事后罗辑多次回忆这一细节,确定她不是故意的。她背那个LV 包的方式很特别,以前也多次见她转身时把那小包悠起来,但这次,那包直冲他的脸而来,他想后退一小步躲避,绊上了紧贴着小腿后面的一个消防栓,仰面摔倒。
这一摔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面前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两辆车迎头相撞,巨响未落,后面的一辆POLO 为了躲开相撞的车紧急转向,高速直向两人站的地方冲来!这时,罗辑的绊倒变成了一种迅速而成功的躲闪,只是被POL0 的保险杠擦上了一只腾空的脚,他的整个身体被在地上扳转了九十度,正对着车尾,这过程中他没听到另一个撞击所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只看到飞过车顶的她的身体落到车后的路边,像一个没有骨骼的布娃娃。她滚过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迹,形状像一个有意义的符号,看着这个血符,罗辑在一瞬间想起了她的名字。
张援朝的儿媳临产了,已经进了分娩室。一家人紧张地待在候产室里,有一台电视机在放着母婴保健知识的录像。张援朝觉得这一切有一种以前没感觉到的温暖的人情味,这种刚刚过去的黄金时代留下来的温馨,正在被日益严酷的危机时代所磨蚀。
杨晋文走了进来,张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时,以为这人是借着这个机会来和自己修复关系的,但从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杨晋文招呼不打就托起张援朝走出了候产室,来到医院走廊里。
“你真的买了逃亡基金?”杨晋文问。
张援朝转头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这与你有何相干?
“看看吧,今天的。”杨晋文说着,把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张援朝,后者刚看到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就眼前一黑——《特别联大通过117 号决议,宣布逃亡主义为非法》张援朝接着细看下面的内容:本届特别联大以压倒多数票通过决议,宣布逃亡主义违反国际法,决议用严厉的措辞谴责了选亡主义在人类社会内部造成的分裂和动荡,并认为逃亡主义等同于国际法中的反人类罪。决议呼吁各成员国尽快立法,对逃亡主义进行坚决的遏制。
中国代表在发言中重申了我国政府对逃亡主义的立场,井表明了中国政府对联合国117 号决议的坚决支持。他转达了中国政府的许诺:将尽快建立和完善相关法律,采取有力措施制止逃亡主义的蔓延。他最后说:我们要珍视危机时代国际社会的统一和团结,坚守仝人类拥有平等的生存权这一被国际社会共同认可的准则,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我们绝不能抛弃她。
“这……为什么啊?”老张看着杨晋文茫然地说。
“这还不清楚吗,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实现,关键是谁走谁留啊,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这是生存权的问题,不管是谁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着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的崩溃!人权和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生存权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国家绝不可能看着别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两方的对抗会越来越极端。最后只能是世界大乱,谁也走不了!联合国的这个决议是很英明的……我说老张,你花了多少钱?”
张援朝赶紧拿出手机,拨了史晓明的电话,但对方已关机。老张两腿一软,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万。由国科“赶紧报警吧!还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经打听到他爸的工作单位,这骗子肯定跑不了。”
张援朝只是坐在那里叹息摇头:“人能找到,钱不一定能拿回来,这让我怎么向一家子交待啊。”
一声啼哭传来,护士喊:“19 号,男孩儿!”张援朝猛跳起来,朝候产室跑去,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张等待的这30 分钟里,地球上还有约10000 个婴儿出生,如果他们的哭声汇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伟的合唱。在他们后面,黄金时代刚刚结束;在他们前面,人类的艰难岁月正在徐徐展开。
罗辑只知道他被关进的这个小房间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这里的电梯中(那是一部现在十分少见的老式电梯,由人扳动一个手柄操作),他感到一直在下降,那过时的机械楼层数显示也证实了他的判断,电梯停在-10 层,地下十层?!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很旧的木制小办公桌,像一个值班室之类的地方,不像是关犯人的。这里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了,虽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小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冲罗辑点点头,他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疲惫。“罗教授,我来陪陪你,不过你也就刚进来,不至于闷得慌吧。”
“进来”这个词在罗辑听来是那么刺耳,为什么不是下来呢,罗辑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虽然带他到这里来的人都很客气,但他还是被捕了。
“您是警察吗?”
“以前是吧,我叫史强。”来人又点点头,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烟来。罗辑觉得这个密闭的地方烟会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说。史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应该有排气扇的。”他说着拉动了门边的一根线,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风扇嗡嗡地响了起来。这种拉线开关现在也不多见了,罗辑还注意到墙角扔着一架显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红色电话机,落满了灰,是转盘式的。史强递给罗辑一支烟,罗辑犹豫了一下,接下了。
他们把烟都点上后。史强说:“时间还早,咱们聊聊?”
“你问吧。”罗辑低头吐出一口烟说。
“问什么?”史强有些奇怪地看了罗辑一眼说。
罗辑从床上跳了起来,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了,“你们怎么能怀疑我?那明明就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两辆车相撞,后面那辆车为了躲闪才把她撞了的!这是很明白的事儿。”罗辑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史强抬头看着他,本来带着困意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神中藏着一股无形的杀气,老练而尖锐,令罗辑很恐慌。“我可没提这事儿啊,是你先提的,这就好,上面不让我说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刚才还发愁咱们没话题聊呢,来,坐坐。”
罗辑没有坐,站在史强面前接着说:“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个星期,就是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里认识的,出事前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你说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竟让你们往那方面想呢?”
“名儿都想不起来了?怪不得她死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和我见过的另一个天才差不多。呵呵,罗教授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隔一段就认识一个女孩儿,档次还都不低。”
“这犯法吗?”
“当然不,我只是羡慕。我在工作中有一个原则:从不进行道德判断。我要对付的那些主儿,成色可都是最纯的。我要是对他们婆婆妈妈: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对得起社会对得起爹妈吗……还不如给他一巴掌。”
“你看看,刚才你主动提这事儿,现在又说自己可能杀她,咱就是随便聊聊,你急着抖落这些于吗?一看就是个嫩主。”
罗辑盯着史强看了一会儿,一时间只听到排气扇的呜咽声,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后,掏出烟来。
史强说:“罗兄,哦,应该是罗老弟吧,咱们其实有缘:我办的案子中,有十六个死刑犯,其中的九个都让我去送的。”
罗辑把一根烟递给史强:“我不会让你去送的。好吧,麻烦你通知我的律师。”
“好!罗老弟!”史强兴奋地拍拍罗辑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号!”然后他扶着罗辑的肩凑近他,喷着烟说。“这人嘛,什么事儿都可能遇上,不过你遇到的这也太……我其实是想帮你,知道那个笑话吧:在去刑场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刽子手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俺们还得回来呢!这就足你我在后面的过程中应该有的心态。好了,离上路还早,就在这儿凑合着睡会儿吧。”
“上路?”罗辑又看看史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目光很灵敏的年轻人走进来。把手中的一个大提包故在地上说:“史队,提前了,现在就出发。”
章北海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病床上的父亲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他靠着枕头半躺半坐着,窗外透进的夕阳的金辉给他的脸上映上了些许血色,不像是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章北海把军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他没有问病情,因为父亲会以一个军人的诚实回答他,而他不想听到那真实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军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们父子之间的沉默要比语言传递更多的信息,从小到大,父亲是用沉默而不是语言教育他的,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正是这种父亲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样,他们要以海军为基础组建太空舰队。他们认为海军的作战模式和理论与太空战争最接近。”
“这是对的。”父亲又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办?”
爸,我终于问出这句话了,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后下决心问出来的话,刚才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我知道这是最让您失望的一句话。记得研究生毕业后,我作为一名上尉见习官进入舰队时,您说:“北海啊,你还差得远,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理解你。能让我理解,说明你的思想还简单,还不够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轻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长大了了。”后来,我照您说的长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说您丝毫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儿子确实正在成为您能寄以希望的那种人,那种虽不可爱,但在海军这个复杂艰险的领域有可能成功的人。现在,儿子问出了这句话,无疑标志着您对我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败了。可是爸,您还是告诉我吧,儿子还没有您想的那样强大,反正就这一次了,求求您告诉我吧。
“要多想。”父亲说。
好的。爸,您已经回答了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真的很多,这三个字的内容用三万字都说不完,请相信儿子,我用自己的心听到了这些话,但求您再说清楚一些吧,因为这太重要了。
“想了以后呢?”章北海问,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手心和额头都潮湿了。
爸,原谅我,如果说前次发问让您失望,那这一次我变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父亲回答。
爸,谢谢您。您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听懂了。
章北海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握住父亲一只瘦削的手说:“爸,以后不出海了,我会常来看您。”
父亲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儿没什么了,忙工作去吧。”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先是说了些家里的事,后来又谈到太空军的建设,父亲说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对章北海以后工作的建议。他们共同想象未来太空战舰的外形和体积,兴趣盎然地讨论太空战的武器,甚至还谈到了马汉的制海权理论是否适用于太空战场但他们之间的这些话语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只不过是章北海陪着父亲用语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义的,是父子间心对心交流的那三句:“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别父亲后走出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又凝视了父亲一会儿。这时,夕阳的光缕已离开了父亲,把他遗弃在一片朦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这朦胧,看着投在对面墙上的最后一小片余晖。虽然即将消逝,但这时的夕阳是最美的。这夕阳最后的光辉也曾照在怒海的万顷波涛上。那是几道穿透西方乱云的光柱,在黑云下的海面上投下几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国飘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云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众神的帷幔悬挂在天海之间,只有闪电不时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处于一个金色光斑中的驱逐舰艰难地把舰首从深深的浪谷中抬起来。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舰首撞穿一道浪墙,腾起的漫天浪沫贪婪地吸收着夕阳的金光,像一只大鹏展开了金光四射的巨翅……